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一堂课讲完,蔡骏蔡先生扫视了一眼下方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这堂课就先到这里吧,你们休憩,待一刻钟后,再回来上课。”他说完,转身就走出了学舍。蔡骏蔡先生话才刚说完,人都还在学舍里头没有走出去,坐在孟彰前头的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就已经齐齐转了身回来,看向孟彰的方向。王绅更是问道:“阿彰阿彰,除了蔡先生以外,其他的那些先生们似乎都没在东厢房那里今日接下来的课程到底会怎么安排,你知道吗?”他一边问一边拿眼睛仔细看着孟彰。孟彰知道,王绅以及谢礼这些童子学里的小郎君小女郎们真正想问的绝对不是这样一个问题。但王绅既然只是这样问,孟彰也没有要主动将话题延伸出去的意思。他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也不知道。”王绅盯了他好一阵,孟彰只无辜回望过去。关于接下来童子学里的课程安排,他也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王绅以及其他小郎君小女郎们的目光犹自紧盯着他,完全没有妥协的意思。孟彰认真地想了想,便多补充道:“或许应该还是蔡先生来给我们讲课吧。又或者”他笑了笑:“我们今日能自己看书。”更前排的一个小郎君眼睛陡然亮起,急问:“阿彰你的意思是说,今日可能不会有先生来给我们讲课了?”孟彰抬眼看过去,发现是一位圆圆胖胖的小郎君。小郎君此刻正满脸惊喜地看着他,期待能从他这里得到更准确的答复。孟彰目光不动,只眼角余光瞥着周围的其他小郎君们,同时回答那小郎君道:“单单是可能而已。最后结果是什么样的,我也不确定。”那小郎君已经欢喜地一拍手掌。“足够了,”他道,“阿彰你毕竟也只是生员,不是学监。”他回身,侧头看着身边坐着的同窗,招手道:“来来来,快将你做的那个小木人拿出来,让我们再看看。听说你的那个小木人又多出一些变化了”被他招呼到的另一位小郎君明显有些不舍,他抿了抿唇,没有动作。倒是这两个小郎君周围坐着的另几个小郎君小女郎脸色一阵阵雀跃,也低声催促着他。“快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啊”“就是,你昨日分明亲口说过要让我们看看的,现在是怎地,要说话不算话了吗?”那个被催促着的小郎君的手动了动,又动了动,才将一个小木人从他随身小阴域里取了出来。周围的小郎君小女郎齐齐往他那边探过身去,俨然对那个小木人很感兴趣的样子。孟彰顺势打量过那个小木人一阵,自然将目光收了回来。不论那个圆脸小郎君到底是不是有意的,但学舍里的氛围确实是就此换了一换。王绅、谢礼、庾筱等小郎君小女郎也都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个小木人。察觉到孟彰的目光回转,王绅也收回目光,问:“怎么了吗?”孟彰问:“那小郎君是谁?小木人是他自己做的?看着很是不同啊”王绅笑了,目光又看向那个腼腆的小郎君,跟孟彰介绍道:“他姓公输,叫公输桨。”姓公输,公输家的人!传说中的匠门神人鲁班,又名公输班。“怪不得”王绅笑了笑,跟孟彰道:“我们童子学里的诸位同窗,可都是大有能耐的,不同寻常小儿,你往后就知道了。”孟彰郑重地点了点头。只是这么几句话的闲谈,童子学学舍外头就站了一个瘦长的身影。王绅抬眼看见,举手招了招。那道瘦长身影这才走了进来,在王绅案侧站定。“怎么说?”王绅直接就问道。那穿着带了琅琊王氏徽记书童袍服的少年垂首躬身,对王绅道:“郎君,张学监对几位先生的安排已经出来了。”听到这句话,不独独是坐在王绅侧旁的谢礼、庾筱,就连学舍里其他闲闹说笑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停住了动作,齐齐抬眼看过来。王绅没有多在意,只点头吩咐那少年:“说吧。”那少年便低了头,将他听到的消息平稳清晰地说道出来。“张学监说,因为史磊史先生要编著一部道家法脉史章,所以他在童子学里的授课暂缓,少顷将由另一位博士来接替史先生在童子学里的课程。