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权撑着伞从雨幕中进屋,收伞抖了抖,抱怨道:“老话不是说春雨贵如油吗?怎么今年春天的雨水跟不要钱似的?”丁二正举着石锁,闻言将石锁慢慢放下来斜口钳,道:“雨水多,今年庄稼就会长得好。”亲卫上前帮着张权脱下身上已经湿透的大氅,张权拿毛巾擦了擦头脸上的雨水,随口问道:“头儿呢?”丁二又举起石锁,身上绷着劲没有回头,道:“里屋呢。”张权这才进了里屋,小心地关上了屋里的门。进去之后顾四抬眼见是他,问道:“有结果了?”张权过去坐下,灌了一口水,道:“咱们鹰扬之前与他们玄甲军没有任何走动,竟也不知道,原来那位平西侯和您还是本家呢,都姓顾,叫顾青峰。”顾青峰。顾四将这个名字在嘴边上嚼了两遍,他从来不信巧合。张权还是很靠谱的,将查到的一一跟顾四说明了。“定国公您也知道,是前朝的平西大将军周世忠,当年镇守西北,后来梁王反叛,又带领着玄甲军鏖战七天七夜,才攻下了梁城。”顾四点点头,这些事在军中几乎人尽皆知,他自然也不例外。“那位平西侯顾青峰便是从那一战成名的,梁城易守难攻,城中资源也丰富,一轮箭雨下来,登墙梯都架不上去。这位平西侯仗着自己身强体壮,自己一人扛着梯子,躲着箭雨,将其搭上了城墙,他也是第一个爬上城墙的。不过,想来是那一战中脸上受了什么伤,自那以后便一直带着面具,后来鬼面将军的名头才渐渐在军中传开。”顾四皱着眉头,越发感觉到了不对劲,问:“他的家人呢?是做什么的?”张权挠了挠头,也很疑惑道:“这就是我没查到的地方了,按理说皇爷封赏,应该把他的籍贯先祖都查明白了才行,可这位平西侯好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半点过去的痕迹都没有。只是知道现在他认了定国公的干亲,算是他干儿子。”这时候,好巧不巧,卷毛回来了,风风火火地推开门进屋,见张权在愣了一下,但也没避讳,朝顾四道:“头!找到您大哥在军中的痕迹了,当年是进了玄甲军虎啸营的!”“哼!”闻言顾四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推开屋门,冲着外面当值的亲卫喊道:“备马!去平西侯府上!”亲卫犹豫道:“伯爷,这么大的雨,现在就去吗?”顾四喊道:“去!现在就去!人家堂堂侯爷不着急,我可不像人家那样能耐得住性子!”亲卫不知道自家伯爷的火气从何而来,只当是与平西侯有了些矛盾,闻言连忙浩浩荡荡地一群人都披蓑衣备马去了。军中惯例,看不惯就打一架,甭管平西侯怎么惹到他们伯爷了,他们伯爷找人打架去他们这群人便是到时候不动手帮忙也能撑撑场子。卷毛已经蒙了,他不知道他刚说完怎么自家头儿能这么生气,有消息了不是好事情吗?张权在一旁听得明明白白,却是已经有些猜测了,但是看着都行动起来的亲卫,他拦着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罢了,虽然往小了说这只是顾家的家事,但是涉及到武安伯府和平西侯府,更是涉及到了玄甲军和鹰扬,去便去吧。张权便也起身重新披上蓑衣,跟着顾四走进雨幕之中。卷毛莫名其妙:“哎?怎么都走了?那我去不去啊?”他放下刚拿起的点心,也顾不得细细吃了,囫囵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等等我!我也去!”就这样,京城鹰扬卫所几乎全体出动,鲜衣怒马,惹人侧目。行人无一不猜测,这是出了什么事了?顾四怀着一腔怒气,快要走到平西侯府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身后跟着这群人,他停下马皱着眉头回头看。他身后跟着一群人几乎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有看起来跟顾四同仇敌忾的,有兴致高昂等着凑热闹的,一群人穿着制式的鹰扬军服,看着来势汹汹。