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临湘,长沙太守张羡正在巡视城头。阑这是一个年约四旬,正当壮年的汉子,无论身量还是相貌其实都颇为普通,若是脱去身上那件锦色的铠甲丢入人堆,乍一看去,怕谁也不会看得出来,此人竟是一位执掌长沙所有军政事务,影响力更涉及大半荆南的封疆大吏。后世的史书上与张羡有关的笔墨不多,对其个人特点概括起来就是三句话,性格屈强,甚得民心,与刘表不和。屈强便是倔强的意思,这样性格的人会出现「甚得民心」却又「与刘表不和」,其实便很正常了。因为说白了,在面对地位比自己低的人时,表现出「屈强」的一面,那就是为人刚毅,极有主见,但要是面对自己的上官时,你也表现出「屈强」的一面,那只会是被认为是不明事理,不知进退,甚至是不分尊卑了。但话说回来,要是只敢在下属面前坚持主见,面对上官时却唯唯诺诺的话,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真正的性格屈强了。如张羡这样的性格者,两汉时其实颇为多见,傲上而不忍下的关羽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不过相比关羽,张羡的行事作风其实更像西汉的名将李广,更适合用「傲上而媚下」来形容。而他治军的风格也和李广极为相似,李广治军,士卒乐为所用。张羡治军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对部下们的要求并不严厉,甚是宽松,这样的情况下,便导致长沙军的战力并不算差,军纪上却不严明。阑当张羡来到城头巡视时,城头戍卫的士卒们很多都是站立得松松垮垮,有的把枪矛夹在胳膊里,懒洋洋倚墙而立;有的索性就坐在垛口内,三五成群,聊天喧闹,张羡连过了几个垛口,有站起来的,也有没起来的,但是不管是谁,和张羡说话却都很是随意亲近,大异寻常的将卒之间。士卒如此,张羡亦是如此,看着熟悉的人,遇到踏实肯干的,张羡或者抚慰几句;而若是碰见无赖脸厚的,或者干脆就一脚踹过去,笑骂几声,姿态放得极低,俨然乐与士卒们打成一片。有士卒胆大的,远远地高声喊道:「将军,听前线的兄弟们说,建昌那边儿打的热火朝天,快成乱麻了都?」又有人道:「对啊,俺也听说了,这次打建昌的乃是咱们荆州之前的叛将甘宁,若是去救建昌,或能擒住此人,岂非大功一件?」听到这话,张羡循声望去,当即认了出来,乃是麾下一个颇有力气的都伯,当即笑骂道:「那甘兴霸虽为叛将,却是勇武过人,乃是一员虎将,怎么?就你韩二愣子这样的浑人,也想拿他来换军功?」「将军怎地小觑人哩?」那姓韩的都伯大为不忿,嚷嚷着道:「莫要忘了,俺能做这都伯,可也是靠人头换来的!」说着抽出钢刀,弹了一弹,「瞧见没?就这把刀,砍过的敌人脑袋真是数都数不清,起码也过百了。」阑「听说那甘宁在扬州如今也是个大官,正可用其脑袋来给俺换个都尉做做!」话音刚落,张羡还没说话,周围已响起一片嘘声,有人便喊道:「韩都伯,将军说你是浑人,我瞧着你可一点不浑,可精俐着呢,」说着捏起嗓子,学起他说话的声音道:「瞧见没?就这把刀,砍过的敌人脑袋真是数都数不清,起码也过百了...我呸!」「你数不清,我来帮你数清,就从最近的一战说起,去年洞庭湖那边水贼作乱,将军令咱们出击,交战三次,第一阵,你砍了两个人,次阵,你砍了一个半...」有人听到这里,凑趣问道:「怎么还有一个半?」「一刀下去,没把贼人的脑袋砍掉,中了兜鍪,反弹回来,差点把自己的脖子抹了。杀了个贼子,险些丢掉半条自己的命,不就是一个半么?」城头上笑声一片,那韩都伯羞恼成怒,瞅了眼说话那人,不过是个什长,也敢编排俺这上官来了?