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糕都已经抵到唇边了,孟显的动作忽然停住。“不对啊”孟彰面带疑问回望他。孟显细看他一眼,还是将甜糕往自己嘴里送。将甜糕都吃完咽下后,孟显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明明这些小食是我梦中想出来给你尝尝味道的,现在却是我在吃”“不可以的吗?”孟彰顺手将自己面前的杯盏给推了过去。孟显就给他也斟了一盏茶水。“也不是就说不可以,但”孟显脸色有些奇异的扭曲,“就是觉得有点古怪。”孟彰道:“没不可以就行了啊,这有什么的。”说到这里,孟彰顿了顿,才又道:“难不成二兄你只想看着我自己吃,而你就在旁边干坐?”孟显想了想,叹着气喝水。半盏茶水饮去,孟显停住动作,问坐在侧旁的孟彰:“说说吧,到底是为的什么不高兴了?”阿彰刚才已经说了,在太学里还算顺利,没有同窗欺负他,那为什么阿彰的心情会那么差?孟彰沉默下来。孟显也不催他,只捧了茶盏陪着他坐。“二兄,”坐了有一阵,孟彰才开口,“你觉得这个世道”“怎么样?”孟显也沉默了。他一点点地将杯盏里剩着的半盏茶饮完。“很不好。”他先道,随后又补充,“每一个人都活得很苦。”是的,孟显说的不是哪一个群体、哪一个阶层,而是说每一个人。“得意的,逞一时意气,待意气消亡以后,怀抱却空空;失意的、困顿的,始终在为存活挣扎,哪怕耗尽所有力气,也仍旧看不见希望”孟显是头一次跟孟彰说这样的话,哪怕他自来都很照顾孟彰,跟他没大没小地玩闹,逗他高兴。但孟显不会拿这些事情来搅扰病弱的幼弟。孟彰沉默地听。“我其实也一直都有很多问题,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又能做些什么。直到后来,阿弟你出生了”孟显却是转了头过来看他,对他笑,“我就觉得,是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下去。”“因为”有更多的人,还不愿意认命。孟显不知道该怎么将自己那时候第一眼看见孟彰的感触跟孟彰细说,他只能看着他,带着点笑意。面前这个小郎君,那时候还在襁褓里,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瞬就会断去,然后再不会续上。但他熬过了降生的第一夜,熬过了洗三,熬过了满月,然后是周岁他离开了襁褓,虽然很少能离开床榻,但他活到了他的身体彻底崩溃的时候。“阿弟,你大概都不知道,你那时候到底给了我、我们怎样的震撼。”时至今日,孟显才能将这样的话跟孟彰说起。孟彰面色有些红。“我就是不想死而已”孟显眼底笑意加深:“有什么不同吗?”孟彰不答话。孟显贴心地转移了话题。“世道如此”他收敛了面上眼底的所有笑意,严肃看定孟彰,“你如今说起这个,是要去做些什么吗?”孟彰也坐直了身体,迎上孟显的目光。“是。”孟显沉默少顷:“会很辛苦的。”孟彰露出一抹苦笑:“我知道。”孟显再看得他一眼,忽然放软了语气,问他:“能跟我说一说吗?阿彰。”他这幼弟自生来就病弱,长年被困在床榻里,最渴望的除了活下去,那就是自由。自由地呼吸,不必担心哪次大喘气就会拉动五脏六腑,搅得他浑身都在发痛;自由地行走,不要再被困在床榻里,不要再被困在内室,连屋外分明近在咫尺的庭院都不能去;自由地吃,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不需要去考虑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接受,不需要去细想这饭菜、小食里头的哪一样食材会跟他正在喝的汤药药性相冲正因为他知道,所以当孟彰真的断去最后一口呼吸,脱去肉身化成阴灵时候,孟显心中虽然也悲恸,也担心他在阴世那边的生活,但同时,他也是为了自家幼弟松一口气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家幼弟其实也是解脱了。