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老人点了点头,又逗趣也似地问孟彰道,“你可想要知道到底都有哪些人?”孟彰无言看他,反问:“先生愿意说吗?”老人笑了起来,他摆摆手,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的谢尚:“你真要知道的话,自有人能给你解答,并不一定就需要我来。”孟彰便道:“这不就是了?”但这话他们都知道,不过是孟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的而已,真正的原因其实在是在老人。是老人他自己不愿说。老人摇摇头,他停下脚步,示意孟彰、谢尚、顾旦等人看向前方。孟彰顺着老人的目光看过去,便见眼前一片深阔夜空。夜空中,星辰点点,繁多几如星海。“这里是棋海。”老人的声音传了过来。“棋海?”孟彰问道,若有所思。老人点头:“这里收录的,是太学这漫长岁月里搜集到的棋谱谱录。”“对痴于棋的棋痴来说,这里是他们心中的圣地,但对于你们来说”老人浅浅地笑了一下,带着他们转身继续走,“大抵就只是寻常吧。”孟彰、谢尚和顾旦跟着老人离开,脚步没有多少迟疑。在儒林、碑林、星海之后,老人又带着他们三人去了乐谷。在那里,孟彰他们看到了许多饱浸着岁月气息的乐器。编钟、鼓、琴、瑟、箜篌、笛、萧凡人所能想起的乐器,这乐谷里都有。而在走遍这一片儒修的藏书楼以后,老人又接连带着他们走过汇聚诸子百家传承与种种记载的杂林、道门各家经典所在的道家山脉以及佛家诸般经典的佛家般若禅院。孟彰很有些稀奇。“先生,太学藏书楼里竟然有佛家般若禅院?”要知道,孟彰投入此世将近十年,可一直都没有见到有什么东西是跟佛门相关的。他没有过多地去了解,反正他修的是道,参的也是道,不是什么佛,也不是什么禅。诸佛有没有在这方世界留下痕迹,佛法在这方世界里是什么样处境,又跟他有什么关系?老人原本要带着他们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回身看他,目光中未见任何异色,但孟彰却察觉到了些微妙。“你对般若佛家似乎有些了解?”孟彰不动声色:“毕竟佛家般若参空悟空,对于我等时常受种种情绪影响的阴灵很有帮助不是吗?”阴灵没有肉身这个渡世宝筏,时常受种种情绪影响,自己的、他人的、环境的,什么样的情绪都能轻易挑动他们的神经,撩拨他们的心绪,使他们落入偏执之中。所以相比较起来,参空悟空、劝说他人也告诫自己放下偏执的佛门,就对阴灵更友好一些。老人笑了笑,不置可否:“是这样的吗?”孟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坦然地看着老人。谢尚和顾旦对视一眼,默默放下心头的那一点念头。不论是孟家在暗下关注般若佛门,还是孟彰自己私下里对般若佛门多了些关注,都表明了这个他们不甚了解的佛门,显然不似他们料想的那样简单。老人抬手一招,一本经文从身后的般若禅院中飞出,落在老人的手里。老人将这本经文直接递向孟彰。孟彰多看老人一眼,双手将那本经文接了过来。经文扉页上书写的,是一种孟彰很陌生的文字。但孟彰能猜到它的身份。是梵文。这一部经文也甚为神异,明明孟彰根本就没有学过这种文字,但此刻看着封面上的文字,却就是有一种认知出现在他的心头。《佛说阿弥陀经》。这是这些梵文的意思。也是这部经文的名字。拿着这部孟彰前生也有所耳闻的佛家经典,孟彰没有当即去翻开书页,只抬头看向身前的老人。老人对他点头:“你尽可翻开看一看。”既然老人都这样说了,孟彰便也放下心来,他翻开了书页。谢尚、顾旦面面相觑一阵,目光齐齐落在了孟彰身上。既是细看着他,也是看那本梵文书就的经典。一页一页翻尽后,孟彰重又将书页合上。“如何?”老人问。孟彰沉默半饷,终于道:“很厉害。”是真的厉害。这一本《佛说阿弥陀经》,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却是详细地描述了佛门阿弥陀尊者的极乐世界,其中的豪奢、和乐、安宁、富足足以满足生灵绝大多数的想象。