午夜时分,何光穿过寂静的天城。昔日的华光如同梦幻,早已褪去了色彩。天幕的微光下,一片片灰色建筑如棺林低伏,滑入远处的地平线。一阵若有若无的人造水雾被风带过,何光想起了21世纪的某个午后,金色阳光中飞舞的尘埃。百年时光如同古老的幕布,一层层叠下来,尘埃弥散,盖住了真正的太阳。沉入更深的地底之前,何光抬起头。天幕低垂。巨大的人造月亮正缓缓划过西天。推开窄门的一瞬,五色声浪与热浪迎面扑来,吹动了何光的发丝。天城北角的地下夜场“灵蛇”,是整个城市夜间最火爆的热岛。无数男女在深夜潜入地底,如同海鳗钻入巢穴。“大裂缝”之后,太平洋、大西洋也被割裂开来,与裂缝的边界处都形成了透明的水晶墙,如同摩西分开红海。墙面具有人类无法理解的性质—海洋生物在裂缝的两侧自由穿梭,似乎裂缝根本不存在。何光仍然记得,从冬眠舱中醒来的那一天。他忍着剧烈的头疼,被一个身着绿衣的护士带到一个很小的房间,身边还有两三个同时醒来,一脸迷惘的病人。“这里是天城北区的彭祖医院,祝贺你们从一百多年的冬眠中醒过来。其他具体的情况,请自己看吧。”半空中的投影,一个立体影片开始播放。配合着说明,一头硕大无比的鲸鱼从裂缝南侧游向墙面后,它的头穿过墙面,却直接出现在裂缝北侧的海洋里,而与此同时,它的身体仍然在南侧—看上去如同被割裂一般,但鲸鱼本身却安然无恙。从它身体的断裂处能够清晰地看到各种内脏的横截面,却没有血液流出。鲸鱼硕大的心脏仍在怦怦跳动。几秒钟的鸦雀无声后,一个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何光明白他的心情。他们被创始者玩弄后,又被新世界抛弃。“这种墙面的出现,颠覆了人类长久以来的认为空间本身具有连续性的观点,让本来不相连的空间区域在某个物理过程中形成一个‘连续的’新奇空间。海水本身也可以在裂缝两侧自由流动,而不会流到裂缝中去,就好像裂缝不存在一样……”影片的配音一板一眼地从不知位于何处的音响中流溢出来,语调平静得像是机器合成的。酒吧“灵蛇”就建在位于天城一侧的裂缝边缘,一个巨大的人造暗湖被“分割”成两段。“灵蛇”中心的舞池有半个足球场大小,用高分子有机材料建成的透明地板悬在地下湖上空,也被“水晶墙”分成了两半。客人们踩在透明的地板上,仿佛悬空。身下是深渊一般流动的湖水,前方是人造的地下城市,仿佛正在上演这个蓝色星球亘古以来最奇异的景象。咸湿的空气里,黏稠的恐惧和欲望和着湖水的声音流动,将人们牢牢裹住,如琥珀裹住昆虫。在酒精和药物的作用下,无数年轻的肉体尖叫着越过“缝隙”,四肢和躯干被“连续空间”分成滑稽的两段,如同某些仿造上世纪玻璃插片形成的艺术品。穿过“缝隙”的一瞬间,何光感到一丝寒意—更多是心理上的。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割成两段,躯壳内的心脏仍在怦怦跳动。一个身着透明上装的少年突然黏上来,径直吮住何光的耳垂为了挣脱他,何光不得不停下几秒钟。在走下舞池的一瞬,何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在最后的几小时,这也许是他生命中色彩最浓艳的一个画面,然而,在他眼中,各色浓重眼膏和荧光透明的衣料仿佛渐渐褪去,只剩下分割的苍白肉体在空中扭动。他想起了上世纪的某个清晨,妈妈牵着自己的手,穿过湿润咸腥的菜市场,来到几个巨大的浴盆前—几百条湿滑的黄鳝正在疯狂挣扎。顺着角落的长廊蜿蜒前行,在虹膜被扫描五次之后,何光的账户被扣除一笔惊人的费用—他的大半存款。他平时很少来,不过今夜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他领了一个黑色面具,穿过重重门禁,来到一个封闭的隔间,身边已经坐了几个同样戴着面具的客人,衣料考究,性别与面目皆难辨别。这个顶级贵宾包房位于“灵蛇”最下方,“裂缝”正对着客人,如同一面电影银幕。裂缝表面的水晶材质映着房间内水红色的微光,如石榴籽一般闪闪发亮。侍者将饮料送到手边。这里供应的“desire”特调鸡尾酒,用五种基因改良过的植物种子和五种顶级火腿浸过,号称只需一口,就能让你尝到天堂的味道。这种极其昂贵的违禁饮品,何光以前从来不碰,只有今天除外。