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先行破开白蒙,随后而来的,便是稍为柔和些许的波光,借着又是拂面而来裹夹着凉气的微风待这一切色彩固定下来,孟彰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泛着微澜的湖面上。“这是在那月下湖上修炼时间久了,那湖就出现在梦里来了?”孟彰失笑。不过这梦中湖与那方修行阴域里的月下湖还是不甚相同,这梦中湖里没有浓重的白雾、没有绵延铺开的水莲,它的湖面干净澄洁,只架了一座两层水楼、停了一叶小舟。更为奇异的是,这梦中湖湖水里只倒映了那座水楼,而不见同在湖面之上的那叶小舟。尤其那座倒映在梦中湖湖水里的水楼,还不似湖面上架着的那座水楼,它足有三层。孟彰脸色很有些古怪。但毕竟,这是他自己的梦境世界,是他吞服天地气养精以后牵引精元进入的梦境世界。他对这方梦境世界的掌控能力,远胜于当日诸鬼童胎灵闯入郡城隍府时候孟彰匆忙撑开的那一方梦境世界。他很快明白了湖面上、湖水倒映的那两座水楼的本质,以及它们间的不同。不论是湖面上的这一座两层水楼,还是湖水倒映中的那座三层水楼,都不是什么用来起居的屋舍,它们其实是藏书楼。孟彰在湖面上站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先推开了湖面上的那座两层水楼的门扉。水楼里摆着一层一层的书架,书架里又填了书,只不过相比起这楼中摆放得满满当当的书架来,这书架上摆放着的书典却少得可怜。“我这些年看的书还是太少了啊”孟彰叹了一声,但并不如何着急。这里的书典稀少,不过是因为孟彰这几年能花费在看书、学习的时间不多罢了。如今不同往日,孟彰成了阴灵,又正式开始养精,更有孟氏一族作为凭依,他所能翻阅、查览的书典怎么可能少得了?必然会将这一座书楼填满乃至扩建的。林立的书架中央,是一张宽大的木桌,木桌上摆放纸张笔墨等四宝并一盏灯。那灯灯盏古拙可爱,别有一番意味。孟彰只站在书楼门边遥遥观察过,却不往里走。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知道,这一座书楼现在还支撑不住他。若他非要在这座书楼里做些什么,这书楼就会像一片幻影般破散。原因不需要询问旁人,孟彰自己就很清楚。——有意无意地,他将更多的梦境本源倾注在了另一座书楼里。孟彰转身,走出这一座书楼。停在湖面上的那一叶小舟无人撑篙,却直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孟彰走了上去,在那叶小舟上坐下。小舟轻巧一拐,便就荡了出去,周围的光影开始扭曲,随着一声微弱的破碎声响起,小舟停在了一座三层书楼的大门外。小舟带着孟彰,直接穿入了湖水倒映的那座三层书楼里。孟彰并不为之奇异,他站起身,自然地走出小舟,来到那座三层书楼门外,推开大门走入去。这一座三层书楼若单从外间看去,其实与外头湖水上架着的两层书楼没有什么不同,但真正走入这一座书楼,便会发现这一座书楼的内里,与外头那座根本就是大相径庭。外头那座书楼里的书册是线装,这里头的书楼是用某一种凝胶封装;外头那座书楼里的书册色彩相对古拙凝重,这里头的书楼的书册色彩却是更为活泼缤纷;外头书楼书桌上摆放着的是文房四宝并一盏油灯,这里头的书楼书桌上摆放着的却是只有简单的纸、笔和树在地上的座灯孟彰只扫了书桌上的摆设一眼,便来到了书楼的书架前。相比起外头那座书楼里书架上的寥落空阔,这一座书楼的书架里的书典,倒是能称得上一个满满当当。不过,这就是相对而言的罢了。如果孟彰不是这方梦境世界的主人的话,只单单看这一眼,约莫都会为之震撼。但可惜孟彰抽出了一部书典。《上下五千年》。他翻开一页,又翻开一页,再往后翻开一页这一页页的书纸,大片都是空白,只有寥寥几张书纸里,有那么几个印刷的字迹,几张尚算清晰的图画。到他将这一部书典翻完,孟彰自己都笑了。倒不是气的,实在是好笑。历经两世的时间,当年又是一阵兴起翻开那本书,到现在还能记得那么几个字、几张图画,已经是他厉害了的。孟彰将《上下五千年》放回到远处,转身在几个书架上穿行,时而从中抽出一些书籍来打开翻看。