若真有那样一方世界存在,绝对会是生灵趋之若鹜之地。只从这一本《佛说阿弥陀经》,孟彰就知晓佛门在他前生传承绵延不绝,甚至能跟有正统扶持的儒家、本土根基的道家相提并论的原因了。它真的太美好了。老人向孟彰伸出手。孟彰将那本《佛说阿弥陀经》双手送了上去。“般若佛门不容小觑,我们若是能将它全然拦绝在边疆之外,倒也还罢了,若是不能,它便会是我们的大敌。”老人语气平淡,“我们自然需要先去了解它。”“总不能人家欺上门来,我们还连人家的根底是什么都不知道吧。”谢尚和顾旦只听出了以老人为首的太学诸位大贤们的未雨绸缪,但孟彰却听出了更多。“先生觉得般若佛门一定会进入我们国境,被我们的同胞接受?”孟彰问。听得这个问题,谢尚和顾旦才陡然惊醒。是啊,如果不是太学里诸位先生都有这样的共识,又怎么需要各位先生花费心力去收集般若佛门的这种种经典、了解般若佛门真正的根底与优势?老人笑了,但那笑容里却不见欣喜,反而多了几分忧心。“你们觉得不会吗?”谢尚、顾旦两人对般若佛门没有多少了解,现在听到老人的问题,他们不敢开口断言否定,但要让他们点头承认,他们又做不到。孟彰只是沉默。老人深深地凝望着他,莫名平静中带了一点不显的固执。孟彰快速眨了眨眼,心下暗叹:“会。”谢尚、顾旦猛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孟彰。“当现实太过绝望凄惨的时候,当各位同胞发现自己不论怎么做都无法解脱的时候他们会想要给自己寻一个寄托。”“哪怕,那个寄托只是虚妄;哪怕,他们自己也知道他们最后一定会为他们的选择付出代价。”短暂的喘息,也是喘息。老人深深看一眼,将手中的《佛说阿弥陀经》往身后的般若禅院送去。“是啊,当现实太过绝望的时候,即便只是一时的苟存,也是救赎。”老人再次迈开脚步往前走。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谢尚和顾旦竟然发现老人的脚步沉重了许多。孟彰默默跟了上去。谢尚和顾旦在原地里愣了少顷,回身看了一眼那暂时只有一座禅院的般若佛门藏书楼。好半饷后,他们回过神来,却见老人已经带着孟彰往前走出一段距离了。谢尚、顾旦两人再顾不上心头涌动的复杂与莫名,连忙快走几步追了上去。走出了般若佛门的范围后,老人又带着孟彰这三人转了一遍周围零散的、单独的几个藏书楼。如此走遍过一圈后,老人便将他们带出了藏书楼。站在墙壁前,孟彰回身深深看了一眼身后挂着的巨画。孟庙走到他近前,低声询问道:“如何?你都看到什么了?”“很多很多。”顿了顿后,他补充道,“不只是书典,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孟庙听着,虽然还是无法完全想象孟彰所见所闻,但还是露出了些羡慕。“真好”他道。孟彰抬头看他一眼,低声问道:“庙伯父,你在这里等了很久吗?”孟庙摇摇头:“没有,只是盏茶时间而已。”他们在太学的藏书楼里转了这么久,外界竟然只过去了盏茶时间吗?孟彰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巨画,更深切地明白太学这藏书楼的价值。老人神色有些倦乏。“行了,你们都回去吧。”谢尚听闻,先一步站了出来,领着孟彰、顾旦两人跟老人行礼。“多谢先生,这次打扰先生了,先生好生歇息,我们先回去了。”老人点了点头,看着谢尚、孟彰这一行四人退出了屋舍。没有了外人,屋舍里也就安静下来了。老人深深望了挂在墙壁上的巨画一眼,长长叹了一口气,重又回到竹席上坐下。谢尚领着孟彰、顾旦三人走远了,才稍稍放慢了脚步。“孟师弟,你还有地方想去的吗?”看着孟彰略有些倦色的脸,谢尚想了想,问道。孟彰摇了摇头。谢尚便道:“那今日就先到了这里吧。师弟你日后是要在太学里求学的,有的是时间慢慢熟悉,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孟彰收拾了面上表情,拱手来与谢尚道谢:“今日实在是多谢谢师兄了。”