一群人见他停下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此时顾四心里怒气已经有所回落,看了看身后茫然无措的人们,不再管他们,跟着便跟着吧。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跟着,等到了平西侯府门口,反而引起了守门将士的警惕。他们看了这群人身上鹰扬的纹样,不由得警惕起来,立马派了人进去报信。见他们走近,守门将士客气地问道:“武安伯今日前来可是找我们侯爷有事吗?”顾四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平西侯府的大门正中央,眼睛直视着紧闭的大门,仿佛穿透了这道门看着谁一样。“我要见你们侯爷。”他面上平静,只是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守门小将不敢擅专,回道:“已经叫人进去通报了,还请武安伯稍等。”他又看了看顾四身后这乌泱泱一群人,犹豫了一下,问道:“您身后这些鹰扬的兄弟们可有什么差事?要不要在檐下避一避雨?”顾四沉默着不作答,他身后的张权却替他答了:“还是不必了,鹰扬的人跑虎啸营的屋檐下避雨,怎么都说不过去。”守门小将闭上嘴不说话了。鹰扬里也没人说话,沉默在雨幕中漫开,与粘腻阴冷的潮湿混合,几乎凝成一种胶质,紧紧地束缚着在场的众人。终于,院子里传来越来越近的小跑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种沉默的死寂。传信的人喘着粗气,一点也没敢耽搁,上了门上,道:“侯爷请武安伯进去。”顾四进门将身上的蓑衣及大氅利落地甩到门口一旁的空地上,跨步就进门。身后亲卫们有样学样,想要跟着进去,却被平西侯府的兵拦下了:“我们侯爷只说了让武安伯进去,可没说让鹰扬的几位弟兄们进去。”鹰扬这几个扯着膀子,跟平西侯府的人起了对抗,刚要动手,顾四回头冷冷地说了一声:“住手!我自己进去。”鹰扬这群人令行禁止,头儿说了住手那便住手,只是眼中还带着挑衅和不服,但到底退了一步,静静地站着门口等着。卷毛放下刚架起的胳膊,悄悄地揉了揉手腕,刚才他一胳膊磕到了平西侯府卫兵身上的玄甲上,心里忿忿地想着:这群铁王八,壳真是他娘的硬啊!是真疼啊,但是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他们是绝对不能服软的,一单服软,那不显得他们鹰扬不如玄甲军了吗?却说顾四这边,跟着领路的将士一路前行,平西侯府是侯爵级别的,比他的伯府还要复杂一些。但是一路走过来,想来是无人打理,院中一片荒芜,虽然因为时常有亲兵打扫,没有杂草,但是空旷的厉害,连根花草都没有。顾四一言不发地跟着人来到了一个空旷平整的院子,像是练武场。院子正中站着全身包裹在黑色铠甲之中的人,眼神复杂地看着顾四一步步走过来。领路的人非常有眼色地将人带到就自己主动退下了。院子里只剩下顾四和平西侯两人。谁都没说话,只有雨水没有眼色,不停地冲刷着地面,发出声响。终于,顾四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道:“在你的王八壳里躲地舒服吗?大哥?还是如今应该尊称您一声平西侯,侯爷啊?”顾青峰一声不吭,只是垂着头。顾四却不会因此放过他,语气不掩恶毒,道:“是不是如今您贵为侯爵,又与当朝开国国公认了干亲,便不想回家认自己家里种地的老父母,杀猪的糟糠之妻了?呵,隐姓埋名的多好啊?到时候再找一个年轻貌美家世贵重的新夫人,安安稳稳做你的平西侯,想想就痛快吧?啊?”“别说了!”顾青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顾四。顾四却还没出完心中这股怨气,道:“我偏要说!说道你痛处了吗?你不是这么想的吗?你知不知道?娘以为你死在不知道哪个角落了!大嫂总是看着你的衣服发呆!亏我还以为你困在什么地方不能脱身,连个平安都不能往家里报。你要是有心!你就不该这么长时间,连面都不露!”“别说了!”顾青峰忽然抬高声音,打断了顾四的话,他猛地揭下面具,拽着顾四的衣领,喊到:“你看见了吗?