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令领命下城,点齐五百骑兵,便就打开城门,呼啸出城,十数里地一闪即至,不过一盏茶左右的功夫,就来到了黄忠部军马大营之外。他倒也是谨慎,不肯继续深入,停离在对面军营还有数里地的一个小山下,带了两三人,策骑上山,从高处观望。本来城外边是遍布扬州军哨探的,他这一路行来,却半个敌人没有见着,心中已经是动了三分。此时登高远望,瞧见扬州军的营中乱做一团,尘烟大起;又在近处,那喧闹声更是清晰。「县尉快看!」顺着他一个亲兵的手指看去,樊令瞧见连绵数里的军营北边,猛然里起了一阵尘烟,滚滚而上,升入云霄,尽管夜中也是极其的明显,登时喜上眉梢,脱口便道:「此定是贼军营中走水了!」火势一起来,映衬得营里越发明亮,至少营北面简直是亮如白昼。他集神望去,望得清楚,瞧见那扬州北营,恰似乱马交枪,无数人奔来跑去。更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军卒扑倒在地,隐隐约约到处鲜血横流。又有人奔到营门处,抽刀举枪,砍倒守卒,抢了营门,大呼小叫地四面溃逃。人声喧哗越来越大,嚷叫的远隔数里,兀自觉得震耳欲聋。「他们在叫些甚么?」「有些人在喊什么‘文聘亲至汉寿,荆州援军已到,;还有更多人在喊什么‘向来白马怕青牛,?」「向来白马怕青牛?」樊令倒是知道这是民间流传的一句俗语,本是说的属相上的六害相克,但这和扬州军的夜惊有什么关系。「什么意思?」「似乎是今日那青牛出现在咱们城外,让贼军之中流言四起,有人说这青牛乃是苍天所化,又代表东方甲乙木,刑克戊己土,于他们这等黄天义军有大不利,又有人说文聘将军便是属牛的,而他们的黄忠将军却是属马的,这也是先天克制,故而人心惶惶,认为此战必败。」「这....」樊令一时有些无语,忍不住问道:「文聘当真是属牛的吗?」那探马闻言挠了挠头,「县尉您都不知道,小人哪里能知道呢,不过这青牛出现的极为突兀,又一直在我临湘城外停驻,让这些贼人以为代表我军吉祥,倒也说的过去。」这话说的不错,寻常士卒皆是粗野之辈,何况这等黄巾贼寇呢,越是不学无术之人,越容易痴迷这等虚妄之说,樊令不由微微颔首,待再放眼看去,见营寨北边四处火起,黑烟弥漫,渐渐笼住了整个的大营,已是信了五成。一个亲兵说道:「看起来像是真的。若是做戏,没必要搞得这么逼真。把大营都给烧了,就不怕今夜引不来我军,反被我军明日趁机来袭么?」樊令却不着急,又转过头,朝河对岸的周泰营中看去。因为距离太远,并不能看得清楚,但影影绰绰,他见到周泰营中先是一点一点的火光,很快变成满营通亮。有打起火把的探马,络绎不绝奔出营外,像是也被城南大营惊动,打算过河要前去探查出来个究竟。看到这一幕,樊令已然相信了七成。这时又有一个探马来报:「县尉,奔溃出营的贼军朝咱们这边儿来了!」樊令忙转回首,数百的扬州军卒可不就正是往这座土山跑来,奔跑的队伍拉得稀稀拉拉,有人跌倒,很快爬起,就好像后边有什么怪兽在追赶似的,连个回头的空儿都没有,顾头不顾腚的,惊慌失措,只是发足疾奔。打量至此,樊令已是信了九成!两军对峙之时,信了九成其实便等于十成把握了,他当即兜转马头,奔下小山,长笑一声,说道:「贼子自投死路,全队听令,引燃焰火!随俺来。」说着抽出马刀,轻轻一夹马腹,一马当先,迎着夜色,披风飒飒,往来敌处奔去。他身后五百人,同声高叫,发出「嗬、嗬」的威武恐吓之声,紧随着奔出,朝火起处。