谢尚摆摆手,笑道:“我可是你的导引师兄呢,不必这么客气。”略停一停后,他又道:“在这太学里,有什么事不明白的,你都可以来找我。就像学监所说的那样,就算我帮不上你的忙,我也能给你找到能帮上忙的人。”“这太学里,我可熟悉着呢。”孟彰听闻,露出了一个笑容。“多谢谢师兄,我记下了。”谢尚点了点头,又看向了顾旦:“回头我会让安乐去找你的,你要有什么事,尽可以跟他说。”安乐,顾旦知道,就是谢尚在太学里的书童。他拱手,郑重一礼。“多谢谢郎君。”孟彰、谢尚、顾旦这些太学学子的事情,孟庙不太好插手,但他作为孟彰的亲长,却也不能全然没有表示。于是在谢尚跟他告别的时候,他郑重跟谢尚道了谢。谢尚客气了几句,便告辞走了。看着谢尚的身影远去,孟彰侧身看向顾旦:“我陪你等一等吧。”顾旦有些感激,但又摇头:“你放心,没有事的。”迎着孟彰的目光,他补充道:“安乐我虽然没有怎么跟他打过交道,但我知道他,他跟谢郎君很像的。”所以,安乐不会欺负他。孟彰细看他一眼,也就没有坚持。“那我们就先回去了。”顾旦一整面上表情,拱手与孟彰拜了一礼。孟彰站直身体,微微颌首回应,转身跟着孟庙走了。孟庙没有多问,带着他一路往孟府去。孟彰都还没有走出太学,他这一路的行踪便远远地传出去了。连带着作为他太学书童的顾旦、导引师兄的谢尚,都没有落下。“孟彰的导引师兄,是谢氏旁支的谢尚?那个谢尚?”“是他。”“是谢尚啊,那倒是轻松多了”“不错,待明日见到谢尚,必要留他细说。”“明日?明日你可未必能见得到谢尚”“这倒是。今日必是谢氏本家,明日则必是王家、桓家,后日又是其他各家这样算下来,怕是四五日后,才轮得到我们”“也没有办法”太学各处,很快响起了这样的对话。有那些身份更高、层次更高的太学生员,又更多得了不少的消息。“据说,谢尚直接就引着那孟彰去了藏书楼。而藏书楼的元老,直接就领着他们走了一趟”“你说是元老领着他们亲自走了一趟藏书楼?他们在藏书楼里待了多久?”“真是元老,至于他们在藏书楼里待了多久这件事我不知,怕是得问谢尚。”“其实不该惊讶的,谢尚那人本就很得太学里诸位先生、大贤青眼,何况还添了一个孟彰”“谢尚怕是不会告诉我们啊”“不必谢尚细说,只让我们知道个大概也好啊。我们太学那藏书楼你也该是知道的。”“唉,我知道了,那等见了谢尚,便仔细问问吧”明明同是进入太学藏书楼的人,在这些世家子、望族子中,却根本就没有提起顾旦。倒不是这些世家子、望族子看不起顾旦,不屑于提起他,而是因为顾旦纵有些资质,现在也不过是个书童而已,他们这些出身世家望族、已经在太学生员名籍上正式录名的人,真要去找顾旦,那未免太掉价了还有,顾旦虽然还只是太学书童,但他却是那孟氏阿彰的太学书童,是孟氏阿彰的人。他们都是太学生员,贸然去接触另一个太学生员的书童,是很容易引起旁人联想浮翩的。态度亲近一点,会被人说是拉拢顾旦;态度稍差一些,又有可能会被说是欺压顾旦,打孟氏阿彰脸面,对孟氏阿彰不满全不如他们去找谢尚来得爽利。没有了这些太学生员的搅扰,顾旦倒真是乐得清静。他简单地收拾一些行装后,便去领取了自己的身份木牌。拿到木牌的时候,顾旦的手很有些不稳。负责这些杂事的管事看得,也很有些感触。他缓和了脸色,招呼顾旦道:“你既然已经是太学书童了,按照太学里的规矩,你该在学里有一处留宿用的舍监。”“来,挑一个吧。”顾旦拱手一谢,将手中的身份木牌仔细收起,走近去接了管事手中的簿册。他翻看的速度很慢,管事也不催促,只任他自己细看。就在顾旦翻着簿册要挑一个合适的舍监时候,身后忽然走来了一个人。“顾旦是在寻找留宿的舍监?”那人一眼看见顾旦手里拿着的簿册,直接问旁边等着的管事。那管事点了点头:“有一处合适的舍监,能省不少事情。”来人也赞同地点了点头。顾旦听得身边的动静,停住手上动作,抬头去看来人。“安乐师兄。”他点头,打招呼道。不错,这时候过来的并不是旁的什么人,而正是谢尚在太学里的书童安乐。安乐笑着点头,才走近了些,问他道:“可有中意的?”顾旦摇头:“还在找。”他们不过是诸太学生员在太学里的书童而已,哪儿有资格在太学里分得一个单独的舍监?都是跟其他太学书童合住的。少的两人,多的十来人,大家凑合着住。