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岁最初还以为灭世者都会承受被异火灼烧的痛苦,但对薛木石来说,这痛苦只是偶尔才会有的。薛木石这两年都没有被异火灼烧。虞岁也不否认她偶尔会有放弃一切的想法。确实太难了。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看着青阳帝都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潮。她会看见陌生的人们对她温声笑语;看见勤苦的普通人认真生活;看见相约相伴,天真逗乐的孩子们;也会看见她曾和钟离雀为了甩掉守卫,在街巷里狼狈逃跑又忍不住笑成一团的影子。虞岁便会告诉自己:再忍忍吧。也许会有办法的。若是无法与异火割舍,那就忍一辈子,藏一辈子。没有人会无端地想要毁灭所有,将那些鲜活美好的存在全都烧毁。虞岁拉回思绪,继续讨论浮屠塔与天字文的事:“据我所知,浮屠塔碎成七片,散落在不同的地方,而太乙就有三片。”“三片?”薛木石愣住,“这比我想象得还要多,太渊、南靖和青阳加起来有四片,也就是说剩下的浮屠塔碎片,都在太乙了。”虞岁又道:“目前已知其中一片在法家的一级禁地,倒悬月洞。”“这地方很耳熟,好像在哪听过。”薛木石蹙眉回忆,“法家的禁地,之前是不是有人闯法家禁地去偷东西,好像是制毒的银河水?”虞岁单手托腮,轻声道:“就是我们刚入学院那天,顾乾在法家问罪台遭遇三家圣者裁决,对外是说他未经允许闯入禁地倒悬月洞,刚巧同天晚上,倒悬月洞里的银河水也不见了。”薛木石恍然大悟,想起来了:“银河水好像到现在也没有消息。”“银河水失窃应该与顾乾无关,那天晚上去倒悬月洞的有两批人。一批人是为了银河水,而顾乾是为了浮屠塔。”虞岁思考着,转了转眼珠看石洞外边,“我父亲让我来太乙,就是为了帮顾乾夺得浮屠塔。”薛木石听到这,联想虞岁身为南宫明的女儿,倒也不觉得意外,反而在意料之中。南宫明这个人,六国无人不知。就算是在离青阳最远的太渊,薛木石也能听见与南宫明相关的事迹。薛木石能肯定,如果虞岁灭世者的身份被南宫明知晓,他作为父亲也容不下这个女儿的。因为南宫明不会允许玄古大陆被虞岁毁掉,这是他要争夺和占领的世界,在南宫明得到之前,他不允许任何人毁掉。“我来太乙,也是为了找浮屠塔。”薛木石认为虞岁不想死的决心比自己还要强烈,不会做出像昨晚死去的少年那种事。他和虞岁应该是同一战线的。“最初妙一带我去看浮屠塔碎片时,便感觉它散发的力量十分平和、温柔,可以让人静下心来,避免受到异火的蛊惑。”薛木石回忆着当时的感受,低声道,“至于高天昊说的天字文——”薛木石伸出手想给虞岁写他曾在浮屠塔碎片中看见的天字文,可伸出手时,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了。他皱巴着脸道:“名家可以造文创字,赋予世间一切生死之物‘名’的意义,而‘天字文’传说是与玄古大陆共存、天地洪荒初开时出现的第一批文字,乍一看没什么意义,只是比较古老的文字而已,象征它所附之物的时间久远。”天字文并非“人造”,而是“天造”。薛木石说:“可我也不知高天昊说的能摆脱异火的天字文,是在某一片浮屠塔碎片中,还是要集齐所有浮屠塔碎片才能知晓。”虞岁却换了种思路道:“既然他说差一点就成功了,也许是每一片浮屠塔都藏有天字文。”两人都对倒悬月洞内的浮屠塔碎片起了心思。“倘若昨晚死的少年把太乙和天字文的事说了出去,那其他人就会知道有灭世者偷偷潜入太乙,太乙也许会针对这事做出行动。”薛木石觉得有些麻烦,抬手搓了搓脸,“也许他说的还不止这些。”虞岁说:“当年高天昊在太乙被围杀,他在太乙都做了些什么,太乙的圣者们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顾乾却能肯定浮屠塔就在法家禁地倒悬月洞里,这消息是怎么从太乙传出去的?”薛木石听得微怔,他望进虞岁眼里,却见她眸光明亮沉冷,与平日的温软截然相反。虞岁缓声说:“浮屠塔和天字文虽然同为一体,但看样子其他人并不知道天字文和异火的关系,我们应该把它分开看待。想要浮屠塔的人,是因为要打破不战誓约的六国势力,而想要天字文的,则是试图摆脱异火的灭世者。”“至少在少年暴露天字文可以摆脱异火之前,哪怕知道浮屠塔碎片里有天字文,其他人也不会把它跟异火联想到一起,只认为它是时间的代表。”