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来确实是在实验室里忙着给研究员们布置任务。接到刘芳的电话,他出了实验室,并没有直接返回医务科,而是到保卫科取了一份文件。推开医务科的门,看到椅子上坐着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人,李东来笑着伸出手:“同志,你就是伍显名记者吧?”伍显名显得有点受宠若惊,忙伸手:“久仰,久仰,李主任,我对您的大名早有耳闻,今天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他说完后,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放低声音说道:“李主任,你今天把我请到这里来,可是为了崔大可的事情?”作为一个老记者,伍显名经常只身前往新闻第一线,对于相关单位的花招可谓是耳熟能详。见到李东来点头后,伍显名神情冷淡起来:“李主任,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可是身为记者,揭露不公现象,是我的责任,虽然你是诺贝尔奖获得者,作出了大贡献,我打心底佩服,但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们轧钢厂医院那样对待一个社员,不怕社员同志们寒心吗?”李东来坐在椅子上,接过刘芳递过来的搪瓷缸子,轻轻的喝了一口:“伍显名同志,对于你敢于跟不公现象做斗争的精神,我十分的赞赏,今天我不是来阻止你曝光的,反而是为了给你提供新闻线索。”“什么?”伍显名有点懵逼了,按理说,他的采访任务被对方发现,对方应该想方设法的阻止他采访,怎么会提供线索呢?不过伍显名很快便镇定下来,对方肯定是想混淆是非,哼,如果是一个年轻记者,也许会被他们蒙混过关。但是他是一名老记者了,早就练出了一双火眼金睛,想在他面前玩花活,门都没有!伍显名沉默片刻后,开口道:“李主任,如果你想编织事实的话,我劝你还是少浪费一点口舌,崔大可的事情是我亲眼所见,一点都做不得假。”李东来哈哈一笑,放下搪瓷缸子,把档案袋扔给伍显名:“伍记者,人啊,是一种复杂的动物,亲眼所见不一定就是真的。这里是崔大可在公社的档案,你先看完后再说。”看着那份档案,李东来不得不佩服周道科长的给力,他原本只是让周道联系机械厂,打听崔大可的情况。谁知道周道科长竟然跟南石公社的书记是熟人,直接派人去南石公社把伍显名的社员档案带来了。伍显名也没想到轧钢厂医院里会有这种东西,稍稍迟疑了一下。可是旋即又想到,伪造档案可是大罪,轧钢厂医院完全必要为了隐藏事情的真相,而搞这种小动作。医疗疏忽最多是挨一顿批评,征得患者的谅解就可以了,而伪造档案是要入刑的,如此简单的道理,医院的领导们不会不知道。他拿起档案细细看起,不觉的皱起了眉头。“社员崔大可,是南石公社有名的二流子,平日里不但不参加集体劳动,还喜欢偷鸡摸狗,七年前,南石公社丢了一只耕牛,公社里怀疑是崔大可偷的,最后没有证据只能不了了之。据刘家婶子说,崔大可曾经到她家的窗户下偷看他们夫妻过生活。据张家小媳妇说,崔大可曾对她动手动脚。据村东头的王寡妇说,她晾晒在院子里裤头经常丢失,怀疑是崔大可偷走了。崔大可虽然坏事干尽,但为人十分机灵,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而且,他的叔叔是公社里的老村长,在公社里很有威望,村民们看在老村长的面子上,并没有跟崔大可计较。崔大可得知南石公社要给机械厂送一头猪,便自告奋勇担任了送猪员的职务。公社里的社员都知道崔大可是想借机留在城里,为了把这个祸害送走,便顺水推舟同意下来。这与其说是一份档案,还不如说是一份控告书,上面条条罪状都触目惊心,伍显名拿着档案的手不觉得抖动起来。他想不明白,一个看上去憨厚无比的社员,竟然会一肚子坏水。这隐藏得也太好了吧?伍显名自知是他误解了轧钢厂医院,不好意思的笑笑:“李主任,真是不好意思,我偏听偏信,差点给你们轧钢厂医院带来无法弥补的损失。”李东来点点头神情严肃:“伍记者,你身为记者,笔头子就是武器。武器一旦用不好,很容易会走火伤到自己人。不过,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毕竟崔大可此人实在是隐藏得太深了,他在南石公社干了那么多坏事,竟然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你跟他刚认识不久,被他迷惑住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伍显名见李东来并没有追究自己的意思,心中松了一口气,同时充满了感激之情。“李主任,你放心,报道我不会再写了!”“不,这篇报道,你还非写不可了。”“啊?!什么意思?”伍显名愣住了,崔大可明显是在诬陷轧钢厂医院,这还有报道的必要吗?李东来站起身背着手沉声说道:“伍记者,像崔大可这种人并不多,但也绝对不少,这些别有用心的人,依仗患者的身份,在医院里闹事,给医生的工作造成了严重的困扰。这次我们提前注意到了崔大可,发现了他的阴谋,崔大可的主治医生避免了一场大麻烦。但是外面可能还有成千上百个崔大可,他们正摩拳擦掌,准备从医院身上啃下一口肉。我需要用崔大可的事情,来告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医院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无理取闹只能自取其辱!”无论在哪个年代,都不缺乏居心叵测之人,他们道德水平低下,一旦发现可疑通过讹诈的方式,从医院获得利益,他们将像一头饿狼似的扑上来。如果仅仅是赔一点钱,倒也没什么。可是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医生被讹诈后,必然会束手束脚,最终受到伤害的还是病人。