想要搬出去,得到单独的一间舍监,那得等他们通过太学学里考核,取得太学生员身份之后。安乐点了点头,他看了顾旦手里的簿册一眼,忽然问道:“我那舍监里只住了我和安全,还有些空余的地方,你要不要直接过来跟我们一起住?”顾旦的手停了停。他看向安乐,问道:“合适吗?”安乐又笑了起来:“没什么不合适的。”顾旦沉默,低头重又看着手中的簿册。安乐没有催促他,只等着。管事更是直接低了头去,翻看着案上的卷宗,专注至极,完全不闻外事。好半饷后,顾旦抬头,将手中拿着的簿册送回到管事的案前,然后又回头来对安乐点了点头:“那就打扰你们了。”安乐再一次笑了起来。脸颊上深深的酒窝装不下那笑意,便往外流泄而出。“哪儿是打扰?说不得还是我们的荣幸呢。”顾旦摇摇头,重又回头对从卷宗的世界里走出来的管事道:“就劳烦你了。”管事笑着道:“客气。”麻利地帮顾旦做好登记后,管事看向了安乐。安乐在身上一摸,取出一枚锁匙来。管事接过那锁匙,转手交给顾旦。“这是你舍监里的锁匙,你收好。”顾旦全不觉得讶异,他平静地点头,客气而自然地道谢:“多谢管事。”见顾旦完成了所有的流程后,安乐走到顾旦近前:“走吧,我领着你回舍监。”顾旦看了一眼堂中似乎专心忙碌的各位仆役,也不推辞。“劳烦安乐师兄了。”安乐笑了一下,率先走在了前头。顾旦跟了上去。送走了顾旦、安乐两人,管事回头,猛然看定一个动作慢了两拍的仆役。“王安,专心点,若是错了漏了哪里,回头,这些事情全都得你补上!”被目光锁定的王安一个激灵,连忙躬身道歉:“是我的错,对不起,管事。”管事深深望他一眼:“没有下一次。”王安松了口气,但他却也是真不敢走神了,快速收敛心神处理手上的资料。管事细看了他一阵,方才收回了目光。直到走得远了,安乐才问顾旦道:“怎么?顾师弟,是看见了熟人吗?”顾旦摇摇头:“并不是。”虽然太学的旁听生里,有几个人跟顾旦存着些恩怨,但太学条规严明,哪怕是做个杂役,那几个经常欺压顾旦的人还入不了太学的杂事院。所以那个王安,并不是顾旦的“熟人”。但要说王安跟顾旦完全没有交集也不对他们之间彼此面熟,对对方的情况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有怎么打过交道而已。安乐闻言,转过头来细看顾旦的脸色。顾旦平静回望过去。安乐又是笑开了。“原是如此。”安乐道,“顾师弟,这样的事往后还会有,而且很不少,你得习惯才行啊。”顾旦转了目光,认真看路。“多谢安乐师兄提醒。”安乐摇头:“我只白跟你说这么一句罢了。”安乐领着顾旦去往他们舍监的时候,谢尚也已经离开了太学,回到了他自己的府邸。只是他还没有坐下,就有管家过来通秉。“郎主,诚老祖传了话来,让你去他府里走一趟。”管家所说的诚老祖并不是旁人,正是谢尚所在这一支谢氏血脉的几位谢氏老祖之一。虽不是他这一支谢氏血脉的真正源头,这位诚老祖在谢氏族里也很有些份量。面对这位族老的传话,谢尚一点不觉得惊讶,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谢尚很轻易就见到了谢诚。唯一让他稍稍惊讶的是,这一次等着见他的,并不只有谢诚这一个族老,还有另外两位辖管谢氏一支血脉的族老。压下心头的惊讶,谢尚利索跟三位谢氏族老见礼。谢诚看了看旁边两位静默的族兄弟,当仁不让地接过了这一场叙话的主要职责。“我听说,你在今日的集会里提前离开?”“是,”谢尚点头,然后又说道:“侄孙接到了太学里学监的传讯,说有一位师弟挑中了侄孙作他的导引师兄,需要侄孙回太学去见一见人。”谢诚微微颌首,问:“果真是那位孟氏阿彰?”谢尚点头,迎着三位族老颇有些波澜的目光说道:“确是孟氏的那位阿彰。”谢诚左右看了看两位族兄弟。那两位谢氏的族老只是微微摇头,并不插手。谢诚便回转目光,继续看定谢尚,说道:“仔细说一说那位孟氏阿彰吧。”谢尚点头,不带一点主观评判地将今日里的事情跟谢诚这三位谢氏族老说道了出来。谢诚这三位谢氏族老各自低头沉吟,久久不语。谢尚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原地。