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庙抬眼仔细看了孟彰一阵,满意点头:“不错,不错,正是这样合适。”孟庙并没有为孟彰挑什么特别的式样,就是一身青竹色大袍,外罩一件银色绣暗纹纱衣,腰垂锦绣云囊,脚踩青云靴,头戴缀细纱的漆笼冠。这一身装束虽仍未能减去孟彰面上笼罩不去的病气,却也凸现了孟彰身上的沉静,加重了他的威仪。说起这个,孟庙也是止不住地暗惊。他真没想到这一身衣着的效果会这般的好,也没想到孟彰身上居然已经有了威仪。这威仪甚至不是孟彰特意彰显出来的,而是自他举手投足间挥洒而出就仿佛,此刻站在孟庙面前的,并不是一个年不满十的小郎君,而是哪位威仪端重的神灵。孟庙心下迟疑一阵,到底唤道:“阿彰”孟彰疑惑抬头看他:“嗯?”孟庙张了张嘴,可对上孟彰的视线,那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也就都吞了回去,换作了别的。“你是不是又有突破了?”他问。孟彰细看他一眼,却没追究,只点头,很是自然地回答道:“是修为又有了些进益,但要说突破,却太早了。”“哦,哦哦”孟庙干干点头,随后便转移话题,“你可还有别的东西要带上?我们要走了。”孟彰摇摇头:“没有了。”昨日从太学离开以前,谢尚和谢礼就已经特意叮嘱过他,不需要太过紧张,尽可随意些。孟彰虽然没有太将这话当真,但陈留谢氏已经率先通过这一大一小两位郎君释放了善意,他倘若太端着,反倒拂了对面情面。那不好。孟庙察觉到了什么,动作一停,问孟彰道:“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注意些的?”孟彰想了想,道:“要注意点分寸吧。”孟庙往下询问:“是要宽松一点?”孟彰颌首。孟庙细看孟彰神色一阵,又自沉吟着斟酌过一回,最后重重点头:“行,那我知道了!”孟彰面上漏出了一点笑意,他道:“庙伯父,不必这般紧张,他们谢氏不会太计较的。”那是因为我们安阳孟氏有你,要是我们安阳孟氏没有你,你看看陈留谢氏会不会这般宽待我们?哦,或许还是会的。毕竟彼此都是世族,讲究的是体面。这体面既是自己的体面,也是别家的体面。作为合格的世族,他们轻易不会让彼此下不来台。但那都是客气,是疏远,也是距离。跟这会儿陈留谢氏向他们传递出的亲近可大不相同。孟庙摇摇头,并不抓着孟彰细论。他先自转身往外走:“走吧,再在这里待下去,回头真得耽误时间了。”孟彰跟在孟庙后头。出得府门,车夫已经架着马车在等候了。孟彰、孟庙先后上了马车。待他们坐稳,车夫一甩缰绳,马匹便即迈开脚步,向着前方冲了出去。陈留谢氏是大族,他们族中的郎君也各自开府,但也都是聚族而居。不过今日他们要拜会的谢诚谢郎中即便是陈留谢氏的族老,也还是旁支,所以谢诚的府邸并不是建在谢氏这一片府邸的中央地带,而是偏外侧一点的街巷里。马车驶过长街时候,孟彰仍然听到了马车外传来的声音。“卖月精啰,卖月精啰!”“面人!面人!老丈,给我来一个面人!!”“诶,最近的天时似乎有些不对,总不见雨水的,我灵田里的水怕是不够了”“哈哈哈,我们那边倒还好。”“那是,你那边种的都是些豆萁,不太需要水,可我种的是稻子啊”“那倒是,或许,你可以试试能不能从别家引水或是怎么的”“别家?我们那一片儿哪儿还有别家可以借水的?都愁着呢!”“唉要不然,你问问哪里可以购来行雨符?听说这个符箓很好用的”“你在说笑呢吧?行雨符?!那可是符箓!我哪儿来的银钱去购买?”“你不购行雨符,那你缺水了怎么办?你种的可是稻子,到了收成时候稻子长得不好,你要怎么跟那谢家交租粮?七成的租粮交出去,再交完税粮,你自己还能剩下多少?!一年辛苦到头,你什么都剩不下!还不如凑着钱银购买一张行雨符,总是能多得些收成”“可是,可是行雨符它太贵了,我们购不起啊”“行雨符不贵了,不过是九枝香火而已!何况你购了行雨符,回头交租粮时候,还能跟那些谢氏庄头提一提,庄头会帮着你补上一份银钱的仔细算下来,总是比硬扛着要好,不是?”