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善寺外,卖信香的人也就那么十来个,个个慈眉善目的。这里毕竟不是屠宰场地,横眉怒目来卖香也不合适。方外之人,多数不可能完全斩断尘缘,修到斯陀含才不亏不欠。别说斯陀含,就是须陀洹也百中无一。修佛,是为了学习如何斩断尘缘,向阿罗汉进发,但路漫漫兮。亲朋故旧且不说,就是日常接待善信,也必然有一些尘缘,许他们的人来售信香也不是多大的事,自然难免照应一二。没有比丘僧们认可的摊子,不用左候卫的府兵,就是万年县的白直也能轻易赶走。久而久之,摊主们因此有些小骄傲。嘿,无髻,看到旁边的新摊子没?要不要赌一赌,能够在这里摆几天?我劝你们善良,不看那就是两名中男吗?无髻不是比丘,也不是秃子,就是天生一头细碎短发,怎么也养不长,浑然不胜髻。牙香方在这个时代是寺庙通用的香方,大家的品质都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各家的背景相差多大。背靠禅师与背靠知客僧,差距就很大的好吗?两名身子虚浮膀上隐约露出毒蛇刺青的游侠儿,手中持短棍,在各家的香车上点了点,无髻他们只能苦着脸,一家出了百来文,花钱消灾。游侠儿从来不是什么好词,西汉的郭解就是个明证。名曰行侠仗义,实则阴谋算计,这样的游侠儿多了去了。到插着敦化坊三字小旗的香车时,两名中男直截了当地回话:干啥?坊正交待了,我们只有收钱的份,莫非你们要买香?游侠儿笑着狰狞,一棍子将香扒拉到地上,牙香散了一地。虽然地上还算干净,但这样的香,已经不适宜再售了。敦化坊的老少们,有人欺到咱们头上了!中男并不畏惧,而是从香车下抽出两根枣木短棍,冲着两名游侠儿挥棍。两名游侠儿有点懵。不是,长安龙蛇混杂,难道市井之地,不是我们游侠儿说了算吗?中男的棍法生疏,倒不是什么大事,甚至游侠儿也准备反手收拾了,却只能委屈求全地控制着力度棍法,不敢使太大力气。你说唐人应该佩横刀?朝廷倒是不禁百姓持有正常数量的横刀,可横刀的价格,一柄两贯起,是苦哈哈的坊民与游侠儿这个阶层能普遍装备的吗?一伙游侠儿,能有那么两三柄横刀,已经很阔绰了。再说,要什么横刀?你是怕官司吃得不够多哟!壮班衙役白直,还有左候卫的府兵们,虽然多数时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闹出人命来,谁也不好收场!枣木短棍这种方便携带坚实耐用的家伙,自然成了上上之选。这么说吧,除非是上了头,否则有枣木棍在,谁也不愿选横刀——当死了人不用偿命咋地?再说,就是给你两把横刀,你能突出重围?那一嗓子,真不是白喊的,三十来青壮,不是葛衣就是麻衣,倒是勉强没破洞,人人持枣木短棍,眼神不像是打架,倒像是隋末响马打劫肥羊!这种情况,根本不敢对两名菜得抠脚的中男下狠手啊!旁边的无髻神色复杂性。本来人家上来抢买卖,他就有些不高兴,甚至看到游侠儿捣乱他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直到两名中男奋起反抗却又为中男担心。人性,就是那么复杂。你不能说他是好人,却也算不上坏人。看到中男一嗓子吼出那么多帮手,无髻吓傻了。敢情,人家早就张开布袋等着憨憨往里跳呐!一滴冷汗顺着面颊流了下来。还好,今天没有多嘴多舌,没有针对两个中男耍手段果然,在佛门之地,要善良啊!两名游侠儿见势不妙,扔下枣木短棍,撒丫子往坊外的街道冲去。奇怪,跑了一会儿,咋眼前的景色丝毫不变?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双脚一直离地一寸,在空踩呢,脖子上则是一只大手使劲薅着。无助。魔性的女高音在震荡着耳膜:坊正兄弟,姐姐这一手,漂亮吧?范铮击掌笑道:姐姐是女中豪杰,可惜平阳昭公主薨了,不然娘子军里,当有姐姐的将军之席!樊大娘狂笑:还是坊正识货!唐朝的女子,哪个不以平阳昭公主为荣?两名游侠儿绑上,敦化坊的坊民兴高采烈地拖着他们推着香车回坊,散落地上的牙香也全部收了回去。这个时代的百姓,见不得浪费的,即便不能供神佛也有其他作用。一伙左候卫府兵经过,两名游侠儿便如看到了救星,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当先的伙长停了脚步,笑容和蔼:哟,小坊正,这是准备杀猪呐?范铮哈哈一笑:丁伙长见笑了,这不是敦化坊穷,来大兴善寺售香吗?奈何这数万枝香,被这二位包了,这不得请回去好好算一算嘛。丁伙长拍了拍范铮的肩头:收拾干净一点。游侠儿的心都是凉的。完了,官官相护。他们这才想起来,范铮这个小坊正,或许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吏,却终究是官府体系的一员,岂是他们牛鬼蛇神能惹的?牛鬼蛇神一词,出自唐·杜牧《李贺集序》。敦化坊的坊门,吊两个游侠儿还是绰绰有余的。风一吹,人一晃,脚下的废香燃起,烟气熏得人如腊肉一般,刺激的味道让人涕泗纵横。快点,作坊里的废香全部扫过来烧起。范铮这个心黑的,把废香全部算入了损失。还得安排人守着,不能让废香起了明火。诸水火有所损败,故犯者,征偿;误失者,不偿。诸见火起,应告不告,应救不救,减失火罪二等。毕竟长安的屋舍,以土木结构为主,容易失火,整个唐朝自立国以来就管得极严。左右候卫在长安遍建管治安消防的组织武候铺,大城门一百人,大坊三十人;小城门二十人,小坊五人,用皮袋溅筒灭火。敦化坊理所当然,是最小的坊。所谓的小,不是指占地,是指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