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多耽搁,用过早膳后,孟彰亲自前往郡城隍府中藏书楼,按着书单上的罗列,将一本本书典从藏书楼抱回玉润院里。将书典一本本摆放上书架时候,孟彰目光不时瞥向旁边闲适自在的俑人梧,神色甚为怪异。俑人梧头也不抬,“有事?”孟彰直接点头,“有事。”俑人梧轻笑一声,却道,“都先搁着,等你看过这些书典再来问我。”孟彰并不惧他,“可是高祖,孙儿觉得这事不先问个明白,孙儿难受。”“你胆子大了啊”俑人梧叹了一声。孟彰笑了笑,仍是不惧。若说早先时候,孟彰待俑人梧还是恭谨有礼的话,那么现在他可就放松多了。俑人梧如何不知道这都是自己惯出来的?他摇摇头,不甚在意。“算了,你问吧。”俑人梧道,“问完就好自个看书了。”孟彰先应了一声,“孙儿明白。”从刚刚整理过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典来,孟彰拿着他,在俑人梧下手的席上坐下。“高祖,”他示意俑人梧看手上的书典,问,“孙儿方才将这些书籍取回来的时候,也简单地翻了翻这真的没有问题?”俑人梧瞥眼去看。《古今梦魔集录总册》。更远处的书架上,其实还摆放着另一本书典——《古今梦神集录总册》。这两部书典记录的内容,乃是古今梦之一道高修大才集录,一正一邪,内容齐全。不过俑人梧知道,孟彰真正要问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更直观、更表面的一些东西。就譬如,这两本书典的厚度。单单只是这两本集录的总册,《古今梦魔集录总册》也要比《古今梦神集录总册》厚了三倍有余。三倍!这还只是两本集录总册之间的差距,还没有去对比这些梦魔、梦神的个人传记数量。孟彰不信这两本书典厚度对比如此明显,只是因为梦魔比梦神更为猖獗、活跃。俑人梧收回目光。“有问题没有问题,你也已经定下了自己的根基。又或者,你想要更易根基了?”孟彰毫不犹豫地摇头,“不。”俑人梧笑了。“那不就是了?”俑人梧又自低下头去,翻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典,“去看你的书吧。”孟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古今梦魔集录总册》,站起身来,重又回到书架前。俑人梧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先看那本《何所谓梦》。”《何所谓梦》,是俑人梧罗列给他的那条书单上的第一本书典。俑人梧是在提醒孟彰,按着他罗列的书单条目一本本看过去。“孙儿知晓了。”孟彰应道,果真就带了那本《何所谓梦》回到了坐席上。“梦者,灵于沉眠之时魂所照见之天地。梦,非生灵独有,阴灵亦可生梦,且相比起生灵而言,阴灵更与梦相近,是以即便是寻常阴灵,亦能更容易贴近梦中天地。”孟彰的学习与修行,自这一日起,真正迈入了正轨。每一日夜里入修行阴域养精,回到玉润院中又或是自己翻看书典,或是跟随俑人梧学习,氏族华章、血脉源流、过往荣光、当今态势、各方阴域隐秘与景致轶事孟彰不断地收纳从俑人梧那边厢传递过来的知识,就像一片干涸的湖泊接引从旁边流淌而过的河水。他渐渐入迷,也渐渐成长。似那璞玉被磨去了表面的石衣,似那灯盏被添上了灯油。待某一日晨早,青萝如往常般为孟彰与俑人梧送上早膳时候,抬头看见孟彰,不由一时愣住,动作竟也慢了一拍。孟彰已然从青萝手里拿过玉筷,见她手停在半空中,不似往常,便抬眼看了过去。“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他问,其眸辉辉,如湖泊清光,又似晨间露晖。“并无。”青萝收敛心神,笑道,“只是今日见郎君,才发现郎君较之往日,辉光更盛了呢。”往日那眉眼间萦绕不去的病气,似乎也被这辉光压住,成了衬托辉光的一抹薄雾。孟彰摇头,笑得一笑,“这段时日确实有了不少收获。”青萝乖顺低眉,退守在侧。