“这倒也是,谢氏本家好说话,庄头也就不会太过”“其实我们都还好,主家良善好说话,你看别家的那些,现在都还不知道怎么愁呢”“别家?你说的是?”“还有谁,龙亢里出来的,还有颖川里出来的呗,再还有吴郡里出来的那些”“这”“唉”已经走过长街的马车将那几个人抛在了后头,但还有更多类同的对话传了过来,落在了马车里坐着的孟彰和孟庙两人耳中。孟庙想到了什么,正想要再来询问孟彰,但在目光触及到孟彰的那一瞬间,却生生将原本的问题都给忘了个精光。“阿彰?”沉默坐在车厢里的孟彰抬头看向孟庙,问:“庙伯父有事?”明明孟彰面上、眼底、动作、声音里都不见丝毫异色,跟平常时候的他并无不同,可此刻孟庙对着他,硬就是心头沉沉,说不出的憋闷。“没有。”迎着孟彰的目光,孟庙先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孟彰也没有细问,他直接垂落了目光。七成的租粮,却还是“好说话”的能得到佃户们交口夸赞的良善主家他抿着唇角,竟不知道自己心里该是什么样的滋味。“这些天都还没见雨水,真是愁啊”“再想想办法吧,实在不行,就托梦给家里的后辈,让他们多烧些香火来,我们几家合力,凑着购一张行雨符,大家分一分,就不需要那么多的香火了”“可是,我们阴世这里不见雨水,阳世那边也未必就好啊。子孙后辈也难,再要他们给我们多供奉香火他们自己可怎么活啊”“唉,也没有办法,我们自然是可以消散,反正也活得够久了,但我们如果都尽没了,失了家祖照应,子孙后辈们很容易被阴邪侵扰的,到时候,他们稍不留神就要丢命的”“不若,我们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还是我们自个儿再想办法熬一熬吧,我们阴世都是这般的天气,阳世那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最怕的还是,这少雨会变成干旱,干旱又出蝗灾,到时候怕是才真不能活”“熬?!是那么好熬的吗?!我们这边收成要是不好,主家说不得还会加租,一旦加租,再算上交出去的税粮,我们怕是什么都不会剩,还得倒亏欠主家的钱粮”“若不然,我们索性就投了主家吧?”“你疯了!你要隐去自己的户籍,完全投入主家家里去?!”“我没疯!消去户籍,完全投入主家家里去,我们这一家子就不用交税了!不用交这一笔税粮,我们就能多得些东西填肚子了!!何况你方才不也说了吗?”“最怕的还是少雨会变成干旱,干旱又要出蝗灾这样一遭一遭地来,我们家能扛得住多久?迟早都是要投入主家去的,不如索性就早一点?!”“可是,消去户籍,我们就不是大晋的臣民,而只是他们家的仆户了!到时候,生死,就都由不得我们了!!”“你现在说生死都由不得我们,是不是已经太晚了?”“这”孟彰身形不动,只似山石。这是孟彰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街闻巷议。平日里他坐车从孟府去往太学时候,听到的,就不是这样的内容。倒是孟庙,越坐越是觉得不自在。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自在,更不好去问孟彰,便也只能将目光停在面前的几案处。不知过了多长岁月,孟庙终于听到了车夫拉住马匹的声音。“吁”他大大地松了口气,还没等马车完全停稳,他便自己一掀马车车帘,探身干脆利落地走了出去。马车车夫看见,惊得险些显出了他的本相。“庙,庙郎君”在马车外站直了身体的孟庙轻松地舒缓了脸色,长长喘过几口气后,他回过身来,冲车夫摆摆手:“不与你相干,是我自己的事。”车夫这才放松下来。他冲孟庙躬了躬身,退到了另一侧。仍坐在车里的孟彰将这一段对话尽数听在耳里。半饷,他伸出手去,缓缓整理着衣袖袍角。不该惊讶的他为什么这么惊讶?他不也是世族子吗?他不也有一大群的佃户吗?他不也收着高额的租粮吗?