谢诚想了一阵,抬眼看向谢尚,问道:“你怎么看这位孟氏阿彰?”谢尚有些惊讶。他抬起目光细看着上首的三位族老。但不论是谢诚也好,还是始终沉默的另外两位谢氏族老也罢,神色都只是平静。任是谢尚,也没能从这三位面上看出什么来。谢尚索性就放弃了。“孟氏这位阿彰”他道,“他很优秀,也很好。”谢尚说得很简洁:“只看我自己的话,我是真愿意与他成为至交的。”这样的评价,在谢尚这里,已经是很了不起了的。就像太学藏书楼里的那位元老所说,谢尚的亲和力很是不俗,少有人能拒绝谢尚的交好。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谢尚心里最高的那个标准,才更加的严格。就目前为止,能够得上那个标准的,拢共不过三人。而今日,不过是短暂的半日相处,孟氏阿彰就已经挤了进去,成为那三人中的一个。顿了一顿,谢尚又道:“如果我没能与他交好的话,我觉得我是会后悔的。”说完这一句话后,谢尚也就闭紧了嘴巴,不多说了。谢诚这三位族老交换了几个视线。最后谢诚道:“我们知道了,你回去吧。日后”“好好地做你的导引师兄,莫要错了这一份缘法。”得了准话,谢尚很是松了一口气。他也不在这里久待,直接拱手一礼,转身退了出去。看着谢尚走远了,谢诚才收回目光,对身边的两位族兄弟道:“我要去拜见族长,两位族兄弟,你们要跟我一起吗?”两位谢氏族老对视一眼,也都站起身来,笑道:“一同去吧。”“对,有我们两个在旁边,也能帮着你说得更分明一些。”谢诚佯怒,一瞪双目。“你们两个这话是什么意思?族长面前,我还能将话说不明白,需得你们来帮衬着?”那两个谢氏族老可不怵他,仍自笑看着他,问道:“所以,就只你自己一个人过去?”谢诚闭紧了嘴巴,率先站起身,一甩大袖往外走。两位谢氏族老对视一眼,也都笑着跟了上去。“听说,帝城里的那位,今日原是打算出宫的,不过被拦下来了?”“是拦下来了,被桓氏子领着麾下士卒拦下来的。”“是那位武帝的令旨?”“嗯”“说起来,我也不知晓那武帝到底是真疼慎太子,还是别有想法”“谁知道呢?”谢诚走出几步,听到后头两位族兄弟的闲话,特别是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显然是被他落得越来越远了。他停住脚步,拧眉回头,看向那两位谢氏族老:“我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年岁大了,手脚不利索了?这么慢的?”那两位谢氏族老只做没有听见,仍自边说话边往前走。更甚至,那脚步比之早先时候还要慢了一点,而且看样子,还有越来越慢的趋势。谢诚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着。“行了行了,是我说错话了,我道歉行不行?你们两位快些吧,族长他们事情很多的,倘若只因着我们几个就耽误了他们的时间,回头账算到我们头上,吃亏、倒霉的只会是我们自己而已。”听到这话,那两位谢氏族老方才猛然惊醒。“快走快走,莫要慢了”这两位谢氏族老急走几步,直接走到谢诚面前,更越过他往前走。幸好他们还记得伸手带谢诚一把,否则谢诚怕是反会被他们给落下。但谢诚是一点不感激他们的。因为这两位谢氏族老边带着他走,还边控诉他道:“哎呀你怎么这么慢的?回头族长他们要是问起,就别怨我们了”谢诚怒瞪着眼,甩开两位谢氏族老的手:“这会儿反而来怨我了?”两位谢氏族老一点都不在意谢诚的态度,反而又跟了上去,追着他问道:“诚族弟,说起来,你觉得那孟氏阿彰,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听到这个问题,谢诚放慢了脚步。“你们没有想法?”他凝望着身边的两位族兄弟。那两位谢氏族老面面相觑少顷,又都将目光转来,看定谢诚。“所以,事情是真的?孟氏的那个阿彰,真是灵魂有异?”谢诚深深看他们一眼,继续快步往前走。“我与你们一样,都没有亲眼看过那孟氏阿彰,但你们也都听过阿尚的分说了,你们觉得”“若那孟氏阿彰真只是寻常所见的资质卓绝,能得那元老如此青眼,能得阿尚那般看好?”