虞岁伸手捂着脖子揉了揉,话说得很轻,“但现在他们知道了,浮屠塔里的天字文和异火有关,之前不以为意的态度也会随之改变。”也许重点不是会有灭世者潜入太乙。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重点是他们知道了天字文与异火的秘密有关。薛木石眼皮一跳,沉默思考片刻,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回虞岁:“倒悬月洞里有浮屠塔的事,不会是太乙的人传出去的吧?”能做到这点的,不是太乙学院里的十三境教习,就是二十四位圣者之一。“这世上想要破坏不战誓约的,绝对不止我父亲一个。”虞岁却没有太惊讶,她轻声笑道,“太乙什么人都有,十三境的教习数不清有多少,二十四位圣者也不全是同一国的强者,他们也不全都是从小就在太乙,一直在太乙生活,从未去过外边吧。”人都是有私心的。人们也常常说,太乙之大,仿佛是玄古大陆的第七国。可太乙并非真正的第七国。玄古大陆只有六国。掌控太乙的圣者们,也来自不同的国家,有着不同的想法。虞岁笑看着薛木石说:“抛开异火不谈,等不战誓约解除后,青阳攻打太渊那天,你也不会只是看着吧?”薛木石挠了挠头,沉默地点点头,表情有瞬间的迟疑,说:“但太渊也想要解除不战誓约,我认为,等不战誓约解除那天,第一个被打的会是燕国。”“确实。”虞岁点点头。可说实话,她对青阳也没有归属感。六国要如何,虞岁并不是很在意。薛木石说:“太乙的二十四位圣者,没有一位是燕国人。”“燕国自家的圣者都死没了,否则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虞岁说到这,想起了息壤,若有所思道,“倒是还有一位被我爹娘合谋夺走息壤的农家圣者还半死不活着,若是他拿回了息壤伤重治愈,燕国或许还有一点机会。”薛木石望着虞岁,佩服道:“你父亲,很厉害。”虞岁却道:“他越厉害,对我越不利。”薛木石多多少少猜到虞岁的处境,她既然能藏十八年这么久,那跟家里人的关系,或许也没有外人认为的那么好。“想要破解天字文和异火的秘密,需要名家的人帮忙,在研究‘字文’这一块,他们是最厉害的。”薛木石说,“而我们最好在太乙的圣者做出行动之前,先把倒悬月洞的浮屠塔碎片拿了。”虞岁也是这么想的。“我倒是知道顾乾要在十五日那天动手,龙尸云游会经过法家,将倒悬月洞禁地卷入斩龙窟内,到时候也不会有学院里的巡逻守卫,进入倒悬月洞的风险减少许多。”虞岁告诉薛木石顾乾等人的计划,“他们会从名家的逍遥池下潜,走水路进倒悬月洞。”薛木石提议道:“要不让他们先拿,我们再抢?”这样也能避免被发现的风险,从倒悬月洞里抢,和从顾乾手里抢,难度完全不一样。虞岁却道:“我是有些怀疑顾乾能不能成功拿到。”薛木石默默举起手问:“你觉得顾乾这个人如何?他和你青梅竹马,又是名家弟子,天赋也很好,你也能把他骗得团团转。”“不行。”虞岁看了眼薛木石,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要顾乾帮忙解密天字文。虞岁摇摇头道:“顾乾不行,他知道了,就等于我爹也知道了。”平时装愚笨弱小骗骗他做些小事也就算了,浮屠塔这种事,顾乾不会拎不清。薛木石便放弃了顾乾,另想办法:“那我们是要在斩龙窟里动手,还是等顾乾拿到碎片带出去后再动手?”“若是在斩龙窟里动手,那就没法带着浮屠塔碎片再去龙头邺池拿天机术了。”虞岁说,“龙头那边有圣者,带着秘境里拿出的宝物去闯试炼,风险太大。”“顾乾留了人在龙尾接应,也是不想冒这种险。”薛木石和虞岁大眼瞪小眼。显然,两个人都不想放弃去龙头夺得天机术的机会。虞岁想起自己可以重复诞生五行光核的能力,试探性地问薛木石:“你的异火,有给你带来什么不同的力量吗?”薛木石摇摇头:“可以靠异火感知附近是否有活物靠近。”虞岁点头:“我也是,这应该是所有灭世者都有的能力。”薛木石想了想又道:“如果使用九流术的时候也使用异火,会强化九流术,但很容易被蛊惑,我只是不小心放出了它,也就一点点火苗,却差点没回过神来。”这种事情,薛木石没有自信可以有第二次。也可以说异火的力量太过强大,就连灭世者也承受不住。虞岁叹道:“我也有过相似的经历,异火似乎什么都能烧,但我观察它,认为异火是优先烧‘五行之气’,哪怕那个速度快到可以忽略不计。”“我之前去五行水场看过,那边因为被异火焚烧,所以禁止入内,还在整修,被烧毁的范围看起来很大,但太乙的五行水场,有磅礴的五行之气运转各种九流术,所以异火焚烧的时候,也会有所抵挡,减缓火焰吞噬的速度。”