待童子学里的事情交接完,史先生便可家去,专心编书。”“黄、邵两位先生需要为史先生的编著寻找资料,事多而忙碌,便调出童子学,只在太学中授课。”顿了一顿,这少年又道:“据说祭酒和张学监对史磊史先生即将编著的道家法脉史章很是看好,觉得待这书成之日,当能入选太学藏书楼。”琅琊王氏的这少年书童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不再继续了。王绅、谢礼、庾筱等小郎君小女郎却仍在惊讶。居然留手了?史磊史先生将编书,且其所编著的书典,当能入选太学藏书楼,这不是留手,又是什么?对于先生博士来说,编书是一件甚为荣耀的事情。唯有学识渊博、眼界宽广之人,才敢动这样的一个念头。何况,史磊史先生所编的书都还没有个章目呢,太学的祭酒、张学监就已经夸赞说这不书能够入选太学藏书楼。如此一来,便是再有人要说些什么,传到外头去,也没有人会相信。倘若史磊史先生真是因为做了什么错事,才从童子学乃至太学离开的话,太学的祭酒和张学监又怎么会如此盛赞他那连个影子都还没有的书典,更直接说能够入选太学藏书楼,用太学甚至是太学藏书楼的声名来为史磊史先生背书?至于黄、邵两位也离开了童子学的先生他们不是仍旧在太学里授课么?不仍然还是太学里的博士么?王绅、谢礼、庾筱等童子学里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很快重又抬起头,用目光看住稳稳当当坐在原位上的孟彰。翻过一页书,孟彰抬头,看向各位小郎君小女郎。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只是看着他,什么都没说,但孟彰觉得他们又什么话都说完了。笑了笑,孟彰问:“史先生博闻广记,他所编著的史章,定然很是了不得,收入太学藏书楼理所应当,不是吗?”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面面相觑,还是没有说话。孟彰叹了一声,很有些向往:“我才刚入童子学,还未听过史先生的授课,也不知道史先生的课程是如何的生动有趣”说罢,他重重摇头:“真是可惜,太可惜了!”孟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绅、谢礼、庾筱等小郎君小女郎们又还有哪里不明白的?抬了一手将事情揭过去的,不独独只有张学监,不独独只有太学,还有孟氏,还有孟彰。王绅跟着重重地叹了一声,应道:“那你确实是可惜了,但是”他话语旋即一转,原本有些沉重的表情也陡然绽放出一片灿烂笑意,如阴转晴。“诸位!”他转头,看向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史先生要离开童子学,专心编书,那他所布置下来的课业”“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放下了?”谢礼、庾筱等几个反应灵敏的小郎君小女郎也都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不错,那功课我们应是可以放下了。”“哈哈哈,真好,真好!史先生昨日里布置下来的课业,我都还没有开始呢!”“什么?!你居然还没有开始?!那你可真幸运,我已经完成一半了”“你才完成一半,也很好了,你看我,昨日里我花了足有半个时辰的工夫,将那一份课业全部完成了,现在唉,半个时辰的辛劳,净白费了”“谁说不是呢?!”孟彰看着这些又热闹起来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低低笑了一声,收回目光继续看着面前的书籍。倒是王绅很快想起了什么,问他身侧的书童道:“那蔡先生呢?学里可有说什么?”今日里童子学东厢房中四位先生,一位先生离开太学,两位先生调出童子学,那剩余的最后一位蔡先生呢?张学监和祭酒难道就没有别的安排的了吗?那书童便又回道:“张学监说,童子学里诸位小郎君小女郎聪敏,课程进度喜人,只单凭蔡先生一人为诸位小郎君小女郎讲授《诗三百》,负担太重,要在太学里再挑一位先生来帮着蔡先生分担一二。”亦即是说,蔡骏蔡先生虽然还留在童子学里,但他的课程多了另一个博士来分担。他在童子学里的权重与影响力,也统统被另一位博士分去一般。