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人向前迈的脚尖微顿,从披风中曳出一只深紫牡丹红鞋。黑色兜帽罩住了她大半面容,光线微暗的水牢中,女人从黑色长袖中伸出一双白到发光的玉手,岁月给那双保养得当的玉手或多或少增了几丝极浅细纹。她将兜帽缓缓地取下时,红唇划开一抹沧桑的淡笑。那是,一种经年未见久别重逢的笑,三分凄凉七分缅怀。头发乱散的苏正,即使身陷囹圄饱经折磨,也没能磨掉他身上的儒雅与清正,一双眸子清醒锐利,朝台阶之上裙角不染纤尘的人,平静道:“皇后娘娘,微臣恭候你多时了。”从他得知延期年后问斩,便料到左如月会杀他,只是没想过,她会亲自来大牢里。左如月冷傲淡漠地站在高台上:“苏卿,三十年了,你可曾有过半分后悔?”“不曾后悔。”苏正毫不犹豫。不、曾、后、悔……“好一个不曾后悔!”左如月猛然拔高声调,手握紧成拳,“楚莹究竟有什么好!?让你三十年不曾后悔?”一份相濡以沫的婚姻,一份三十年历久弥新的爱情,是她高坐凤位大半生,却从未拥有过的。提及楚莹,苏正目光也不自觉地柔和了一瞬,旋即哑然失笑,不可救药地摇摇头:“三十年过去,娘娘却一如三十年前那样,还没想通。”“自然是,因为我爱她,所以她样样都好。纵使她在旁人眼中有万般不是,但是我爱她,她的万般不是也变成了万般都好。”和一个从来不懂爱的人,谈爱,是个悲剧。所以左如月依旧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无法理解他口中的爱,她气笑了,可到底也稳居凤位数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锥心刺骨的痛没经历过?左如月失望透底,几乎是站不住似的,轻轻扶住墙桓:“其实,本宫不想杀你。起初,本宫也不想杀楚莹……不然又怎会留着她数十年,与你生儿育女?”“本宫忽然忆起一桩事。”左如月紧紧盯着苏正眼睛,目光如密封的黏土死死封住他,直到看红眼了双眼,她踱步在深幽的大牢中,缓缓叙述往事,“当年父亲抓我回京,关了我整整一个月禁闭,钉死了门窗,我绝食寻死,哭啊闹啊,我说我不嫁给圣上,我多么希望你来救我啊……可等来的消息却是,你在我关禁闭的那个月里,大办宴席娶楚莹为妻,而同天,我被父亲以死相逼嫁给了当今陛下!”“你娶了爱妻,我嫁给了厌恶之人!”左如月眼眶猩红的可怕,沧桑一笑,“没人知道,我差点死在封为太子妃的那个月里……”“世人都道左家无上荣耀,出了两任皇后,都说本宫风光无限。本宫与天子携手在高殿之上,受万万人朝拜,可从来不快乐。我不快乐,那凭什么你和楚莹就那么恩爱幸福?于是,我生下太子,便派人暗杀楚莹。”苏正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却突然开口道:“多年前,莹儿被刺客掳走下落不明,我以为是政敌报复,却不曾想是你——”“没错,是我。”左如月剜心般痛,广袖下的手不停发抖,“当时我打算杀了她!可我看见你失去楚莹后丢魂落魄不吃不喝,日夜不眠地满城找她,你像发了疯那样崩溃,我终究是不忍心你那样痛苦,所以,我放了她。我知道楚莹是你的命,后来再也没动过她了。”“问题是!五年前是她自己找死啊!自己往刀尖上撞啊!她既然知道那个秘密,就不得不死,她不死,倘若秘密泄露出去,大家都得死!你得死本宫也得死、太子也会死,整个左家、苏家、乃至于凤鸾殿上上下下,全都难逃一死!”“杀她一个,保全大家,这笔账很划算。”左如月冷笑,语气里带着一丝舒畅。苏正一向儒雅仁善的眼底,布满了阴翳,太阳穴青筋隐隐跳动。“假如苏南枝不搅合进来,旧事便如尘埃那样,再也无人提及。”左如月端起杀手托盘中的毒酒杯轻轻摇晃,“你是孩子生父,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想杀你。”