“我原以为,到了阴世天地以后,”孟显叹道,“你应该能更轻松一些的。没想到”他阿弟竟然过得比在生时还要压抑苦闷?孟显暗自皱了眉头。“没什么不能说的。”孟彰将杯盏放下,人又重新趴在了石桌上。是的,对自家二兄,孟彰没什么不能说的,又不是什么绝对隐秘的事情。真要是那样的隐秘,二兄也不会来跟他打探的。“最开始的时候,”孟彰道,“我也就需要想一想自己在阴世里要怎么生活。”孟显也跟着趴了下去,他脑袋搭在胳膊上,侧过来看孟彰。“阿父为我思量周全,很多事情都帮我料想在了前头,我全不必操心那些。我需要考虑的,就只是要不要依附族中生活。”那时候的他,仅仅是需要选择,选择到底是只做孟彰,还是做孟氏孟彰。“然后,我回魂。就在归去那一夜,我被人找上门了。”孟显皱了眉头。不等他发问,孟彰就先道:“不是恶意的。”“他们都是些鬼童胎灵,只是想来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可堪培养,也有点担心我的处境,怕族里是不是别有心思。”孟显皱起的眉头才放松下来。他似乎想要对孟彰说些什么,但犹豫一阵后,还是没有打断他,只随孟彰继续。但他不说,孟彰却看出了他的忧心。他笑着安抚孟显道:“二兄放心,我并没有被他们吓着。”孟显摇摇头,嘀咕道:“你是没有被他们吓着,但在你心里,必定是为他们的遭遇所触动的。”说到这里,孟显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看来,他是还得要再勤奋一些,才好护住幼弟孟彰沉默一瞬,复又笑起。“可我没有伸手太多。”孟显又看他一眼,很有些无言。没有伸手太多,也就是说还是伸手了,不过在阿彰自己眼里,他做的不多而已。孟彰不理会孟显眼里的神色,继续道:“后面的时候二兄也知道了,阿祖将他手中握有的那个太学入读名额给了我,太学那边发回信函以后,我就收拾收拾,往帝都洛阳去了。”孟显凝聚心神,细听孟彰的话。既然在阴世安阳的时候,阿彰都还是好好的,那么事情的转变,就一定是他到了阴世帝都洛阳的这阵子。孟彰继续道:“到了帝都洛阳以后,一切其实也不错,我所遇到的人,待我都很是友善”孟显眉头又皱起来了。他不无知,知晓这天下,若不是另有原因,必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所遇到的人,待他都很是友善?要么是阿彰身上有什么足以震慑一切恶意的东西,让他们不敢生出恶意;要么是阿彰手上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他们需要善待阿彰才有可能到手,利益驱使之下,让他们只能选择善待阿彰阿彰身上,到底是哪一种情况?想到曾经听说过一耳朵的关于孟彰资质的那些话,孟显不觉凝神,定睛打量着孟彰。“阿彰,”他发现了什么,问道,“你是不是快要完成化气境界的修行了?”趴在石桌上的孟彰眯眼看他。孟显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阴灵啊”明明是阴灵之身,却能在短短的两个月内从初入修行到即将完满整个炼精化气阶段的修行。这种修行速度,是不是太可怕了些?孟显有点能理解那些人的想法了。就这等可怕的修行速度,再对比他们自己几乎原地踏步的修行进度表,在没有办法彻底毁去孟彰以前,他们都会忌惮未来的孟彰。而同时,修行进展顺利到仿佛没有任何瓶颈的孟彰,若能与他交好,未来他们所能从他身上得来的回报,必定超乎他们的想象!孟显觉出了几分压力。