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对视一眼,没说什么。王绅也只问道:“可有那一位博士的消息了?”琅琊王氏的书童摇了摇头,回答道:“确切的人选还没有定下,但应该是孔和先生或者是曾涛先生。”明明张学监和祭酒都还没有明确的人选,但琅琊王氏已然神通广大到能基本锁定范围了,这份本事,确实是了得孟彰心下有些慨叹,却没有太过羡慕。比起琅琊王氏来,安阳孟氏确实差了太多太多,与其在这里羡慕,倒不如多想想怎么更踏实更稳当也更快捷地往上赶呢。看着《诗三百》上的《蒹葭》,孟彰停了停,被心头涌出的一个念头分去一点心神。话又说回来,他既然对自己的安危有一种别样的笃定,那梦海,他是不是能够也去趟一趟了?或许,他能在梦海里得到一点什么收获,能帮助他更快地完成化气境界的修行,往修行境界第二阶的炼气入神去呢又或许,他能借着那样凶险的梦海,多试探出自己身上的秘密呢?毕竟,还只是炼精化气小道童的他,实在是太弱了;毕竟,就算他心中莫名地笃定,但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他自己也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只凭那第六感、直觉也似的笃定,他自己真的能放心吗?毕竟高悬在心湖上的意识俯瞰下方翻涌的涟漪,平静到漠然。看起来,他似乎有很多的理由去莽,他似乎对自己全身而退很有把握。但是,孟彰垂了垂眼,将诸般杂念斩去。但是,孟彰更想要握住自己的主动权。他知道自己背后大抵真的有人,而且那个人对他应该也是善意居多,他理应能够给那位未知的存在一点信任可他做不到。命运所有的优待,都在背后标注了筹码。孟彰不相信自己会是那个特殊。所以,不论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身份,对他又是什么样的态度什么样的用意,他也不愿太过仰仗他。只眼下他站在这里,他就已经欠了那个人不少了。倘若还那样肆无忌惮地亏欠下去,孟彰不知道自己到最后能拿什么去偿还。何况,他现在也还没有被逼到这个份上一刻钟的休憩时间门过去以后,蔡骏蔡先生又从外头走了进来。或许是因为他已经见过了史、黄、邵三位先生了,蔡骏的脸色很有些缓和。他笑了一下,直接就道:“今日学舍里的课程更改,接下来的半日,都是《诗三百》。待下午,你们再自己修习功课”王绅、谢礼、庾筱等小郎君小女郎们都看出了蔡骏的好心情,不由得又一次面面相觑。蔡先生他,知道童子学学舍里将再多出一位跟他同样教授《诗三百》的博士吗?而且,即将到来的那位先生,或许还是出身孔家或者曾家那样儒学世家的高才?想是这样想的,但王绅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没有让蔡骏看出什么来,在蔡骏开始授讲之前就全都收摄心神,认真听讲。正是因为他们都是出身名门望族,他们才更尊重知识,才更不会懈怠学业。“接下来,我们讲的是《蒹葭》篇。你们都将书页打开,跟着我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蔡骏先领诵。孟彰、王绅等童子学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跟着诵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细细讲完一遍《蒹葭》,蔡骏吩咐王绅、谢礼等小郎君小女郎认真体悟,便对孟彰招招手,唤道:“孟彰,你来。”王绅、谢礼等小郎君小女郎又都各自竖起了耳朵,分出一点心神留意他们那边的动静。孟彰离了案席,走到上首的蔡骏近前,垂手肃容听着。“孟彰,你是今日才到童子学里的,关于你的学业,我需要先了解了解,你可明白?”蔡骏也不耽搁,直接就将目的跟孟彰说了。孟彰微微颌首,应道:“学生明白。”蔡骏点了点头:“那好,我问你,只关于《诗三百》之前的篇章,你可都有学过?”孟彰回答道:“学生在安阳时候,也只跟着家祖学了《国风》周南的部分,剩余的都还没有学过。”蔡骏又细细问过孟彰关于《国风》篇周南部分的认知、了解和体悟,最后道:“我明白了。”