天上布满云层,星黯无光,一支特制的火箭朝天砰然而发,随后绽出极为绚丽的烟火散满夜空。城池巍然,两座扬州军的大营夹河而立,两者之间,相隔旷野平原,城中戍卒寂静,城外营内黑烟滚滚,喧声振地。看到焰火升空,一直在城头未曾离去的众将同时面露喜色,唯有张羡却依旧面色平静,沉吟不语。眼见他始终不曾发号施令,一个都尉忍不住主动请命道:「焰火升空,乃是樊县尉发来信号,证明贼军营啸是真,此乃天赐良机,太守,末将愿令本部人马立刻出军往袭!」「我怎么想都觉得太过蹊跷。」听到这话,张羡顾盼左右,沉声说道:「本将之前端细过城外营寨,颇为端整,这说明黄忠并非有勇无谋之辈,既然如此,他怎会让自家军营因为一头青牛而流言四起,更引起营啸夜惊?」「太守未免太过虑了,」又一将道:「营啸这等事情,动辄便会引起全军溃乱,岂有人敢以此做诈?」这话倒也不错,眼见张羡犹自沉吟,又有人道:「太守当初也对末将等说过,三军之灾,生于狐疑,用兵之害,犹豫最大!如今贼军自乱,正当奋力去击之时,或许这边是扭转乾坤之机也,若是错过,悔之晚矣!」这一句「用兵之害,犹豫最大」,深深击中了张羡的内心!不得不说,经历过一次兵败之后,不仅让他威信大减,无法再如曾经一般力排众议,乾纲独断,甚至自家内心都经常产生过一个想法当日没有去救援建昌,是否真的错了?而在面对扬州军时,他的态度又是否太过保守了?眼见众人皆赞同出兵,群情激奋,灯火下的张羡神情不断变幻,经过不知多少次的犹豫之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尔等所言甚是,即传军令,整军出城!」张羡沉声喝道:「不过以防万一,不要将所有守军全数调出,这样,留下一半人马守城,出城兵马再分为两队,两千人为前锋,四千人为后队,如果前锋无恙,则后队才发,这一次我亲自率领后队与尔等共同杀贼!」听到这话,众将面面相窥。要知城外如今可是盘踞着三支部曲,黄忠部便是因为营啸失去了战斗力,徐方那边也起码有近万人马,再加上对岸的周泰那边的两千余人,主动出击的兵马若是六千,最多也不过将黄忠部这一营的剿灭,那么剩余的扬州军依旧可以继续围城,形势等于并没有改变。有人还待进言,既是出击便要全力以赴,话没出口便被张羡直接打断:「临湘不容有失,兵马必须留下一半!」眼见众将虽不敢明言反驳,却都面露悻悻之色,张羡暗叹一声,思忖片刻,补充说道:「这样吧,汉寿离我临湘不足百十里,轻骑半夜可至,立即遣派信使,快马前去通知文聘将军,就说贼军内乱,我军要出城夜袭,顾虑军马不足,请他们派些援军过来。」现今三更时分,汉寿的驻军接到军报,再派军出城,至迟到明日午时前便可赶到临湘,倘若此次「营啸」真的是为扬州计谋,有汉寿援军在后,最起码张羡觉得保险一点。分派已定,信使出城的同时,城中也在进行紧急的调动。张羡将城中军马分为两部,六千人严守城池,六千人出城攻敌,两千骑兵先行出击,接应最先出城的樊令那五百骑兵,张羡则亲率四千步卒,聚在北城门后,时刻待发。云层密集,渐有风起,城外空旷的原野上,半个人影也无。只见一队人打起火把,出城急行。四月的风虽然很暖,但是吹在他们的铠甲上、伴有军器碰撞的声音,无端端给这个温暖的初夏深夜,平添了几分肃杀。这两千先锋的主将正是之前说「青徐之地,皆无英雄,方令竖子侥幸成名」的那个都尉,此人名叫赵任,荆州当初也闹过黄巾叛乱,主要集中在南阳郡那边,却被荆州军悉数击败,除张曼成被南阳太守秦颉所杀,其余黄巾皆往南逃,其中一部便逃到了长沙,为张羡所平,渠帅孙霞更被赵任阵斩。