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旦日。兴平二年走到了尾声。天尚未亮,徐州文武百官亦纷纷奉上贺表,给王政这位主公拜年。当然,按照正统的拜表仪,原本这前面应该是有另一个环节的,便是由王政带领群臣,先要冲着当今天子所临的方向,也就是许都,放置香案,奉上贺表,跪拜行礼。但王政本已有自立之实,愿意走个场面遣使给献帝送份贺表已自认给足脸面了,岂还愿屈膝行礼?此事自然便作罢了。这一步完成,接下来第二步才是重头戏。当王政引领百官、士子、以及选出来的地方乡宦,浩浩荡荡数百人直奔大庙时,此时街道上已是人马纷纭,熙熙攘攘。大部份下邳城内的百姓,人人换上新衣,扶老携幼,亦向着同一方向涌去。巷陌间的茶坊、酒肆亦是人满为患,摩肩接踵,挥汗成雨,岁旦是大节,诸市角头往往有商贩以芦苇编夹成屋,铺挂山水、翎毛等画,发卖糖糕、黄米枣糕之类的糕点,以及辣汤、小米团之类的吃食。百姓们呼朋唤友,小孩子钻来钻去,热闹非凡。王政行在路上,不时能听见远处时不时响起一阵喝彩、鼓掌的声音,如闻雷动。那是下邳官署专门开辟出的娱乐场地,由天机营的人员负责组织些文娱活动,供百姓观看取乐。入目处一片欣欣向荣之态,受此喜庆气氛影响,王政因竖儒而生的郁郁之情稍为缓解,想了想,他招手示意张昭上前,顾盼问道:“今日上街的百姓颇多,要提前注意,可不要出了乱子。”“主公放心。”张昭颔首道:“臣昨日便和徐、于两位将军打过招呼,早调了营军卒入城,协助官署的缉盗维持治安。”“防火上亦要有所准备。”王政又补充道,此时已有烟花,乃是将竹茎扔进火中,竹茎为空心,有气袋,在火中燃烧时便会裂开,然后爆发出巨大的噼里啪啦的响声,大人儿童过节时皆会点放,前者是为了驱鬼和抵御邪灵,后者自然是因为好玩。“早就通知了城中各处坊里的缉盗和军队的什长,务必谨慎小心,更备了不少水窖,以防万一。”王政点了点头,又问了几点,张昭都已提前做好应对准备,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说话间的功夫,一行人已来到了祠庙,因下邳刚为郡治不久,这里尚来不及扩建,空间不大,最多容纳百人,王政便引了一部分重臣,加上那些士子和世家的家主代表,大约七八十人列队进入,其它则留在祠外。这是王政集团入主徐州后的第一次春祭,自然不会禁止百姓观看,因而军卒只是象征兴致的围了個警戒线,更多是做着维护秩序的工作。此时四周已来了不少百姓,人头攒动,密密麻麻,见王政行来,所到处群众纷纷让路。祭文是祢衡在出使前便写好的,文词简单易懂,晓畅如话。由王政念诵。他念一句,亲卫传出来一句,徐方等人带跟着高声重复一遍。除了该有的一些颂词之外,不外乎张昭给王政提议的那几点,王政提前宣之于众,直到结尾处时,王政话语一出,张昭、陈瑀等人同时神色一动,而其他士子和世家人亦是纷纷色变,连百姓中亦有些人面面相觑起来。所谓清庙祭祀、迎气五郊。其实说起来也不过一点,便是此次祭祀的“上帝”乃是黄帝。西汉五帝之畤,本是在秦的四色帝畤基础上增加所铸,同样“上帝”之位也有了区别。秦虽为水德,但祀白帝为秦文公建,故白帝其实为最尊贵神,而汉高帝将秦四畤增为五畤,所创北畤,却是将自己列为“黑帝”,所以两汉时代,五帝之畤可谓是祀神祭祖兼而有之,黑帝成了汉家的老祖宗加保护神,自然便是真正的“上帝”。至光武复汉后,五帝之畤演化为五郊迎气,分别是在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以及立秋前的十八日分别对青、赤、黄、白、黑五帝的祭祀,虽然将西汉的水德改为火德,但因为黑帝的“辈分”原因,依旧以此为上帝。王政这篇祭文里,却是直接将“黄帝“尊为上帝,寻常百姓倒也罢了,看不出其中深意,最多觉得有些诧异,不过以往五帝他们本也是都要祭祀的,谁前谁后并不在他们的关注重点,而随行祭礼的百官、士子乃至世家们,可就大不一样了。有一些眼光长远的,立刻猜到了王政的用心。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上帝”之位擅自更改,某种程度上其实亦是一种宣告。他王政如今虽为“汉臣”,却没有忘记初心,更没在内心里视汉室为主。太平道的教义,不就是把上古时期当做了一个理想模板么?