他幼弟这般天资,他若还是这般慢悠悠的,回头就不是他在照看幼弟,而是要幼弟反过来照看他了。他是做人兄长的啊,怎么能让幼弟反过来照看他呢?!不行,绝对不行!!他一定也得勤奋起来!!孟彰笑着看孟显,待他眼神再度平和下来,他就问:“怎么样,二兄,是不是很有压力了?”孟显幽幽看着面前带笑的小郎君,忽然伸出手去,在小郎君的脑门上用力揉了揉。“有一点。”他道,“不过,你给我等着,二兄我绝对不会认输的。”孟彰也不挣扎,反倒是孟显着意控制了力道,生怕弄痛了他。“你也好,阿蕴也好,都是资质绝佳的,跟你们两个比起来,我和大兄确实是差了点”孟彰面上眼底的笑意消泯大半。“不过,就算你们先走上去了,我和大兄也会赶上去的。哪怕慢一点,也不会丢。所以,不用太过担心我。”也许是察觉到孟彰这一瞬低落下去的心情,孟显收回手,看着他,很认真地道。“我才没有担心你。”孟彰嘟哝着反驳。孟显笑看他,随后又催促他,问:“所以阴世帝都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听说,阴世皇庭的那位慎太子殿下,很喜欢你,甚至愿意将九卿之位许出?”孟彰摇摇头:“事实上,他看好的并不是我。”什么叫,事实上他看好的不是阿彰?孟显目光沉了下来,只问孟彰:“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以你的天资,那司马慎竟然还觉得不够,只拿了你来讨好什么人?”他到底将他们家阿彰当什么了?跳板吗?!孟彰仔细梳理了一下思路,斟酌着用词:“嗯”孟显盯紧了他。孟彰道:“这样说吧,那慎太子应是在谁人那里听说了我的存在,认为我资质不差,便往我这里多分落了一点注意力,然后等他亲眼见过我这个人以后,就更看好我,想要得到我的帮助”孟显止住了孟彰的避重就轻,他直接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还发现了什么?”孟彰顿了一顿,道:“不知是不是我错觉他对我能否真正成长起来,仍还有几分疑虑。”孟显眉关直接拧紧。他才不相信阿彰的话呢。错觉?他这幼弟若真是误会了,又岂会跟他说起?分明就是阿彰自己确定了,才这样跟他说的!他看定孟彰,问道:“阿彰,你自己是怎么觉得的?”我自己是怎么觉得的?听见孟显的问题,趴在石桌上的孟彰眼中浮起几分犹疑。若他所料不错,司马慎真的是重生的,那么他应该是会有一场劫难。这场劫难,他可能会过不去,也可能是重伤,在付出一定代价后沉寂当然,就像他那日见过司马慎后推测的那样,在这两种可能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那种他借助劫难隐在幕后做布置的可能。“我自己觉得”孟彰闭上眼睛,去倾听自己心里的声音,然后才将话补完。“我可能是在那之后沉寂下来了。”是的,很奇怪的,虽然孟彰自知自己未来可能会遭遇劫难,也存在劫难中直接消亡的可能,但他看见司马慎的时候,心里对直接消亡的这个可能没有太多的感触。他打从心里,觉得自己不会轻易消亡他睁开眼睛,看向担心望着他的孟显,冲他笑:“虽然很莫名也很无由,但我觉得,我是真的有倚仗的。”孟显面色有一瞬间的古怪。孟彰盯紧了他,问:“阿兄,你相信我吗?”孟显认真想了想,忽然坐直了身体,问:“如果我跟你说,我其实也有相似的感觉,你相信吗阿彰?”“嗯?”孟彰跟着坐正了身体,与孟显面面相觑。半饷后,孟彰才艰难开口:“二兄,你是说,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孟显重重点头。孟彰沉眸,短小的眉梢缓慢皱起。二兄也有这样的感觉?那大兄和阿姐呢?他们也有这样的感觉吗?是只他们兄弟几人特殊,还是整个孟家都特殊,更或是整个安阳孟氏都特殊?