也正是因为如此,赵任一直觉得张羡这一次在面对王政时表现的太过保守了,说难听点简直是懦弱!故而这次便想要一马当先,斩将夺旗。以骑兵的速度,即便是夜里,十数里地也是须臾及至,不过片刻功夫,黄忠部的军营便展露在了赵任的眼前。虽欲立功,赵任倒也没有冒进,先挥手止住部下,打眼过去,远远看见扬州大营内,烟尘翻腾。一阵阵的喊杀声、惊叫声、奔逃声杂乱入耳。观望片刻,赵任心中愈发笃定,不由哈哈大笑道:‘太守忒也谨慎,思前顾后,也不知担心什么,黄巾贼寇素无军纪,发生夜惊不是寻常事吗?尔等看看,这营啸还能是假不成?」又吩咐左右道:「再放焰火,让太守赶紧率军出城!」「都尉,那咱们现在是等太守来?抑或是先去接应樊县尉他们?」「找到樊县尉的踪迹了吗?」「没有。」「奶奶的,他定然是已杀入贼军营中了!」赵任思忖片刻,当即断喝一声:「贼军营盘自乱,正是破贼良机,天大的功劳便放在眼前,难不成还要拱手相让别人吗?」说着举锤高呼:「破贼奇功,便在当前!众儿郎,还不奋力厮杀?」众将卒齐齐呼应,杀声震天,直往营内奔去。因为扬州大营早先起火,火势最大的是北营,栅栏、营门等等皆被焚烧一空,所以赵任与樊令不谋而合,也是往北营冲去。夜深烟重,余火未灭。两千人马蒙着头一鼓作气,呼啸间奔入营内,人人提起精神,各个双眼通红,片片钢刀雪亮,阵势不乱,前后紧凑,只等碰见扬州军卒,便要大杀特杀。只不过深入营中不过片刻,不经意的一扫眼下,急急哄哄的赵然突然面色一滞,再一细看,双眼更瞪的如铜铃般大!这一路上来到处横尸,处处血迹,真是一派狼藉,可如今杀到近前却陡然惊悚,营内的这些横尸已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用麻草扎起的假人!「不好!」赵任大叫一声。急抬起头来打眼四望,除了横尸,他们方才还看到很多被烧着的人影绰绰,此时也看得清楚,哪里是甚么「人影」?也与横尸一样,都是穿着衣服的草人!他脑子反应不慢,心知中计,张羡所虑竟然成真,贼军营啸果然是诈,是在诓他们入营,勒马便叫:「中计了,快退!」只不过骑兵冲起来后,想要戛然而止,哪有那么容易?便见惊呼时此起彼伏,更不时有人仰马翻,赵任正一脸焦急地约束前队,催促后阵先退之时,却听这时鼓声如雷!鼓声之后,火光大作,照见那些没有被焚毁的营帐中,却是有不知多少扬州军卒,人皆穿着黑甲,刀剑枪戈也俱用黑色的涂料漆了。下一刻,这些一直静止的兵卒们同时动了!他们就好像一群从夜色中杀出的恶鬼,也不喊叫,只猛扑上来,又有数百的弓手在后方不断射箭!骑兵的可怕永远是在发挥机动力的时候,当他们停下来后,其实是比步卒更为显眼的活靶子,箭矢如雨之下,登时便发出一片的「噗噗」闷响,却是这第一波远程攻击,便射中了数百躲避不及的临湘军!箭雨的威力不仅是形成的杀伤,更让临湘军彻底摆不成阵势了,眼见如此,赵任当即喝道:「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杀出去,你们先退,本将断后!」不得不说临危之际,赵任做出了极为正确的判断。尤其是这一声「本将断后」,其实明明是他之前冲在最前,想先退也做不到,但这般说来,却让士卒们军心大振,但见人人呼喝,各个奋勇,齐齐往营外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