他们认为黄帝统治时期的天下没有剥削压迫,也无饥寒病灾,更无诈骗偷盗,人人自由幸福,而这个世界唤做‘太平世界’,太平道的职责则是‘致太平’。而且,张角等人所拜的,恰恰只有老子和黄帝!可即使看出来了王政的用心,又怎样?他们不是严畯,没有胆量把这话说出口。即便他们有胆量说出来,又怎样?大汉同样祭祀黄帝,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最多算是个于礼不合。祭礼结束,百官、宾客没有回去,直接跟着王政入了郡府。晚上照例要有宴席的,主客融融,欢饮直到夜半,方才各自散去。王政吃过早饭,按照预定计划,打算带了霍姒母女微服出行,一来与民同乐;二来体察民情。霍姒自来下邳后这段时间,因王政事务太多,本就聚少离多,一天见不了王政两面,对此事自是极为开心,更是好好精心打扮了一番,颇为迫不及待。眼见快出门时,亲卫却跑来通传,张昭、徐方已至大堂,想要求见。霍姒登时有些失望,她猜出今天的行动可能有变,心里老大不乐意的,不过最后还是晓事轻重,噘着嘴带着霍柒先退到一旁。王政来到大堂时,见两人修饰得虽是清爽,面色却都有些灰暗,显然昨夜没有休息好。“昨夜宴席甚晚,两位今日怎不多休息会?”待两人行过礼后,王政摆手示意落座,笑道:“可得注意身体啊。”“有劳主公关心,”张昭默然了会,突然再次起身出列,旋即跪伏在地,埋首不起,只是沉声地道:“臣,受之有愧!”见他这等反应,王政先是一怔,立刻问道:“出什么事了?”一旁的陈瑀此时插口道:“主公所料不差,昨日宴席散后,臣才回到家,刚要上榻,便有伯驹馆的差役登门...”话没讲完,便被王政挥手打断:“不会又是那严畯吧?”“正是此人!”陈瑀道:“那严畯后面又整整闹了一宿,不但口出不逊之言,甚至还同居一处的士子斗殴起来,将那郯城的高晋打了个鼻青脸肿,好险没出了人命。”“就连臣闻讯赶去时。”说到这里,陈瑀亦是一脸愤慨:“也受了这竖儒的一顿数落。”听到这里,王政脸上笑容渐渐敛去,想了想,先问了句:“此子何故又闹将起来?”陈瑀一五一十,从头道来,原来王政那篇祭文,昨日下午便被参加典礼的士子们传入了馆内,众人倒也识趣,对严畯三缄其口,故下午时还没有动静。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了晚上,严峻却是从巷陌间终于听到这事,登时勃然大怒,更是深深懊悔,当初就不应该应其之召,来到下邳。在严峻看来,王政先是不对汉帝遥祝,后又在祭文中将上帝异位,此举已是摆明了目无尊上,大逆不道,气恼之下,免冠跣足,捶胸跌脚不说,更是一边号一边痛骂王政,虽有衙役上前制止,然而,因王政之前有令,不许怠慢士子,他们不好下痛手;另一方面,那严畯势如疯虎,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一时间竟然制止不住。正好这时高晋和一干参加筵席的士子回来时刚好看到,醉意之下,便对着严峻斥责起来,谁知严峻这次却不和他们扯嘴皮功夫了,二话不说,当即上前钻入人群,追着高晋便是连踢带踹,劈头盖脸好一顿痛打。彭城人的武勇果然名不虚传,便是严峻这一个儒生亦是表现的十分悍勇,以少敌多却反把高晋和几个士子打的血泪横流,落花流水。打了高晋等人不说,这严峻彻底豁出去了,更意图撞墙自杀,好在陈瑀及时赶到,将将拦住。不过拦住也没用。见陈瑀来了,严峻闹腾的劲儿反而越大,指着他的鼻子一顿数落,大意无非是什么“老而不死是为贼也”之类的话,随后又对着王政不断叱骂,并且越骂越难听。陈瑀无奈之下,只得吩咐人堵住其嘴将之绑住,暂时丢入房中。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陈瑀不敢耽误,眼看天色将亮,就急忙前来禀告。说到这里,陈瑀拱手道:“州牧,老臣办事不力,甘领责罚。只是那严畯三番四次惹是生非,当如何处置?”王政点了点头,沉吟半晌,又望向依旧跪地不起的张昭,问道:“先生,此人是你的旧识?”他此时已是知道,张昭和陈瑀并非相约而来,而是在府外碰面。要知伯驹馆又不是张昭的职权范围,严峻闹事后他却要主动跑来请罪,再联系上严峻彭城士子的身份,王政稍一思忖便有了猜测。“主公,是臣识人不明。”果然,张昭闻言点了点头,更是难得面露苦涩地道:“此子早年曾跟随臣修习过几年经学,确是表现不俗,颇有才干,故此次推贤令中,臣特意表荐其人,本是想着为主公添一良才。”