“如今童子学里你的这些同窗们已经学到了《秦风》部分,你与他们之间门的进程差得有些远,后续需要好好补上,你明白么?”此刻的蔡骏甚为认真公允,孟彰自然是能看得出来的,他点头,也肃容道:“学生明白,请先生教诲。”蔡骏露出一个笑容。示意孟彰在他身前坐了,自己取了《诗三百》来,翻开《召南》部分的《草虫》篇,跟他讲解起来。“跟我念。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孟彰跟着蔡骏念:“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从《草虫》到《采蘋》,蔡骏接连跟孟彰细说了两回,又布置下一部分课业,才令他归席。孟彰才回到自己的蒲团上坐下,就看到从王绅的位置递过来一本册子。孟彰抬眼看过去,王绅正在冲他笑。孟彰回了一笑,也没有太过拒绝,伸手将那本册子接了过来。王绅脸上笑意更浓,他跟孟彰传音道:“这是我阿兄的注解,我阿兄可厉害了!”孟彰微微颌首,翻开册子的时候,也传音问道:“你的阿兄是”王绅回道:“王璇,我阿兄是琅琊王璇。”琅琊王璇?想到在来太学路上遇见的那位,孟彰面上多了一丝惊叹。“这是琅琊王璇的注解?”王绅得意地点了点头。孟彰面上一时有些犹疑,便要将这本书册递还回去。“这太贵重了,我收不得”王绅不甚在意。“我阿兄也就这一代名头响亮些,再往上,也自还有才智更为卓绝的郎君。何况我阿兄现在还太年轻了,真比较起来”说到这里,他看了孟彰一眼,才继续道:“他还比不上你家的那两位郎君呢。”王绅说的孟彰家的两位郎君,并不是旁人,正是安阳孟氏的孟椿和孟梧。只从这一句话,孟彰就听出了这位琅琊王氏小郎君的高傲。在他看来,即便只是琅琊王氏年轻一代的王璇,也不是安阳孟氏的寻常郎君能够比拟的。除了安阳孟氏两位支撑起整个家族的郎君外,再没有旁的孟氏子能够跟琅琊的王璇作比。孟彰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又将手上的小册子往王绅的方向推了推。“真不用。”他说着,同时手从随身小阴域里捧出一本册子来,也是一本关于《诗三百》的注解。一本,两本,三本足有四本《诗三百》的注解出现在孟彰原本甚为空荡的条案上。王绅有些愣怔。孟彰抬头冲他笑:“我家父兄阿姐担心我的学业,已经早早为我做好准备了呢。”说完,孟彰又诚恳地跟他道谢。“谢谢你了。”王绅看看被推回来的那本书册,又看看孟彰平和的笑脸,最后看看被孟彰仔细郑重拿在手里的四本注解,沉默许久。孟彰迎望着他。旁边一直留意着这边厢动静的谢礼、庾筱对视一眼,庾筱传音问道:“这一本书册的笔迹”她看着被摆放在最上方的那本书册注解,脸色很有些奇异。“笔迹相对婉约柔和,似是女郎所注?”孟彰偏转了目光看过去,又低头看了看那本书册注解,应道:“嗯,是我阿姐的注解。”庾筱赞叹了一声:“你阿姐甚为聪颖啊。”孟彰露出了一个笑容。有了庾筱打圆场,王绅也终于不那么尴尬了。他说道两句场面话,便自将那本注解给收了回去。孟彰只是虚应着,很快就将心神收回,一面对照着孟珏、孟昭等留给他的《诗三百》注解,一面对照着《诗三百》的几篇诗,仔细学习。回过身去的王绅还很有些气闷。却不是冲着孟彰去的,而是对他自己。谢礼看出来了,一面低头看书,一面与他传音道:“下次注意着些就行了,我看孟氏阿彰也没有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转眼看过来的庾筱也是暗自点头。王绅暗出一口气,说道:“我知道,是我没想周全。”孟彰阳世中有父母兄姐,且他父母兄姐还很疼惜他的资料,他们都是已经看过了的,自然也知道孟彰跟他父母兄姐的关系很好,但他这一个不留神竟就触了孟彰的逆鳞。“我该更注意一点的。”他回道。庾筱、谢礼对视得一眼,对他道:“下一回注意就好了。”王绅对他们点了点头,便也收敛心思,专注学习。庾筱、谢礼两人很是松了口气,但下一瞬,两人又同时抬眼,往更前方看过去。这一看,便正正撞入了李睦、明宸和林灵的眼睛。李睦、明宸和林灵对他们笑得一笑,各自收回目光。庾筱、谢礼两人的面容板直,深深凝望着前方的这三个背影,直到半饷后,才各自收回目光。看完孟蕴对《草虫》的注解,孟彰就将孟蕴的那本注解放到一边,转而去翻孟显对《草虫》的注解。而就是这个间门隙中,他抬眼往前方看了看,一眼看过王绅、谢礼、庾筱以及更前面的李睦、明宸和林灵,便又低下头去。