医闹一旦形成风气,必然会人人自危。病人不信任医生,医生也不信任病人。在后世,李东来的那些同学就深受其害,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最好的做法就是严惩居心叵测者,并且向全社会宣传其下场。伍显名是报社的记者,有什么比让一个记者亲自揭露居心叵测者的真面目,更具有说服力呢?!伍显名此时已经明白李东来的用意,重重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据实报道的。”说到一半,他皱起眉头:“不过,崔大可只是声称肚子疼,你们医院的医生也无法拿出他是在撒谎的证据啊。”他虽然不是医生,也明白要想证明一个人患病,只要找出患病的特征就可以了。譬如病人打喷嚏,流鼻涕,那么大概率是感冒了。但是。医生如果想证明某个人没有得病,就很困难了,特别是在病人声称腹部疼痛的情况下。人都有帮助弱者的心理,在这场战斗中,崔大可是社员出身,以憨厚的形象示人,相比较医院的医生们,他更能得到大众的同情。李东来哈哈一笑,站起身看向窗外:“你觉得崔大可之所以装病讹诈医院,只是为了赚点钱吗?那你就太小看这个社员了。等着吧,崔大可肯定还有下一步行动,现在我只要你去催一催崔大可。”“催?怎么催?”李东来附在伍显名的耳朵上嘀咕一阵,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事情很简单,不过崔大可是狡猾的人,要想不被他看出破绽,你得小心一点。”伍显名身为记者,才从来没有参与到新闻事件中,此时心中充满了激动。重重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崔大可在病床上又躺了两天,在这两天中,他已经用精彩的表演赢得了病人们的同情。伸手接过一个病人送来的鸡蛋,崔大可觉得时机到了。只是让他感觉到遗憾的是,那个记者迟迟没有消息。缺少了报纸的配合,他虽然也能成功的留在京城,但是想要在轧钢厂里获得好的发展机会,就比较难了。崔大可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苦心钻营花费重金来到京城,不仅仅是为了成为城里人那么简单。他还要成为工人,成为领导,成为人上人,让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人都跪下舔他的鞋底。为了野心,崔大可只能耐下心来。好在,等到第四天的时候,那个傻乎乎的记者又来了。听到那记者说已经写好了稿子,只等待崔大可拿出证据的时候,崔大可知道机会来了。午夜,病房里一片寂静。本来已经发出鼾声的崔大可悄咪咪的睁开眼睛,小心翼翼的环视一圈,看到病床上的病人都陷入沉睡中,满意的点了点头。苦等了一个星期,终于到了关键的步骤。唯一不满的就是顶棚上那盏白炽灯泡散发出昏黄的光芒,让病房内一片光亮。在前两天,崔大可就以晚上开着灯影响他休息为理由,想让护士关掉灯。却被护士以晚上可能需要帮病人检查身体为理由拒绝了。检查身体不会再开灯吗?真是傻帽!不过,城里人就是享福,在南石公社,就算是村长也舍不得彻夜开着灯。崔大可腹诽着,从棉袄兜里摸出一粒玻璃珠,看着那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他有点犹豫。把这玩意吞进肚子里,真的能拉出来吗?事情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那时候崔大可带着小壮来到机械厂,受到了厂领导的热烈欢迎。崔大可清楚那些领导欢迎的是小壮和小壮背后的南石公社,而不是他这个可怜巴巴的送猪员。要想获得留在机械厂的机会,必须得赶在小壮被宰杀前行动。崔大可拿出一大堆的腊肠想送给副厂长,结果那个副厂长听说他想变成工人,立马就把他轰了出来。拎着腊肠站在门外,崔大可意识到从社员变成城里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不过,崔大可不是那种容易放弃的人,他花了一包烟跟一位人事科的同志交上了朋友。那同志告诉他,要想变成城里人,只有两种办法。一是让机械厂特招他成为工人,但是特招需要厂长亲自下文件,由于现在京城工人越来越多,机械厂已经很多年没有从下面招工人了,崔大可也自认没有办法巴结上厂长,这个办法算是废了。二是跟城里的女工人结婚,获得留在城里的资格,再慢慢运作户籍。崔大可听了后,如获至宝,立刻在机械厂里寻觅起来。可惜崔大可长得太寒碜了,女工人没几个看得上他。据说以前机械厂有个女工叫做梁拉娣,带着好几个孩子,崔大可觉得给梁拉娣一些钱,帮梁拉娣养活孩子,也许能够跟梁拉娣结婚。可是梁拉娣在前阵子调到了轧钢厂医院,并且跟一个叫南易的厨子结婚了。崔大可在失望的同时,也把轧钢厂医院的名字记在了心中。随后的数天里,崔大可便在焦灼中度过,眼看小壮就要被屠宰了,他还没有找到机会留在城里。为了来到京城,崔大可可是把公社里的社员都得罪完了,这些年辛苦攒下的家底也花得一干二净。如果回到公社,等待他的将是悲惨的生活。一个偶然的机会,崔大可遇到一位只有三根指头的老工人。一番攀谈后,崔大可得知老工人本身是社员,后来在帮机械厂修建车间的时候,负了伤,留下终身残疾。机械厂为了让老工人不追究责任,便把他招为了工人。老工人从社员变成工人的过程,给崔大可指明了方向。对啊,我也可以变成残疾人啊。可惜的是,崔大可的任务是养猪,就算他被小壮要断腿,那也是南石公社的事情。再说了,崔大可对自己无法下那种狠手。不得不说,崔大可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想到了装病来讹诈医院。只要医生检查不出他的病症,然后,他再把自己搞生病,那医院就难辞其咎。他本来打算在机械厂医务室下手的,可惜的是机械厂医务室不对外开放。他身为社员,没有资格到医务室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