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早上醒来,睁开眼就看到大师爹的背影,他在打坐。她揉着眼睛爬起来,非常熟练地凑过去,小手摸了摸悟心圆润的脑袋。又圆又亮。想吃烧饼,有芝麻撒在上面的那种。悟心睁开眼,把吧嗒嘴的孩子抱起来,让她坐在床沿边给她穿袜子鞋子,千伸长胳膊自己穿夹袄。晚上帮洗脚,早上帮梳头,悟心已经悟了。等到收拾妥当孩子,悟心领着她把借住的空荡民居整理了一下,便准备离开这里。外面落了一夜雪,地上积起一层白色,仍然有雪片打着旋儿被风扬过来,千一出门就缩起脑袋眯起眼睛应对这寒风。但是萧瑟寒冷的环境,只要她待在大师爹的怀抱里,就影响不到她,因为斗笠之下,披风布包裹着的是另一个温暖的世界。路上除了他们没有看见其他人,千老实在悟心怀里待了会儿,就百无聊赖地观察四周,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抓一片格外大的雪花。他们走过荒原,脚下曾经人高的野草在这个季节已经枯死倒伏在地,一层薄雪覆盖之上,不曾完全遮盖住那些支起的枯黄草杆,踩上去咯吱窸窣。突然,千在这片枯草中看见了一个不太一样的东西。和枯草差不多颜色的披风笼罩着一个人形倒在雪地里,也差不多被雪埋了一半,但在披风中露出一些暗红色的长发,这一点不一样的颜色让千一下子注意到了。她顺手抓住了大师爹的耳朵,但还没开口,悟心就转过头,脚也转向那个倒在雪地里的人影。“爹,有人!”“嗯,看到了。”“红色头发!”“不错,是红色头发。”两人走到那人影面前蹲下,千一下子从悟心怀里哧溜下来,也蹲在那片红发边上瞧,还拉起披风去看。披风拉开,露出一张虽然苍白但格外美丽的脸庞,略带一点异域的风情。悟心看得出来,这是个魔族魅妖。他也在那魅妖露出死相的脸上,看出她和身旁孩子之间的因果。千凑近了去看那张脸,和她记忆中某个狗爹相似的脸,突然大叫一声。虽然有点微妙的不一样,但孩子管不了那么多,已经兴奋地拽住了悟心的手指。“爹!爹!他、爹!爹哥!”指着悟心,又指地上倒着的魅妖,因为太激动连话都没说利索,急得跺脚,急得去抓自己的两个辫子。“我明白了。”悟心叹口气,拉下她的手。温淳从一张垫着稻草和棉衣的简陋床上醒来,她的肚子还在抽痛,这种痛楚让她迅速清醒,抱着肚子从床上翻坐起来,警惕又紧张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不管是放着油灯的木桌,透出微光的窗户,还是她身上盖着的棉被,都告诉她这是一个寻常凡人的居所。随着门外脚步声逼近,有人进来了。一道噔噔的急促脚步声,一道几乎听不见的平稳脚步声。哪怕作为魔界最弱小的种族,在面对更脆弱的人类时,她仍然显得强悍,因此她立刻跪坐在床上,对着来人摆出了抗拒与警告的姿态。直到她看清楚悟心大师的那张脸,准确的说她先看清楚了悟心的光头。温淳的表情变得极度惊恐,眼睛几乎缩成一线。是他!是他!她只见过悟心一次,就是在战场上他与魔尊天之漠交战,就那么一眼,足以让温淳印象深刻到无法忘怀,并把那种畏惧深深刻在心里。在她心中无法战胜的强大魔尊,在这个人的手中,那么轻易败落。温淳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往后缩在墙角里,死死抱着自己的肚子,宛如濒死的母羊,喉头发出绝望悲鸣。千朝她奔去的动作一下子停下来,她站在窗边看着温淳那恨不得缩成一团的动作,仰头看爹。悟心将手中端着的药碗放在床边的桌上。“喝药吧,这是对你身体有益的药。”温淳停止了瑟缩,险些以为自己没听清。给她喝药?不杀她吗?温淳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战战兢兢喝了药后,搞清楚自己好像是被眼前这位大师救下了。她不明白这个厉害的人物为什么要救自己,就像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叫千的小女孩会这么亲近自己。温淳听到那孩子喊那位大师叫爹,然后她又跑到床边喊她爹……爹?第一次被千喊爹的时候,温淳的表情是呆滞的,她甚至低头看了看自己曼妙的身躯和滚圆的肚子。千也看到了她的动作,其实千也觉得很迷惑。在温淳醒来之前,她就发现,自己的“爹哥”变成“妈妈”了!