他如今身上穿的戴的,用的使的,哪一样不是金贵之物?哪一样拿出来不是能够养活小半个帝都洛阳里的平民百姓?他有什么好惊讶的?孟彰站起身,从车厢里走了出来。孟庙听见动静,转了目光来看。孟彰触碰到那尚且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视线,抬眼笑了笑,问道:“庙伯父?”孟庙其实更想问他,但此刻看见孟彰俨然已经恢复了“正常”,他们又正站在人家谢诚谢郎中府门前,实在不好再耽搁,便且作罢。对孟彰摇了摇头,孟庙道:“没事。”抬眼看向前方厚重石狮后头庄重的府邸,孟庙招呼孟彰:“我们走吧。”孟彰颌首,走到孟庙近前,跟着孟庙一道走上台阶,来到府门前。孟府中门虽不动,但侧门却已经大开。见得孟庙、孟彰两人走过来,领着一众门子的谢府管家当即就露出了笑容,迎上来问:“可是安阳孟氏的孟庙郎君和孟彰小郎君?”虽是话语里带了疑问,但这位管家的眼中却尽是笃定。他落在孟彰身上的视线更是柔和且友好。孟庙点了点头,伸手将拜帖取了出来递过去。“安阳孟庙,携侄儿孟彰来访,还望阁下帮忙通报府上郎主。”那管家笑着接过拜帖,正想要说些什么,从侧门的内里又传来了一阵笑声。“庙郎君、阿彰师弟,你们可算是到了啊”随着声音出现的,并不是旁人,正是谢尚。谢尚从侧门出来,先是拱手对孟庙一礼,又对那谢府管家道:“不劳烦管家你了,就都交给我吧,我正好将庙郎君和阿彰师弟带去见阿祖。”那谢府管家笑着退后了一步:“那就多谢尚郎君了。”谢尚点点头,又转头对孟庙、孟彰两人道:“我们走吧,阿祖正等着你们呢。”孟庙笑着点了点头,带着孟彰跟在谢尚后头进了谢府。孟庙和孟彰在正院正堂处见到了谢诚。不得不说,开正院正堂招待孟庙、孟彰两人,对于谢诚府上来说,已经算是郑重的了。孟庙一边与谢诚客套,一边拿眼角余光瞥着旁边坐着的小郎君。这番还是多亏了阿彰啊“庙郎君从安阳来这洛阳,这一段时日,可还算安稳?”谢诚问道。孟庙点点头,带笑道:“尚可。但洛阳毕竟是帝都,与安阳比起来,确是又多有不同。”谢诚笑着点头,闲话几句后,他跟孟庙道:“我们陈留谢氏在这帝都里还算有几分脸面,倘若贵府上遇到了什么事,或可往我府上递口信,再行事时候,多少能方便些。”孟庙面上的笑意便更真切了几分。他领着孟彰,站起身对谢诚一礼:“多谢谢郎中。”谢诚摆了摆手,看过对面孟庙下首坐着的孟彰,又回转过来看见坐在他下首的谢尚,脸色很有些无奈。谢尚察觉,转了目光来讨好地冲谢诚笑。谢尚的举止很有些随意,却恰恰好冲淡了谢诚与孟庙之间的客气,使得整个正院正堂里的气氛缓和下来。谢诚面上脸色柔和了几分。“行了,”他轻斥,却没有怒气,更多的是纵容,“你既然坐不住,便也别在我这里陪我干坐了,你且自去吧。”“多谢阿祖,孙儿这就下去了。远族弟、礼族弟他们还在等着孙儿呢”谢尚闻言,从席中站起身来,对谢诚一礼,求问道,“阿祖,孙儿我能不能再带一个人走?”“这事儿你问我?”谢诚斥道。谢尚只是讨好地笑,却仍坚持。谢诚的脸色缓和下来,他看向了孟彰:“阿彰,你的意思呢?”孟彰先自看向了孟庙。孟庙回看他,见得他面上眼底的神色,微微颌首。孟彰这才从席上走下来,对谢诚拱手作礼:“尚师兄诚意相邀,彰自当从命。”谢尚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谢诚偏头,扫了一道目光过来。谢尚连忙端正脸色。“那你便随他去吧。”谢诚缓和语气和脸色,对孟彰道,“在我这府上,你尽可随意些,不必太拘束。”孟彰笑着点头道谢。谢诚这才又看向谢尚,叮嘱他道:“我知道你们族兄弟玩得很好,但也要多照应着阿彰,莫让他们欺负了人去。”谢尚郑重点头:“阿祖放心。”谢诚摇摇头,只对他摆手:“行了行了,你们去吧。”谢尚站直身体,对孟彰一招手,果真就带着他退出去了,只将孟庙和谢诚留在这正堂里。孟彰跟着谢尚一路出了正院,转到中庭的花园去。才刚刚走近花园,孟彰就先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琴音。