“你的猜测应该不错,‘五行之气’具象化的任何九流术,都能被异火烧毁,对它无任何作用。”薛木石说,“神机术也没有用。”虞岁问:“你有神机术吗?”薛木石被问得呆住:“你倒是直接。”虞岁只是眨了眨眼。薛木石却摇摇头:“我没有神机术,只是因为率先烧五行之气的猜测,去查探过,也就知道了不用五行之气也能发动的神机术。”“可异火只是优先烧五行之气,并非不烧五行之气以外的东西,所以就算是神机术,对上异火也没有用。”两人都能感觉到异火逆天的强大,正因为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战胜或者约束它,所以才令人害怕。虞岁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将五行光核的事说出。“我们在斩龙窟,暂时也不会知道昨晚死的少年是什么情况,只能等出去后再打听。”虞岁说,“现在能做的,就是拿到倒悬月洞里的浮屠塔碎片。”薛木石点点头,两人讨论倒悬月洞相关的同时,虞岁也在将接下来的传送点路线告诉他。“现在是第五天,顾乾他们要等第十五日才去探倒悬月洞,是不是也因为有一些特殊的时间限制。”薛木石问。虞岁回想上次顾乾闯倒悬月洞是什么日子,不是十五,好像是一月之末,第三十日。“也许这次斩龙窟挑战,顾乾有两次进入倒悬月洞的机会。”虞岁猜测道,“回头我问一问。”薛木石呆呆地望着她:“你怎么问?”直接问吗?顾乾为了以防万一,这次斩龙窟挑战带了听风尺,就是在赌虞岁的小号会给他发传文联系。他这次倒是赌对了。虞岁想的是听风尺发传文,嘴上却答道:“直接问,虽然他不怎么让我参与行动,但既然我爹要我来帮忙,我也该问候问候。”“还有十天的时间,若是按照我们前进的速度,再过三天就能到龙喉,龙喉那边没有传送点,只能靠闯关到达。”虞岁说:“来不及回来的话,要么等第二次机会,要么就出去再动手。”出斩龙窟再从顾乾手里抢浮屠塔,反而要容易些。同样是做贼,顾乾就算被抢了,也不敢太过声张。拥有一个天机术,对实力还算弱小的虞岁和薛木石来说,自保能力也会增强许多。这样的机会他们确实不愿轻易放弃。薛木石选择听虞岁的,认真记下传送点位置。外边天色已经全黑,虞岁抽空看了眼梅良玉的位置,师兄一直在移动找人,但入夜后山石转动,几次离她走远了,又让他给走了回来。虞岁看得微怔。明明已经走错了方向,最后却总是阴差阳错地又走了回来。“我记下了。”薛木石抬头,手握铜钱,神色认真道。虞岁收回看向石洞外的视线,转回薛木石,轻抬下巴道:“那你走吧。”薛木石:“……”虞岁说:“若是我师兄找过来,看见我俩在一起,也许会有几分怀疑。”薛木石心想好吧,你说得有道理,他被你引去别的地方,却看见我俩在一块,肯定会觉得不对劲。虞岁让薛木石出去随便转转,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给他信号,让他过来。薛木石便孤身一人走入夜色中消失不见。虞岁还在看移动的红点。她没有立刻更改地形,将梅良玉朝她这边引过来,也不知为何,她就是想看看师兄自己走的结果如何。若是越走越远,那虞岁肯定会出手干预。夜晚山谷里忽然起了大风,天上雷鸣闪烁,顷刻间,暴雨如注而下。虞岁听着夜里呜咽狼嚎的风声,抬手搓了搓脸,燃烧的周天火附在山壁上,地面只有她一人的身影。梅良玉仍旧在找她。天上星辰被遮掩,梅良玉没法靠观星占路,却也没有放弃。偶尔会走错道,但最终总会回归正轨,不疾不徐地,离她越来越近。虞岁坐在洞口,目光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左手是师兄包扎的,火光晕染一层光芒在白色之中,瞧着倒是有几分温暖。被掐破的掌心,咬破的唇角,都隐隐作痛。在她发愣的时候,狂风呼啸的雨夜里,找到河对岸的男人掠影过河,朝燃着火光的山洞里看去。靠着山壁而坐的虞岁抬头,朝山洞外看去,火光明灭的眼眸中倒映走来的男人。他浑身湿透,满脸水痕,湿透的黑发紧贴着肌肤,神色沉冷,从茫茫夜色,和狂风大雨中朝虞岁走来。虞岁喉间有瞬间的干涸,她轻声喊了句:“师兄。”梅良玉走到她身前蹲下,缠着药布的双手沾了雨水,已经湿透,颜色因而显深几分,他抬手点了下虞岁额头,沉声道:“你倒是让我好找,伤着哪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