为此,她困惑地拉着大师爹说了很久也没得到答案。她用现在的小脑袋想了半天,觉得狗爹可以变大变小,还可以变男变女?刚把人救到这户农居安置的时候,千还爬到床上,盯着人家看了很久,把脑袋贴在温淳的胸口,不过不等她伸手去按压,搞个清楚,就被悟心抱下了床。所以等到温淳醒来,千才发现了另一件事。她的“爹哥”现在还有个大肚子!孩子就一直用瞪得圆溜溜的眼睛看看温淳的脸,看看她的胸口,再转到她鼓起的肚子,像个震惊的猫,耳朵都支棱起来,没人知道她的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温淳只知道她在自己旁边磨蹭一会儿,出去又和那位大师说了一会儿,再回来后,突然喊她娘。温淳……温淳又下意识看看自己的肚子,确认自己孩子还没出生。她为什么突然又被喊娘呢?这种迷惑、忐忑以及畏惧的情绪,很快就被肚子越来越明显的痛意给冲散。温淳躺在床上,用尽全力呼吸,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垫子,指甲穿透垫子抓到底下的稻草。趴在床边压着她被子的孩子又跑出去了,嘴里喊着爹,仔细一听,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哭腔。“爹,她在叫,她好痛!”“她应当是要生孩子了。”悟心和千解释。而且看样子马上就要生了。脑内翻译一下:狗爹变成妈妈要生孩子了。千的眼睛又圆起来,她瞅着大师爹,表情有一点震惊说:“生孩子,要去医院。”悟心差不多能理解孩子的意思,只不过魅妖异于常人的外貌,普通凡人看了她恐怕会恐慌,更无法助她产子。对于接生,无心佛子这么多年的轮回,确实是头一遭。他不会。并且屋里的产妇一看到他就惊惧害怕,恨不得晕过去,悟心除了送药都没进过屋子。温淳恍惚中感觉自己的肚子吹了气一样地长大,她甚至有种自己肚子都被撑破了的感觉,痛到再也忍耐不住大叫起来。把外面的孩子吓了一跳。“她在叫,她好痛。”千重复了一遍,眼看就要哭了。悟心也是无奈,他在这空无一人的村子里转一转,走向某间废弃的老旧房子。千在原地抹了半天眼泪,拔腿跟上去,听到他走进那间房后,屋里传来一阵响动,好像还有一阵凄惨的吱吱叫声。悟心抓住一只肥肥的老鼠,对它说:“劳烦你一次。”千走到旧房子门边,恰好看见爹带出来一个人。是个胖胖的妇人,腰身肥大,穿一身鼠灰色的衣衫,尖嘴招风耳,一副胆小又惶恐的作态,但滴溜溜转的眼睛又让她看起来不那么本分老实。悟心将她送到温淳躺着的房间门口,妇人就期期艾艾地钻了进去。千亦步亦趋跟在悟心身后,拽着他的衣服问:“她帮妈妈生孩子吗?”“她从哪里来的,我没看到过她?”那个屋子里怎么会有人冒出来呢?千还要问,骤然被屋内一声尖叫给吓得一震,闭上嘴紧挨着悟心的腿。这痛叫不是来自于孕妇,而是来自于进去帮忙接生的妇人,她撕心裂肺地大叫救命,口中直呼自己被咬了,要死了。悟心站在门边说:“发生何事?”一脸凶狠的温淳立即吓得清醒过来,松开了老鼠妇人的胳膊,在床上瑟瑟。鼠妇同样不敢再大声,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肥厚的胳膊,连声说没事、没事。散发着光辉的脑袋立在门口,不管是生孩子的还是接生的,都不敢轻举妄动,好半天才再次听到温淳的痛叫。她痛苦的时间格外漫长,又害怕,连叫也不敢大声。千站在门口站累了,坐到大师爹身侧。悟心望着天,天边竟隐现雷声。千突然听到咚的一声,探头去看,见大师爹手里拿了个小木鱼,木槌在上面敲,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槌落下,天上的闷雷也落下。但是逐渐的,这小小木鱼的声音,盖过了天上的闷雷声。千趴在悟心的膝盖上看着他敲木鱼,木鱼声骤然一停。悟心看一眼身后的房门,低头问她:“你想敲吗?”千立刻点头,开心地接过了那个小木槌在木鱼上敲,很显然,她只把这当做玩具。“或许你敲起来会更好一点。”悟心抚了一下她的脑袋。咚、咚、咚——温淳在痛苦中感觉这规律的声音停歇了一刻,接着更为快速地响了起来,不像之前那么沉稳,更像她此刻杂乱的心跳。此时,她肚子里一直安静的孩子终于有了反应,被吵醒一般在她肚子里动了。“哎哟!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