站在他们背后的那位存在,跟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因缘?孟彰正想着,忽然又察觉到了头上传来一份重量。他回神看过去。却原来是孟显将手搭在了他的脑袋上。“别想了,这事情大概还不是现在的我们所能够探究的,等日后吧,日后总会有分晓的”孟彰缓慢颌首。在知道孟显也有类似灵应的时候,孟彰既是松了口气,又紧提起一口气。不是只有他自己这一点明悟,让孟彰放松。可除了他以外,他的两位兄长一位阿姐也可能被牵扯进去,又让他紧张孟显收回手:“别太担心,明日待我去问过大兄和阿蕴,基本也就能确定下来了。”顿了顿,他看定孟彰道:“你只是幼弟,有事情也该是先大兄和我,然后才会轮到阿蕴和你。”“你不会有事的。”孟显话语轻悄,但那话语里,却自有千钧之力。孟彰急道:“二兄!”孟显冲他笑:“我知道,但阿彰你既是幼弟,又是阴灵之身,有很多事情,落在我们这些长兄身上不算什么,但你却未必。”“至不济”他道,“我们也就是从阳世去往阴世而已,有什么?”“可是!”孟显摇头:“没有可是!这事情就这样定下了。”“我是你阿兄,这事没得商量,你得听我的!”孟彰面色一动。孟显抢先他一步开口了:“大兄和阿蕴也必是赞同我的,你别想说动他们。”“我们比你年长,人数也比你多,阿彰,你听话。”孟彰紧抿着唇,不说话了。孟显认真想了想,又劝道:“阿彰,你看,虽然你现在已经是阴灵了,但你的修行速度明显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而你的修行资质,在我们四人中,又是最好的”“只要给你足够的时间和机会,你能比我们走得更远、更高。”“待你真走到了至高处即便我们都已经消逝了,说不定你也能将我们救回来呢?”“阿彰,你才是我们四人中最强的保障与后手啊!”孟彰重重闭上眼睛。说谎!二兄他就是在说谎!!真要到了那个境地,那必是兄长阿姐们魂飞魄散的时候哪怕走到了这方天地的至高处,他又要怎么将兄长阿姐们救回来?这方天地修到最高处,也不过就是天仙。天仙纵是与天同寿又如何?到底不是传闻中能横跨时空、颠倒一切因果的大罗仙!“何况”孟彰睁开眼睛,便看见孟显正对着他继续开口。“情况未必就糟糕到了那种程度呢?我们不都是有所感觉么?”孟彰磨了磨牙。话是这样说,但若情况真就那么糟糕,孟彰不信孟显不会做出他方才说的动作来。孟显面不改色,只又问他道:“还是再说回来吧。是那司马慎,让你改变的主意?他跟你说什么了?”孟彰沉默一瞬,整理过心情,才来回答孟显。“那日他来太学的童子学,我与他见了一面。在他离开以前,我问过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说”孟显静静听着。“他说,他的阿父阿母做错了,他要赎罪。”孟显垂落目光沉吟一阵,起身走到亭子边,遥遥看着阳世帝都洛阳的方向。半饷后,他重新回到石桌前坐下,趴下身去。“你信他?”孟显问。孟彰点头:“只这一点而已,我信。”孟彰见过了司马慎,但孟显没有。虽然他也相信孟彰的判断,但这完全不妨碍孟显用更大的恶意去揣测这位司马氏的太子殿下。“或许,他是为了要延续司马氏一族的气数,让司马氏继续稳坐皇位?”孟彰不反驳孟显,只反问他道:“司马氏一族气数绝了吗?”孟显仔细一想,诚实摇头。“司马氏能自曹魏手里拿过皇位,从最开始,是因为他们的军功。”“先有司马懿、司马师两人为司马氏一族在曹魏立下赫赫军功,掌领兵权,才能让司马懿彻底镇压曹魏及诸世家”“而因为司马氏自己就是这样起家的,所以他们格外的重视朝中权柄,兵权、相权他们都不愿意分落到有实力有名望的世家望族手里。”“而现如今朝中手握一定兵权的,除了司马氏的族人和他们的外戚以外,就只剩一个龙亢桓氏。”