俑人梧也打量过孟彰,点头赞道,“确实不错。”他心中沉吟少顷,已然有了决断,但也都先行按捺住了,待到孟彰用过早膳,他才与孟彰开口。“今日夜间养精之后,你便尝试着入梦吧。”孟彰脸色一喜,“高祖的意思是,孙儿可以尝试着掌控自己的梦境了?”俑人梧点头,“你虽才养精七日,但已有些成效,可以试一试了。”孟彰心中欢喜,回到书房后也尚还有些雀跃,虽然说不至于到了会影响他翻书,影响今日功课的程度,可比之往日来,却是活泼了不少。俑人梧在旁边看得好笑,不过也没有阻止。甚至,他想了想,还特意从旁边取了一张单条来。到孟彰翻看过一本书典,稍作休息时候,俑人梧将这一张单条送到了他面前。“你没有忘了这个吧?”孟彰看着这张单条,面上一时有些尴尬。他还真的是“没有没有。”孟彰连连摇头。差点忘记就是还没有忘记,他还没有忘。俑人梧也不知信了没信,只笑着点头,“行吧,那后日的功课,你便先停一停吧。”修行孟彰不需要俑人梧提醒,他自己便不会放下。孟彰快速扫过那张单条,对俑人梧点头,“多谢高祖。”这张单条也不是其他,正是孟彰给自己弄出来的记事条目,就像前生时候贴在案头或者随手可见的什么地方的,用来提醒他某些事情的小单条。八月初二,与族中四童子相约于澄郎主府上。今日已经是七月最末的一日,后日,就是他们约定的日子。俑人梧看了看他,有些不放心,便叮嘱他道,“你去了就好好玩,若是他们欺负你,你就直接回来。”莫怕。孟彰听出了俑人梧未尽的话语,笑着点头,“高祖放心,孙儿知晓的。”俑人梧细看他一阵,别开目光。未免被俑人梧误会他不满一直被锁在城隍府上学习、想要出外玩乐嬉闹,孟彰平复心神上余留的那一点兴奋雀跃,重新将所有心神投入学习之中。待一日的功课完成,孟彰用过晚膳后,便又跟随着俑人梧入了修行阴域。俑人梧照常在湖岸边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只在孟彰临行前叮嘱了孟彰一回,“你且只试一试,倘若不成,便不勉强,待日后根基更扎实些再来也是一样的。”孟彰只能再一次应道,“高祖放心,孙儿明白的。”俑人梧点点头,随后又是一笑,很有些自嘲的意味。他往日里总笑其他同族对后辈儿郎过份紧张,孰知如今轮到他来,他也没比人家好到哪里去!孟彰走出湖岸,穿过薄雾,走过水莲,裹夹着一身天地气在银鱼的凝望中走上胡中央处的那座四品白莲。莲台轻轻摇曳之间,浅淡莲香呼吸间沁入魂体各处,安抚住那浮动的诸般念头。孟彰笑了笑。不似白日里激动,而是平静安和的,更贴近湖中正嬉闹的银鱼。他闭上了眼睛。地气、水气、灵气、生气、木气、月华诸天地气再一次汇聚而来,在莲台薄光的护持过滤后,温和地簇拥住盘膝坐在莲台之上的小儿郎。孟彰引诸天地气在三魂七魄中流淌过,最后牵引着它们沉入丹田,与丹田中的精元汇聚成一。若虚若实、生死相依、阴阳相和的精元在丹田沉定的那一刻,孟彰完全放松心神,感应着那精元外薄薄的气机意蕴,让自己睡了过去。待他醒来,他睁眼看过四方,也是一愣。那是一片冷凝的、由钢筋泥石搭建而成的城市,城市中灯火通明,华彩处处,仿似星河落入了人间。而孟彰自己,就站立在城市中最高的那一层高楼楼顶,俯瞰着下方璀璨的灯河。他已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幕了呢?当年只觉寻常,如今隔世再见,却是心绪难平。孟彰在顶楼上站立了许久,才下了高楼,走入那一片灯河之中。这城市寂寂,只见灯河流车,却不见了那喧嚣人群。到底只是他的梦境而已。孟彰垂落眼眸,周遭一切就像是被小心剪切过后收起的纸张,快速消失不见。在那纸张极速缩小的间隙,孟彰看见那在夜色的山岭上沉默蜿蜒的长龙、那在黄土上咆哮的长河他笑了笑,又笑了笑,隐去眼角悄然泛起的水光。自那片城市隐去,孟彰周遭便只白茫茫的一片,混似白纸。好半饷后,孟彰再次抬头,仔细打量这一方世界。他拧眉思虑一阵,喃喃道,“似乎,可以这样?”随着他心神落定,这一片白茫茫的空间开始涌动,有色彩无端破碎而来,侵染这片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