世家望族与道门诸法脉别有嫌隙,他早就知道了,如今不过是亲眼看见了其中的暗潮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如果说孟蕴对《草虫》的理解里天然就夹杂着几分小女郎的天真的话,那么孟显对《草虫》的理解里,就多了几分寻常年轻小郎君所没有的细致。只这两本注解,就让孟彰对《草虫》的理解更为深入。将孟显的那本注解放到一边,孟彰又去取孟昭的注解。童子学里,孟彰专注于《诗三百》的学习,几乎无暇顾念他事的时候,洛阳各处,却有涟漪激荡。峻阳宫里,司马檐正皱着眉头,喝问跪在堂中的近侍。“你确定了,今日一早这消息的流传,也跟阿慎有关系?”近侍不敢应声,只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皇后杨氏从内室走了出来,不曾往近侍的方向分去一点目光,直接将一盏茶水送到司马檐身前。司马檐看了她一眼,还是将茶盏接了过来。但他也没喝,只捧着。皇后杨氏在他身侧坐下,从上而下俯视着下方的近侍。近侍的身体已经没有发抖了,他近乎瘫软。“除了阿慎以外”听到这句话,司马檐的面目很有几分扭曲。皇后杨氏却不看他,只继续盯着地上的近侍,问道:“你都找出了谁?”近侍一个激灵,不知从哪里找到的力气,即便身体瘫软着,也还是开口说话。“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颖川庾氏,几乎所有可以插手的世家都出手。”皇后杨氏似乎一点不惊讶,只继续问道:“龙亢桓氏呢?”近侍低了低头:“桓将军,桓将军什么都没有做”皇后杨氏轻笑一声:“毕竟是他带着人去拦阿慎的,若他也出手,未免就太过了,但是”“他也没有阻拦吧。”近侍将头又更往下埋去。皇后杨氏面上的笑意更深,但她这会儿没有再看那近侍,而是偏了头过去看住司马檐。“陛下啊,这些世家可真是够厉害的。只这么一推一送间门,便已连消带打,给我们司马氏来了一出啊”司马檐哼了一声:“若不是”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但皇后杨氏都明白他的未尽之意。若不是上头的老祖宗早有严令,他才不会乖乖地跟他们这些世家在圈里玩这些手段。他早早就打发他们回家去,让他们高谈阔论,让他们高山流水!!皇后杨氏也觉得憋闷,她的手抚上了心头,眉头更是直接皱起。司马檐看见,连忙将手上的杯盏放到旁边的几案上,转而将皇后杨氏拥入怀中。“你没事吧,可是哪里不舒坦?不然,还是叫了太医来吧,你这脸色看着不甚好”皇后杨氏摇了摇头,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觉得憋闷了而已。”“憋闷”司马檐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继续安抚皇后杨氏道,“你要是真觉得不好,回头我在朝上,必让他们这些世家子好看!”皇后杨氏笑睨他一眼:“说的什么话呢!你当现在还是在阳世时候,我们一言九鼎,谁都不敢明面上悖逆?”他们现下可是在阴世!即便他们也是大晋阴世皇庭里的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但如今这大晋阴世皇庭里的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可不只有他们。更甚至,比起其他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来,他们还是晚辈。不论是在大晋皇庭的功绩上,还是在辈分上,他们都落在了最后。真要上头的祖宗们发话了,他们也只能听着。尤其是最上头的那位。想到那一位老祖宗,皇后杨氏的脸色更是难看。但司马檐的脸色却要比皇后杨氏的脸色还要难看得多。“但总不能只有我们吃亏吧?!”司马檐道。皇后杨氏笑了起来:“当然不能只有我们消受。”她往后一瞥眼,一位女官站了出来,跪伏在堂上。“你去,也让那些日子太过清闲了的平头百姓们听一听诸位清风朗月的世家子的‘好事儿’,帮着他们长一长脑子。还有”在司马檐与皇后杨氏之间门,皇后杨氏,才是真正负责民望、名声这些事情的那个。司马檐掌的是武事,是朝事,他不理会这些的。但出身杨氏的皇后,却对这些很擅长。