真是没大没小!有心厉声呵斥,却想到张羡就在面前,他这太守、将军都没摆出什么官架子,自家如何能摆?只得冷哼一声讥道:「嘿,乃公就算砍了一个半,那总归是削了贼人的脑袋,你这三寸钉的刀,恐怕是最多只能摸到贼人的腰吧?」阑那说话的什长姓孙,身材颇为矮小,所以韩都伯说他是三寸钉,但孙什长却也不闹,只是哈哈笑道:「着啊,俺就是吃了这身材的亏,杀的贼人明明多过你,脑袋却没你收割的多,这不才让你得了都伯这个便宜吗?」「你...」这些士卒斗起嘴来,与那些名士大儒全然不同,倒也颇有别样的风趣,张羡听的津津有味,哈哈大笑,好半晌方才引人穿行而过,向着别处走去。临湘是长沙首府,城头的面积自是不小,内侧皆有棚子,是平时用来供将校、戍卒休息的地方,巡查多时,张羡与左右随从转入一处棚中,稍作休息。透过棚门,可见蓝天白云,极目看去,隐约能见到远处巍峨高耸,直入云端的云居山。此时日正方中,光线的能见度甚好。张羡凝神遥望,似乎都能隐约瞧见一些烟火气在云居山的方向直直升起,侧耳细听,似乎都能听见杀喊搏斗之声,金戈铁马之音。当然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这么远的距离,别说张羡了,便是王政这种体质超凡的怪物也决然是做不到的,所以没过片刻他就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接过亲兵递来的水碗,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打了个响亮的嗝,走回棚内坐处,招呼诸人都坐下来,问道:「前线今日可有最新的军情回报?」阑「禀太守。」县尉樊令说道:「扬州甘宁部攻城不止,数日内接连发起了六次攻势,豫章太守华歆已再次遣人告急,说西边的城墙已有多处坍塌,若我军如果还做壁上观,不派兵救援,恐怕近日便要破城了。」「危言耸听,此儒生惯用之伎尔。」张羡微微摇了摇头:「这是华子鱼派出的第三波信使了吧?」见樊令点头,便道:「建昌地形本就狭窄,扬州军若是攻势当真这般勐烈,哪里能让他的信使这般轻易突围?」「再且说了,建昌乃是山城,想要速克,便只能出其不意,寻求突袭一战而下,华子鱼既然支撑过了头几日的攻势,如今扬州军再怎么强攻硬取,起码也要花费足月的功夫,」说到这里,张羡顿了顿,又侧目问道:「咱们的信使,如今可到了襄阳了吗?」「应该尚未。」边上一个左官回道:「计算路程,还得至少两天才能抵达,一来一回,没个十日不成。」阑「就算十日后信使能回,蔡将军的兵马也不可能一同抵达,以臣推算,估摸着要到四月底才能赶到。」「足够了。」张羡道:「只要咱们能坚守不出,临湘便不会有失,按吾推算,建昌依仗地利,起码还能坚持个十天半月,拔除这个钉子之后,扬州军的主力才可大举出山,在城外的平原安营扎寨,铺设补给线,到他们准备妥当,恐怕也到四月底了。」「太守所言甚是,只不过...」樊令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若是咱们出兵相援,保住建昌不失,不给扬州军跨出云居山脉的机会,岂非更好不是?这不也正是蔡将军所说的「御敌于国门之外」么?」「且建昌正当要道,古人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样的城池主动弃守,是否有些可惜?」他这番分析合情合理,一旁的众人不由深以为然,张羡却是笑着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你只看到了这一点,却忽略了另一点。」