两位谢氏族老沉默少顷,齐齐摇头。谢诚又道:“元老的根底我们也不是完全摸透,他的事情很难说,但阿尚却是我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后辈,他的根底我们谁是不清楚的?”“阿尚他亲近人,全凭他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感知,也是直觉。”“是看的对方品格,也是看的那人的生命本质。”“而这一次的孟氏阿彰,”谢诚顿了顿,才继续道,“显然是两者齐备,而且理应全都是上上乘,才能得阿尚如此亲近,如此评价。”两位谢氏族老对视一眼,齐齐叹了一口气。“真想亲眼见一见这位孟氏阿彰啊”谢诚听得,既是好笑,也是有些无奈。“行了,快走吧,真要见人,往后有的是机会。他在帝都里呢,急什么?!”两位谢氏族老想了想,还真是。他们笑了起来:“那就再等一等,我们不急的。”想明白这个关窍的,不仅仅是谢氏的这三位族老,就连才刚刚离开峻阳宫的司马慎。他领着身边的人,一路回他自己的宫殿去。跟在他身后的近侍很有些不解,只能小心观察着司马慎的动静,不敢稍有疏忽。司马慎回到他自己的宫殿中,挥退了其他人,只留下身边的这个近侍。看着他,司马慎问:“我早先吩咐你的事情,你可都做好了?”近侍原本还没有想明白,但触碰到司马慎视线的那一瞬间,他是什么都想明白了。“殿下,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司马慎点了点头,一瞬不瞬认真盯紧近侍:“都让他们小心些,莫要暴露痕迹。”近侍郑重点头:“殿下放心,必不会有任何差错的。”司马慎再点头,缓缓放松下来。近侍看着,心中更觉酸楚。慎殿下虽贵为阴世太子,但这一路过来,也实在是难啊,太难了早先武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还在阳世时候,慎太子在这阴世帝城里,只能依附着三位陛下生活。可是三位陛下三位陛下固然会因为殿下的血脉对他多有看顾,可殿下敢将这样的看顾作为仰仗吗?不,他不敢,也不能。所以在武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落入阴世以前,殿下做什么事都是小心翼翼的,从不敢放肆。原本以为皇后娘娘和武帝陛下落到阴世以后,殿下的日子能松快许多。但结果呢?结果跟武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落入阴世以前殿下过的日子有什么不同吗?没有。以前殿下须得小心筹谋布置的事情,现在也还得继续小心,继续谨慎筹谋。以前殿下还能存着些许指望,觉得有了武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庇护,日子能松快许多。现在是连那点指望都没了。武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固然宠爱殿下,但这种宠爱存着许多的限制。这不能,那不能,只要他们觉得不合适的,就都不行。武帝陛下和皇后娘娘都还认为殿下年少,容易被人诓骗,怕他落入旁人的局中,全没有想过,殿下在这阴世帝城中存活近两百年,岂还会是当年夭折的那个小皇子?“殿下”近侍有些哽咽。听得声音,司马慎的目光渐渐聚焦。“你心疼我啊”他喃喃道,神色几番变幻。“你生前侍奉我,因我夭折,你也只能跟着我殉葬,陪着我落到这阴世,在这阴世里仍然侍奉我”“你怎地还心疼我呢?”“我哪里值得你心疼?你该怨我恨我的才是啊”近侍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眼角通红,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水珠沿着脸颊滑落。“我哪儿能怨殿下恨殿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