“谁料此子心性如此狂悖!”说到这里,张昭又一伏首:“此番风波,乃臣之过也,请主公惩罚。”这时的张昭,的确是万分后悔。他这段时间劳神殆虑,好不容易才在王政这块捞了不少印象分,正是信心满满之际,觉得要被重用起来时,却闹出严峻这出事来。其实昨日下午时,张昭便觉大事不妙。这段时间相处向来,他自问对王政这位少年雄主的心性亦算有几分了解了。若是当场发作,其实问题反不算太眼中,干系只在严峻一人。而这般隐忍不发,却不代表此事已是揭过,而是被其暗记在心,早晚必会清算,那时可就不好说了。张昭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提前主动坦白自家和严峻关系,这样反更有可能从未来的漩涡中抽身而去。谁知在郡府外和陈瑀碰面时,却又听到了严峻再次闹事的消息...张昭真是彻底绝望了,此时的他甚至连抬头看王政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先生举荐贤才乃是解我之急,何罪之有?”听到这里,王政恍然,沉默了会,又再次侧目张昭,语气平静地问道:“不过既是先生的故旧门人,依你所见,此子当如何处置?”“杀!”张昭立刻断然回道。当王政问出这个问题时,张昭心里已是明悟,昨日时王政能忍耐下来已算是为了大局考虑,可凡事可一不可再,蹬鼻子上脸的行为,普通百姓尚且未必受得了,何况这种权柄在握,生杀一言而决的雄主?凡事皆有度。严峻的行为已过度了,而王政的宽容亦到了极限,若是再次姑息,他这位州牧的脸面何存,威信何在?“对方已有求死之心,”闻言,王政露出嘲讽般的笑容:“若是这般杀之,岂不是遂其心愿?”不会吧?主公竟还要忍吗?听到这话,张昭讶然看向王政。四目相对片刻,张昭想了想,若有所思道:“臣明白主公的意思了。”“不错,严畯一心求死,杀了他,反遂其愿。”他正色道:“且今时值岁旦,见血不祥,不如暂且留此项上人头,将其扣在城中不需离开,再对外发布文书,通传全州,就说严峻已经被主公任了官职。”“再将其家人从彭城接来,其若还是抵死不从,斩之亦不迟也。”按张昭这话的意思,便是严峻或许是不怕死,不过对方亦是士族出身,若以家族胁迫,或可使之屈从。只是张昭却是误会王政此话的含义了。“哈哈哈...”话音未落,便见王政长身而起,拂袖甩落案几碗盏,仰天大笑,神情不屑。“一介竖儒,也配让本将用此心机?”莫说这么一个无名小卒,便是郭嘉、荀彧,甚至是诸葛亮这样的国士,若是几次三番这般不是好单,把他往死里得罪,以王政的心性也绝不可能再容忍下去了。遑论纳其为臣?他当初造反,说白了,不就是想要个畅意随性么?“自入徐州以来,本将自问待彼辈士族已算仁厚,却不料总有此等不识好歹之徒屡屡冒出,将本将的宽宏视为软弱可欺!将本将的大度当成放纵无忌!”“此等狺狺狂吠...”虎目在张昭和陈瑀身上巡回片刻,王政声调凌厉,一字一顿地道:“本将听够了,也听厌了!”说这话时,王政面色沉静,不见喜怒,却让两人感觉一种莫名的气势从少年身上散发而出,顷刻间笼罩了整个大堂。那是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凶恶。“来人!”一声断喝之下,登时涌入无数甲士。“速去缉拿严畯。”王政冷声道:“直接拉去城门,午时行刑,以五马分尸!”“喏!”虽是来时便料到严峻此次在劫难逃,可这“五马分尸”四字,却依旧让张昭和陈瑀听的胆颤心惊。如此酷刑,还是用在岁旦时,未免有些不合时宜吧?不过两人也有自知之明,此时此刻哪还敢出声劝诫?莫说是他们两个关系不亲近的,便是徐方吴胜,也未必敢在王政动真怒时出言反对。但两人都不知道,王政并没想着就此罢休。“先生。”他突然转首望向张昭,刚才对方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他:“严峻既做过你的门人,想必其家境先生亦是相熟。”“此人家中尚有何人?族中人口几何啊?”听到这话,张昭彻底惊呆了。他几乎瞬间就明白这两个问题所代表的含义。这分明是王政觉得,若要杀鸡儆猴,以暴立威,严峻一人性命明显不够!你严峻既是求死,那便让你整个家族一起陪着奔赴黄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