「哦?」樊令讶然问道:「太守指的是哪一点?」阑「甘宁原本在攻豫章北面攻城拔寨,正是一路凯歌,却在眼见竟功之时半道收兵,转而南下突袭建昌,此为何故?」张羡正色说道:「分明是收到了上官的指示,调整了行兵方略,依我看来,很大可能是出于徐州牧王政的亲自授意,诸位可赞同吗?」众人思忖片刻,纷纷颔首,「然则这又说明了什么?」「王御寇何等人物,岂会不知朝令夕改乃是兵家大忌?」张羡道:「所以只有一个解释,原本他就计划走建昌这一路攻伐荆襄,之前不过是故布疑阵,虚晃一枪,那么便说明他定然早已准备充足,有极大的把握认为这般行军更有利于战局。」「既是有备而来,其麾下部曲又乃当世强军,即便建昌地形险要,毕竟不过是一座县邑小城,如何能抵挡的住?所以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在攻打建昌上,徐州军并非全力以赴!」说到这里,张羡顾盼众人,笑了笑问道:「既要攻城,却又不全力以赴,是为何故?」阑「太守是说...」樊令思忖片刻,不确定道:「徐州军这是意欲「围点打援」?」「然也。」张羡道:「敌人本就更擅陆战,又是当世强军,即便我临湘城内目前已聚集了万余人马,若是出城与其野战,胜算却也不大,更是主动放弃地利,是为「以我之短,对敌之长」。」「所以即便我与华歆颇有私交,为大局计,嘿,也只能见死不救了!「张羡自嘲地笑了笑道:「我意已决,襄阳援军未至之前,不发一兵,不出一卒,唯固守城池耳,临湘城坚墙高,又有护城河以为依仗,只要军卒充足,便是建昌失陷,王政悉起大军,驰骋而出,兵临城下,也是难得寸功,难进寸步!」听到张羡这般分析,众人皆是心悦诚服,齐声应道:「太守所言甚是!」「大善。」张羡微微颔首,思忖了片刻,又转目樊令,再一次提醒道:「王政此子,年纪虽轻,却已位列当世名将,观其近年用兵,更是颇为诡诈,阴险毒辣,刘备,孙策皆乃当世英雄,俱都败于其手,便可见一斑,所以对上此等狡诈之敌,切不可有半点轻忽!」「你乃是我临湘县尉,来日迎敌之时要切记三点。」阑樊令郑重地点了点头:「请太守示下。」「其一,临湘不容有失,此城一失,长沙全郡皆如累卵,荆襄的全局亦会变得不可收拾!」张羡肃然说道:「其二,徐州军百战之师,兵锋甚锐,加之近年战绩彪炳,士气正盛,所以首战极为关键,宁可坚守不出,也不可轻易与之在野外接战,要么不战,要战便必须得胜!」「至于第三么,还是那句话,扬长避短,徐州军强在陆战,咱们强在水战,长沙水道又多,多想想如何利用咱们本地作战的地利!」「是!」樊令凛然接令,不过犹豫了会,还是问道:「将军,末将自然不敢大意,然则今日巡视城头来看,各部儿郎却是颇为踊跃,若是到时候敌人兵临城下,耀武扬威,群情激奋,主动求战如之奈何?」樊令既然能当县尉,自然不是无能之辈,本不存在连自家兵卒都无法掌控的问题,只不过城里如今万余的人马里,却已不止临湘原本的守军,还有张羡从其他地方调来的兵马,甚至还在不断增加。阑「儿郎们人心踊悦,说明他们士气振奋,求战心切,这不是好事吗?」张羡闻言瞥了眼樊令,澹澹地笑了笑道:「兵卒如刀,治军便是磨刀,士气越是振奋,便说明咱们往日里的功夫没有白做,那什么是三军主帅呢?那便是掌握刀鞘的人,将者掌鞘,欲杀人时,锋刃才会出鞘,我既然下令让诸县兵马尽入临湘,自然有协调各部,安抚军卒的本事,让他们既能士气不坠,却又听令行事,否则又如何能当这长沙郡守,又安居诸位之上?」这番话说的霸气迫人,其实根本没有说要如何安抚,怎么协调,诸将却是人人大声应诺,显然毫不担心,对张羡的能力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