我露面了!你认得我是谁吗?我说话了!你听得出我的声音吗?是!我还活着!活得多好啊!还混上个侯爷!”他边说着边将身上的铠甲和衣服脱掉,只剩下裤子,道:“可是从那天开始,我顾山和死了有什么区别?”顾四看着顾山身上红一块白一块,有凸起也有凹陷的皮肤,眼中惊讶心疼不由自主地涌现上来,但仍然是怒其不争。“那你也不能一直在外面藏着呀?家不要了?大嫂和两位侄子你也不管了?你是顾家的长子!你是顶梁柱!没有让弟弟撑着这个家的道理!还是说你真的就是想着抛妻弃子,另娶他人?”顾四说得火气越来越旺,尤其是知道自己大哥仅仅是因为身上的烧伤才有家不回,多大点事啊!顾青峰也被他说得从愧疚变得冒起了真火:“顾四!你在胡说些什么?!”他手上还攥着顾四的领子,顾四轻轻一挣,那衣服便在两人的力量下被撕扯开了,露出隐藏在华服下的肌肉。顾四反捉住顾青峰的胳膊,没想到他光着上身,雨天又滑,竟然抓不住。顾青峰也想反制住倒霉弟弟,上手想要抓住顾四的肩膀,却被顾四一个格挡给反推回来。两人竟然就在这雨中动起手来,你一拳我一脚,没有武器,没有铠甲,甚至没有任何技巧,只是单纯发泄式地搏斗,谁也不服谁。两人出身于不同的军营,打架的路子也完全不同,顾青峰以力制敌,而顾四胜在灵活巧妙到最后你用腿夹着我的脖子,我用胳膊制着你的脉门,谁也不肯松手,就这么在雨中僵持着。直到两人力竭,不得不松开对方好换来自己的喘息。“咳咳咳……”顾青峰因旧伤心肺受损,忍不住咳了几声。顾四仗着自己年轻,体力恢复的快,早早爬起来了。见顾青峰仍旧坐在地上,他朝他的大哥伸出了手。顾青峰看了看顾四,又看了看他的手,一把抓住,就着他了力道站起身来。顾青峰拍了拍顾四的肩膀:“好小子,力气见长。”顾四笑了笑,兄弟二人打了这么一架,反而将心结打散了。“爹娘和大嫂那边,是我说还是你自己去说?”顾青峰捡起扔在地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沉默了一下,道:“我亲自去向爹娘和你大嫂请罪。”顾四点点头,这才像话。“那陛下那边你打算怎么解释?这可是欺君之罪。”顾青峰抖了抖衣服,见实在是湿透了不能再穿,便干脆光着伤痕累累的上半身,道:“陛下那里你不用担心,义父早有安排。而且当初军中乱象你也不是不清楚,多少人连册子都没上就战死了,谁会在意一个平平无奇的我呢,所以我的籍贯到现在还是不明的。”顾四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他大哥钻起牛角尖来是真轴啊,想尽一切办法也得不让人发现他是谁。但心里吐槽归吐槽,事情还是要商量好再办的:“我今天来的时候,身后带了一队鹰扬卫,没避人,出去之后我自会去宫里请罪。”顾青峰虽没有顾四心眼活泛,但也经过战场和朝堂上这几年的熏陶,也想明白了,无论之前如何,这件事之后肯定得在皇上那里打个招呼。而且这招呼赶早不赶晚,从他们口里说出来或许不痛不痒,若是隐瞒不报,皇上从别人口中知道,那可真正是欺君之罪了。于是顾青峰点点头,道:“我同你一道去。”顾四冲着天长叹一口气:“这下死不了也得掉一层皮啊。”皇上知道之后肯定不会什么都不说就放过他们的,至少也是一顿板子,一是为了惩罚他们,而是为了杀鸡儆猴。所以,这次是一定会挨罚的。顾四苦笑着对顾青峰说:“幸好秋娘能干,有她的光能叫咱哥俩沾着,不然怎么都会伤筋动骨。”------题外话------其实大哥是自己心里转不开弯来,他自己嫌弃自己,所以也怕家里人嫌弃自己,上过战场的恶鬼,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的,谁都有心里创伤,需要时间慢慢平复。而且,烧伤的疤痕很恐怖的,而且古代没有医美,真的会有人接受不了,虽然大哥老脱衣服,但是暴露伤口也是一个慢慢接受自己的过程,伤口只有见了光才会慢慢愈合。等这篇文完结,我可能会发一个关于大哥的番外,只是可能啊,别太期待,说不定到时候懒癌发作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