他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垂目竖耳细听。那琴音是悠扬的,就像是风穿过了云与月,游走在荒野中,又像是那花草,从薄寒的春日走过炎夏、深秋,最后在凛冬中静默安眠很动听,很悦耳,也很触动心弦,更隐了一点道韵在其中,殊为了得。但孟彰从这一阵琴音中,还听出了些别的东西。那层意境隐在疏疏朗朗之下。如承托着云与月的天空,又像是哺育着花草的大地。那是亘古而来的沉默,也是沉淀到更深处还将会继续沉淀下去的悲恸。这沉默与悲恸在不断积攒,不断堆砌,等待着终结的那一日。到得那一日,或许是无比剧烈的爆发,也或许会是更绝望的湮灭。孟彰闭上了眼睛。谢尚原本还想对孟彰夸耀的,但他到底没有作声。不需要孟彰多说什么,他也已经清楚了。根本就不需要他来帮阿远夸耀,孟彰已经听出来了。他知晓阿远那高绝的琴艺,知晓阿远广阔的心胸,知晓阿远深邃磅礴的道意孟彰,这个声名近来格外响亮的小郎君,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是阿远的知音!琴声隐去以后,便又是一阵笛声传出。只是比起方才那琴声来,这笛声就差太多了。孟彰睁开眼睛,看向旁边的谢尚,问:“方才奏琴的,不知是哪位?”谢尚笑了起来:“是我谢氏的郎君,谢远!”“谢远”孟彰咀嚼着这个词,缓慢点头,也笑了起来,“这位郎君很好。”谢尚也很是骄傲:“阿远自然是好的。”迎着孟彰带点渴望的目光,谢尚道:“你放心,等会儿我必会找个机会,将阿远介绍给你。”顿了顿后,他又道:“只是”“只是?”孟彰问。“只是阿远脾性有些怠懒古怪,不比旁的族兄弟,”谢尚道,又看向孟彰,“不过阿彰师弟你放心,你必定会是那个例外的。”虽然阿远是那般的脾性,但面前的这个孟氏小郎君也不逞多让,都是一样的难搞。谢尚心下重重地叹了口气。孟彰眼神古怪地看向谢尚,倒也没有多说些什么。谢尚很快自己收拾了心绪,招呼孟彰道:“来来来,阿彰师弟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我的那些族兄弟们。”谢尚当先一步往前走。孟彰跟在他后头。两人转过一丛假山,便看见三三两两坐在园林各处的谢氏郎君们。这些郎君各个容华出彩,孟彰只一看,便觉得整个园林都亮了起来。虽然谢尚和孟彰两人的动静都不大,甚至特意遮掩了些,但仍然是自一出现,便吸引去了园林中各位谢氏郎君的目光。若不是为着正在园林一角吹奏笛曲的那位谢氏郎君,必会有人来招呼他们。现如今的话不过是这些谢氏郎君冲他们这边厢无声颌首示意罢了。谢礼放下手上的东西,从席中站起,走了过来。“你们可算是来了。”谢礼低声道。孟彰对他点头:“在正院处略坐了一会儿。”谢礼一点不意外,他随意点头,然后道:“才刚是阿远族兄的琴曲,你们来得晚了,没听见真是可惜了”“不可惜。”谢尚冲谢礼笑,道,“我和阿彰师弟并没有错过阿远族弟的琴曲,我们刚才听见了,就在外头。”谢礼不在意谢尚的话,反而很是替孟彰高兴。“那就好,阿远族兄的琴艺即便是在我们上下两三代的谢氏郎君中,也都是数一数二的,没错过就好。”他道,“这样的话,即便稍后阿远族兄又另找了借口来推脱,阿彰你也没有那么的遗憾。”听着谢礼这话,谢尚笑了起来。谢礼看见,眯了眼睛紧盯着谢尚。明明谢礼也同样还是一个未长成便夭折的小郎君,可此刻被他这样盯着看,谢尚竟觉得自己有些撑不住。他心中暗下咋舌。现在的小郎君,可真是了不得了一个孟氏阿彰,一个谢礼礼族弟,再有其他的小郎君,一个个的,都能轻易压住旁人。谢尚想到如今还在族中、地方上、朝廷中支撑门户的诸位阿祖,心中既是高兴又沉闷。高兴在于,他们陈留谢氏也是代代菁英,不会出现后继无人的窘境;可沉闷也在于,他们陈留谢氏的能人太多了,能留给他们这些庸人的位置不多。在这样高兴又沉闷的心念底下,其实还有一重隐忧浮动。只可惜这重隐忧实在是太隐晦了,即便是谢尚这个主人,也未曾意识到它的存在。