顶级植物兴奋剂和动物油脂合成的**在口中弥漫,华丽的香气炸开。血液从颈间逆流,在太阳穴跳动,汇到天灵穴处,眼前的一切微微变形,何光竟有了想流泪的冲动。午夜时分,四周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何光想起上世纪的一个老电影—一位京剧名伶静静低俯于舞台,几秒钟的黑暗过后,灯光大亮,名伶翩然起舞,华服随风流转,在一片“银瓶乍破水浆迸”的美感中,观众起身鼓掌。灯光亮起,“裂缝”的另一边被照亮。“电影”开场。几百个编号的玻璃箱子排开,里面装着几百个女人,她们肤润貌美,肌骨亭匀,即使在美人如云的天城也算出挑。她们很多经过基因改造,或者医学美容,但有些没有—例如有些偷渡客。女人们或妖冶性感,或清冷素颜,燕瘦环肥,不一而足。有些对着镜头摆出撩人的姿势,多数则自顾做着自己的事情—修指甲、做饭、试衣,甚至在“鱼缸”中读书、唱歌、抚琴。她们不时伸出细嫩的双手和修长的大腿,穿过裂缝,在客人眼前摆出撩人的姿势。何光注意到,箱子里有很多少女,十六岁,十四岁,甚至更小。这是天城的新风尚。对很多人来说,在一切崩塌之前,金钱换来的年轻的肉体,能带来滑稽的安全感。灯光浓艳,映得女人如同水族馆里的热带鱼一般。用摄像头的方式要便宜得多,而将真人置于眼前,也只有“灵蛇”背后的财团有这样的气势。看着这些精心装扮的妖冶生物,何光突然心生倦怠。电影中那位风华绝代的演员,当然早已故去。那眼角的绝代风华,再难寻觅。而身边的客人,已经陆续选定了箱中的少女作为今夜的玩伴。“我为您选一个好吗?”侍者看出了何光的犹豫。她为何光换上一杯新饮料,柔声道。光怪陆离的灯光中,何光的意识仿佛漂浮在深海。玻璃鱼缸暗了下去,似乎只过了片刻,包厢的门被打开,一股混杂的香气飘过来。灯光大亮,大概十几个女人鱼贯而入。周围的几位客人起身在明亮的灯光下仔细观察着女人们。“这两位是为您准备的,可挑选一位,也可以两位都带走。每位单价是一样的。”侍者对何光轻语。面前的两个女人,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穿着银灰色长裙,发髻高绾,垂手而立;另一个穿着红色的棉布连衣裙,身量不足,十分瘦小,长发披下来遮住了面孔。何光身边一个高大的客人突然一把推开自己选中的金发美人,几步上前,抓起红衣女孩的长发,仔细看了看她的面孔。少女欲往后退,男人一扯,几乎将她从地面拎了起来。“雏儿,我喜欢。”男人说。侍者似乎要说什么,男人掀开面具,直视何光:“开个价。”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鹰钩鼻子,皮肤和头发经过精心保养,但眼窝暗沉,神色凶狠。少女的头发被他牢牢扯住,疼得面孔涨红,却不挣扎也不讨饶,银牙紧咬,一言不发。旁边传来几声呜咽,一个修长的棕蜜肤色少女正露出痛苦的神情,尚显单薄的胸口被掐出几个血痕。一个戴面具的男客发出满意的轻笑声,顺手将脖子上的领带解下,套在女人的脖子上,将她拉翻在地,拖狗一般拖向门口,女人挣扎着,两条仙鹤般的长腿在地上翻蹬。看着她腿上优美的肌肉线条,男人喘息声加重,动作越发粗野,终于扯着她消失在门口。“灵蛇”的女人,可供客人带走,把玩一周。红衣少女望着这一幕,眼中出现了绝望的神色。她抬起头。她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满是胶原蛋白的脸蛋丰盈无比,在强烈的情绪之下微微颤抖。几乎没有思考,何光捏住男人的手腕,男人咧着嘴,松开了少女的头发。何光另只手已经捏住了他的喉咙,力道由浅入深。男人发现,这双手后面的眼睛灼如炭火,有种罕见的冷静的疯狂。男人在政坛阅人无数,觉察到凶险的信号。他面部的凶悍层层减弱,终于露出乞求的神色。何光松开手,拉着红衣少女,沿着刚才少女被拖出的路径从房间冲出,奔跑。他们撞开舞池中重重人群,沿着一道45度的阶梯,向出口奔去。心脏猛烈撞击着单薄的肋骨。几乎不记得爬了多少阶梯,红衣少女回头望去。身下,蜿蜒的阶梯如一条长蛇,向下通向一片声色沸腾的沼泽。前方,门缝正勾勒出光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