她端着毒酒,一步步走向十七岁时刻骨铭心爱慕过的男子。尽管这些年同在京城,她也刻意不见他,就自以为能忘了他。地牢的纤尘翻飞,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当年跳水救她的少年郎,那种初见时的美好悸动忽而死灰复燃,埋藏多年的情愫如春日柳絮被大风吹散,掀起铺垫盖地的怀念。她心底升起怜悯和不忍。惊艳了整个年轻岁月的男子,在几十年的深夜里无数次蠢蠢欲动,又怎可能说磨灭就磨灭呢。尽管她很清楚,这个男人从未爱过她。“苏卿啊……”她还是忍不住,双眼含泪,话音发抖,沮丧地问:“你可曾对我——”有过哪怕一分一厘的喜欢呢?可她话未说完,苏正便直接打断:“不曾。”他知道她要问什么。“好。”左如月转过身,心如刀割,泪珠扑簌落下,肩膀不可遏制地发抖,用尽所有力气,一字一句咬牙下令:“杀、之。”“那夜的人,不是我,我也不是太子生父。”苏正接过毒酒,毫无留恋地一饮而尽,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我终于要去见我的莹儿了,这五年里,没有她的日子,真是……太苦了……”“你喝了?你真的喝了!倘若你求我,我可以不杀你!”左如月猛然转过身,连跌带扑地冲过去,抓住他的双臂,眼神显出巨大不愤怒,不甘心地低声尖叫,“苏正!苏正你,你好狠的心!本宫赐你一杯毒酒,不是让你去地下和楚莹团圆的!不是让你去见她的!!啊啊!!!”“苏正你睁开眼,看看我!!你怎么能死?你怎么可以死!你怎么可以留我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世上?!我宁愿你恨我,哪怕你从不喜欢我,我也想让你活着啊……”高傲的左如月跌倒在地,肝肠寸断,发髻散乱,紧紧抱住逐渐冰凉的身体,模样疯癫,这大抵是她几十年里最失态的一次。蒙面杀手摇摇头,一记手劈打晕了左如月。他将左如月抱入怀中,走出了大牢,嗓音极为奇怪独特,如沙粒在石板上摩擦,又如老鸦嘶哑,是故意用技巧,将声音伪装成这样的:“清理好所有痕迹。”待他们离去,又一阵清风拂来。随着清冽的风吸入鼻腔,所有衙役陆陆续续醒来,纷纷不知所措:“刚刚我们怎么晕过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在他们还没缓过神来时,水牢之中,忽然响起咕噜咕噜的无数水泡声。只见水牢地面显出一个地道,洛云崖与温言斐相视一眼,各司其职。洛云崖将苏正从地道扛了出去,温言斐拖来一具易容成苏正面容的尸体,绑在了铁链上。二人手脚麻利,极为快速,只用了半炷香时间便处理好一切后,双双离去。大牢十里外的密林深处。春盛拿着如月光一样的夜明珠,照亮荒草遍野的小路。而苏南枝坐在马车中微阖双眼,表面十分镇定自若,可长睫却在细微战栗,连呼吸也有些沉重。她很不安,却在尽力冷静。直到,她听见裤筒仓促掠过荒草的哗哗声,才蓦然睁眼!霍然跳下马车!她急步迎上去,和洛云崖一起将父亲扶上马车!浑身是水的温言斐低声道:“春盛驾车,我留下清理痕迹。”春盛立刻小心勒动缰绳,驾车谨慎驶离。马车内。洛云崖紧急翻找药丸、银针,给气息已无的苏正点穴、扎银针、催吐,服用还魂散。再从药匣中小心翼翼端出一个盛满鲜血的琉璃碗,揭开盖子,一滴也不敢浪费地喂苏正全部喝下。高度紧张地忙了半时辰后,洛云崖累的手抽筋,满头大汗,双腿一蹬累瘫在地板上,忽然看向苏南枝:“苏姑娘可知,有人的血,可解百毒?”“那一碗是人血?”期初苏南枝还以为那是洛云崖调制的秘药,状如鲜血而已。“是。”洛云崖点头,“那一大碗鲜血,需割腕取出,再佐以其他药,就算身强力壮的男子,割上这么大碗鲜血,也会受不住。”“割血之人是……是谁?”“如果苏姑娘猜不到是谁,就去摄政王王府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