他们这些庸人在族里、地方乃至朝中,没有自己的位置不打紧,但似谢礼这样的天资聪颖的小郎君长成以后,如果也不能在族里、地方乃至朝廷中得到他们想要的位置,那他们最后会不会像他这个“庸人”那样甘心?哪怕是他们这些庸人,如果他们不能接受自己的平庸,不能接受自己在这天下都没有他们位置的现实不甘心的他们,会不会做出些什么?谢尚那一瞬间的走神并没有被谢礼、孟彰这两个小郎君错过。两位小郎君对视了一眼。谢礼唤了一声:“阿尚族兄?”谢尚收回心神,重又笑开,道:“那可未必。”谢礼盯着谢尚看。这位族兄到底是在故作神秘,还是真的别有内情?“怎么说?”最后,他还是问道。谢尚轻笑一声,也不继续逗弄谢礼,直接开口道:“阿彰他,可是阿远族弟的知音呢!”这话一出,不单单是谢礼,就连其他投了一点心神落在这边厢的诸位谢氏郎君也都惊了一瞬。正抱着宝琴垂眸静坐,不知是在回味着什么还是倦怠了懒得应付他人的谢远也都睁开了眼睛,往他们这边厢看来。孟彰转了身,精准地对上了他的目光。一个成年的、面上眼角堆着倦怠的郎君,一个未长成的、面容间笼着病气的小郎君,他们一坐一站,无声对视。整个园林一时莫名安静下来,除了那清脆活泼的笛音外,竟是再没有其他的动静传出。其实不是那些谢氏郎君特意而为,而是他们只能这样看着,一丁点的声响动静传出,不必旁人分说,他们自己也觉得罪恶。一曲笛音奏完,才将手指从笛孔中移开,抬眼看向园中的那位谢氏郎君险些被这样的静默端重给吓了一跳。只是他到底也灵觉,并没有贸然开口,自己悄然收敛动静,用目光无声瞥着其他的谢氏郎君,希望这些静默的族兄弟能给他些许提示。但,没有哪个谢氏郎君多往他的方向分去一眼。他们都只看着那两人,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在见证着什么。孟彰先自有了动静。他站直身体,笑着对那边的抱琴郎君拱手一礼:“孟氏孟彰,见过谢远谢郎君。”谢远也笑了起来,他没有放下怀里的宝琴,而是抱着它,遥遥对孟彰回得一礼。“谢氏谢远,见过孟彰孟郎君。”这一刻,不独独是谢礼、谢尚这两位,便是其他一直安静的各位谢氏郎君也都是一脸的满足。好!他们在心底重重一拍掌。就应该是这样的!!看着遥遥相对的谢远与孟彰,谢礼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谢尚的手肘轻轻搭在了谢礼的肩膀上。“怎么样?”他低声对谢礼道,“我没有说错吧?阿彰师弟他就是阿远族弟的知音。”谢礼无声点头。虽然谢远和孟彰现在还没有更多的交流,但任谁来看见此刻的两人,也都知晓他们心中有着旁人没有的默契。那不是寻常言语就能够形成的、触及到的默契。谢尚对谢礼笑了笑。谢礼偏头看得他一眼便有些嫌弃地别开目光。但即便如此,他却没有抖开谢尚虚虚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肘。“阿彰师弟,你跟我们来,我们跟你做个介绍。”倒是谢尚先放下了手肘。不过在他手肘移开的同时,他的手掌也打开,抓住了谢礼的手臂,带着他和孟彰一道,向着园林中央走去。孟彰看着这两个族兄弟,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笑意。他面上却是配合地颌首,跟上了谢尚和谢礼。谢尚、谢礼两人带着孟彰,团团在这园林中转过一圈,帮他认识过园林里坐着的各位谢氏郎君后,方才带着他,走向了仍自宝琴站在流水边上的谢远。“这一位”谢尚失笑一下,对孟彰和谢远道:“你们这就不要我们两个来帮忙了吧?”孟彰摇摇头。谢远瞥了谢尚一眼。谢尚自觉噤声,但还是坚强地低声道:“阿远族弟,回头你可得再为我奏一曲琴。”谢礼在旁边连连点头,赞同极了。谢远看着这两个郎君,面上表情从倦怠开始转向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的犹疑。