《语文》(小学)、《语文》(中学)、《语文》(高中)、《数学》(小学)别说是当年随兴翻看的一本《上下五千年》了,就算是这些被人认真叮嘱着学习的书典,到如今,不也一样的大片空白,不过是空白的地方相对较少,更多的是模糊罢了。孟彰将这些书册又给放回到原处。一楼的小部分书册是孟彰从小到大,被学校、被社会压着学习的知识。仔细算来,这些知识其实算不上多,只能勉强摆出三个书架,更多的书架里摆放着的,是孟彰道听途说得来的信息。一楼转遍,孟彰略停了停,便上了二楼。二楼里也是书架,书架上摆放着的,却再不是只光看书名就让人肃容的书典,而是更加随性、更加杂乱的小说以及戏剧电影之类的杂戏。《包青天》、《拍案惊奇》、《神州奇侠传》、《黑侠奇缘》一部部的,都大差不差,甚为相似。站在这些书架前,孟彰仿佛想起了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也想起了青年挣扎的那些岁月。他扯了扯唇角,想要笑,但那笑太过僵硬,到底未能成形,反更显滑稽古怪。静默片刻,孟彰放过了自己。他走过去,将那《拍案惊奇》取了下来。出乎他的意料,《拍案惊奇》并没有比下面一楼的那些书典更为清晰,甚至还要更为模糊,空白更多。捧着《拍案惊奇》,孟彰愣怔半饷,陡然失笑。“哈哈哈,哈哈哈”他也笑出声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我曾经所眷恋的,曾为之沉迷的,并不只是这些小说故事曾为他娓娓道来的稀奇与古怪,还是我在沉闷的、日复一日几无变化的、死水一般的生活里难见的轻松与闲适。笑了好一阵,孟彰才勉强停下来。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拍案惊奇》。《拍案惊奇》的书页有些褶皱,显然是方才被孟彰折腾出来的。孟彰伸手,拂过书页。书页上的褶皱顿时消失不见。这里到底是孟彰的梦境世界,还是灌注孟彰那原就稀薄的绝大部分精元的梦境世界,并不是现世。孟彰将《拍案惊奇》给放了回去。站在书架前再看得一眼,孟彰上了三楼。三楼里也是书架,但这些书架里摆放着的书册,却再不是一个个或言简意赅,或意蕴深长的书名,而是两个、三个或是四个文字。这其实不稀奇,因为这些书架里摆放着的,根本就不是由人编撰而成的书册,而是一个个人的人生。孟彰曾经所记得的、所认识的乃至是只听说过的人的人生,都被汇聚成一本书册,摆放在这书架上。是以这里的书册,除了部分书典上录有名字之外,更多的甚至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道剪影、一片空白。孟彰站了许久,才伸出手去,在那摆放在最前面的书架上的一册书典取了下来。《孟清章》。那个他曾经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最熟悉的名字,这一刻印入眼帘里,还是叫他一阵阵发抖。《孟清章》其实不厚,也就薄薄的三页书纸,书纸也只用寥寥几十行文字,便已道尽二十余年的时光。的那孟彰却翻得很慢,一行一行字咀嚼着,就像是要将那段时光嚼碎,然后吞食入腹。到得这一本《孟清章》翻完,孟彰面上也已闪过一丝倦色。他不禁停了下来,少顷才将《孟清章》放回书架上。他放得很小心,时刻注意着不让书架折压了书页。到这《孟清章》一丝不苟地放回到书架上时候,饶是孟彰,都不由得轻轻松了口气。他没有再去取这三楼中的其他书典,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只用目光在《孟清章》侧近的五部书典处流连过。那是孟清章的父母、祖父与兄妹。但孟彰又知道,其实那几部书典与《孟清章》都是一样的。大体框架模糊,只有少许细节清晰得惊人。他其实,没有那么了解他的那些亲人,即便当年他们少有亏待他。孟彰苦笑片刻。说来,谁又真的就有多了解另一个人呢?哪怕是血亲。孟彰下了三楼,直落到一楼,最后走出这座三层书楼。小舟仍停在那里,等待着这片梦境世界里的唯一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