若不然,也不会是皇后杨氏来为太子司马钟选定太子妃“将阿慎极其看重孟氏阿彰,欲许之九卿位的事情也说一说。”皇后杨氏低声道。“皇后!!”司马檐惊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司马檐所以如此激动,并不是为了孟氏阿彰,也不是为了王、谢、庾、桓这些世家,而只是为了司马慎。将司马慎极其看重孟氏阿彰,欲许之九卿位的消息传扬出去,固然能在诸世家与安阳孟氏、孟彰中留下嫌隙。毕竟司马慎乃是他们阴世大晋皇朝的太子,他的九卿之位许出去,还是许给孟氏阿彰,足以为安阳孟氏推平通往顶尖世家望族的位置。天下的土地,是有数的。所以这天下,能够供养的顶尖世家,也都是有数的。虽然自安阳孟氏出了孟彰这样一个人物之外,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孟彰能够顺利成长,安阳孟氏的未来也必是一片光明,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他们就会希望看见安阳孟氏轻松地迈过所有关卡与门槛,跟他们挤在一起了!所以可以预见的,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那些世家内部,必有一番暗流。但是!这对于司马慎来说,并不全是好事。司马慎如今毕竟还只是太子,未曾真正登临天子之位。哪怕司马檐足够自信,也并不认为司马氏一族中的其他郎君能够越过他的儿子坐上那个位置,他也仍旧知晓消息传出去以后,司马氏一族内部激荡而起的风浪。阿慎这样自信的姿态,是会逼急了其他人的。面对司马檐的惊怒,皇后杨氏却仍旧平静,她只吩咐女官道:“你去吧。”女官也似乎全没有在意司马檐的态度,听得皇后杨氏的吩咐后,便恭顺应得一声,脚步轻快地退出内殿。司马檐一口气更是梗在心头。“皇后!”皇后杨氏这才偏了头来看他,目光静默而柔和。沐浴在这样的目光里,司马檐心头那一口气便又似往常的每一次一样,轻易地就消散了。司马檐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皇后杨氏笑了笑,眉眼更是温和。“陛下。”她道,“阿慎的意思那样的明显,我们已经不能再压着他了。如不然”她顿了顿,很有些无奈:“阿慎他怕是要怨上我们的。”司马檐冷哼一声:“他敢。”说是这样说的,但司马檐面上眼底,却还是多出了些犹疑。他自己也是郎君,也都是从那样的年纪走过来的,自然知道,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小郎君来说,旁人的掣肘与限制,都是对他们的挑衅。但是知道归知道,司马檐却不能就这样丢开手去。不是为了控制,而实在是司马慎他心太软了,手段也柔和。这样的他,莫说是跟那些世家子、望族子对上了,就是碰上司马氏一族中的其他小郎君,也很容易受伤。司马檐作为父亲,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欺负他的儿子。皇后杨氏温和地看着他。司马檐的脸色越发哂哂然。“陛下。”皇后杨氏唤道,“阿慎他确实不敢真的怨上我们。但你看,他已经出手了”“这个小崽子!!”司马檐骂道。皇后杨氏又是笑得一笑,转头看向司马慎的宫殿方向。“小崽子确实还是小崽子,但他已经在张开爪牙,在反抗了。”“我们若仍然一味拦着,”皇后杨氏道,“怕到最后,我们反会让那些人得逞。”司马檐静默良久。“所以,”他问,“你想要慢慢地放手了?”皇后杨氏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司马檐又问:“如果”皇后杨氏叹了一声:“不会有如果,我们在呢。”“而且,”她又道,“陛下你得承认。眼下这一次,确实是阿慎真正脱离我们影响,站在天下面前的机会。”司马檐怔愣许久,缓慢地点了点头。峻阳宫里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司马懿那里。司马懿低头笑了笑,随意地挥了挥手。来传话的近侍已经明了,躬身退了下去。于是,还未等孟彰从太学中归来,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