谢尚见得,一时盯紧了谢远,心中极其紧张。就在谢远面上神色接连转换几回,即将变回平常的倦怠时候,谢尚看见谢远的目光在孟彰的身上顿了顿。于是下一刻,谢远的面色彻底停在了毅然决然上。“行。”他艰难道,“但只一曲。”谢尚满意地笑了起来。谢礼却不甘心。“阿远族兄,你是不是还忘了一个人?”他提醒道。谢远、谢尚的目光同时转落到谢礼的身上。孟彰在旁边看着,只觉得有趣。作为同窗,还是前后席位的同窗,他与谢礼平常在童子学学舍里相处的时间着实不少了,可他都没有看见过这样小儿情态的谢礼。明明谢远和谢尚这些郎君不过是陈留谢氏的旁支而已,谢礼自己是嫡支,谢礼天然就能在某种层面上压制谢远和谢尚,偏偏没有。非但谢礼没有这样的意思,就连谢远、谢尚这两位陈留谢氏的旁支郎君在谢礼这个嫡支郎君面前,也没有自低一线的拘谨陈留谢氏的崛起与兴盛,果真不是没有理由的。孟彰心下慨叹。“你的那份,不是该与阿尚族兄的那份算在一处的吗?”无言的片刻对峙过后,却是谢远先开口道。“这个怎么能算在一起?!”谢礼、谢尚两位郎君同时开口。园林中各处坐着的谢氏郎君那看过来的目光,也是跟谢尚、谢礼两人同样的谴责。显见,非但是谢礼、谢尚两人算计着再多得一次机会,其他的各位谢氏郎君,也都在谋算着蹭一蹭的可能。谢远只做不知,自顾自地点头:“阿尚族兄跟阿礼族弟,你们两个是一道带阿彰过来的,自当只能算做一次。这没什么不对的,是不是?”谢远说完这句话,还偏转了目光,看向自刚才起就只是静默站在旁边看着的孟彰,问:“阿彰?”谢尚、谢礼及一众更远处的谢氏郎君们也齐齐转了目光过来。只是相比起谢远眼中的请求,谢尚、谢礼这些谢氏郎君目光里就更少了许多希望。他们已经知道了孟氏阿彰这位小郎君,不会站在他们这边厢。果真,他们很快就看到了孟彰的态度。“不错。”那位威仪自生的小郎君理所当然地点头。谢远笑了开来。与此同时,目光垂落下去,暗隐叹息的却就是谢尚、谢礼这些谢氏郎君们。“那就这样说定了。”谢远径自敲定,“待回头,我再寻一个时机,给你们下帖子。”谢礼、谢尚听得清楚,却也只能强自打点起精神。“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阿远族弟,莫要等回头又说些不合适,不能的”“就是,阿远族兄,我等你的帖子。”谢远都点头应了。谢礼与谢尚又各自叮嘱了谢远一回,便自识趣地寻了个理由离开了,只将这一处角落留给孟彰和谢远两人。谢远看向了孟彰。孟彰先自打量一下周围,就在这边厢寻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了。谢远先是笑了笑,但面上笑意很快又敛去。他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又将怀中的宝琴取出,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身前几案上。琴音又起。只这一次,有日月在天穹上显出,照耀整个天穹;有流水潺潺,流转过无尽厚土。没有言语,也根本就不需要有任何的言语,他们已经明晰了对方心中所想所念。这便是知音。随着琴音悠悠荡开,相似的、平缓的笑意在两人面上升起。园林中的其他谢氏郎君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动静,只沉默而专注地凝望着这边,看他们两人,也在看他们不知道、无法触碰却真实存在着的某种磅礴意象,心中情思游荡,渐渐迷醉。这一日的园会,谢远一连弹奏了九曲琴音,方才将手放下。缓了一阵,他抬起眼,看着孟彰。孟彰也正睁开眼睛。对上他的视线,孟彰笑着颌首,赞道:“很好。”谢远笑了起来,但也只是少顷,他面上的笑意便缓缓收了起来。“你要去做。”他道。孟彰颌首:“我要去做。”谢远沉默一阵:“可是很难。”孟彰笑道:“但我有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