可是,龙亢桓氏在诸世家望族中,却又有丘八的名号,受诸世家望族所鄙夷,而龙亢桓氏也自觉地跟诸世家望族保持距离,一意展示他们对司马氏一族的忠诚“龙亢桓氏有兵权而无人脉、无重名,他们就算想要重演司马氏旧事,也不是一代两代能够做成的,事情。”“至于其他的名门望族”只有清名而无重权,更没有最重要的兵权,顶个什么用?“遍数所有世家望族,就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得过司马氏的。”孟显最后道,“司马氏一族气数未尽。”孟彰道:“这不就是了?”既是司马氏一族气数未尽,那么大势就还在司马氏一族手里,司马慎想要延续司马氏一族的气数,那就让他去!孟彰垂眼,轻声道:“想要延续司马氏一族的气数,可没有那么简单。”孟显将孟彰这话听得清楚,不由得深深看他一眼。孟彰抬起眼睑,对上孟显的目光。自家兄弟之间,也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所以孟显就直接问了。“阿彰,你讨厌世家望族?”孟彰看定孟显,不错过他面上任何一点异色。孟显也只由着孟彰打量,仍自看定了他。“我并没有讨厌世家望族。”过了好一阵子,孟彰才开口道。世家望族的出现与壮大,归根结底,都是人为了能够在这世道生存下去,为了他们能够更好地发展。世家望族固然已经形成了阶级,但社会是不可能不存在阶级的。孟彰比谁都清楚。天下不存在绝对的公平,只有相对的公平;不存在绝对的平等,只有相对的平等。他并没有讨厌世家望族。孟显凝望着他,仍旧在等待。他知道,他幼弟还有些话没有说完。“我只是觉得世家望族太过了。”“他们做得太过了,没想过让旁的人怎么活下去,没想过让旁的人怎么发展”孟彰有些漂浮的目光再次凝聚。他看定孟显,轻吐一口浊气。“我想让他们收敛一点。”哪怕只有一点,这天下也会大不相同。听得孟彰的话,孟显居然神色不动,他只问孟彰:“这是你的想法?”孟彰点头:“是我的想法。”“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孟显竟然道。孟彰奇异看他一眼。孟显回望他:“我会这样想,有什么奇怪的?”“世家望族确实做的过了,而且他们还在变本加厉,毫不收敛。再这样下去,不说这个天下,就连他们自己都落不得好。”孟彰面上眼底笑意加深。“不奇怪,”孟彰道,“毕竟是我二兄嘛。”孟显看他一眼,却是笑斥一声:“别试图拿好话来贿赂我!”孟彰笑看他一眼,不以为忤。他最清楚了,他家二兄在他和阿姐面前,就是个虚架子样式扎得漂亮,但实际上呢?呵呵。孟显端正脸色,将话题带回来:“你会有想法,不奇怪。谁都有想法,但你不是个会全凭想法行事的人,尤其你现在显然力量不够。”孟显也是孟珏和谢娘子言传身教教导出来的,他很清楚孟彰在最初想法出现的时候,到底会做什么选择。可是现在孟显定睛看孟彰一眼。他这幼弟,似乎不满足于只是想法,也不想着待他握有一定力量才来将那想法落到实处。“但你显然不愿意让它只是一个想法。”孟彰知晓孟显细致,也知晓孟显很了解他,但他真没想到,只是露出了丁点端倪,就被孟显捕捉到了。大抵,也是因为他没有想要过于隐瞒这位兄长。孟彰暗叹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孟显最后问道。“我觉得我有倚仗。”孟彰先尝试着将问题给遮掩过去。“这个我知道。”孟显道,“方才我们就说过这一点了。可这应该不是真正的原因,我想听一听你真正的想法。”顿了顿后,孟显的目光微敛,放松了口气:“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阿彰,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可以不用说,你直接告诉我就好。”“毕竟,有些事情,只能你自己清楚。”孟彰沉默半饷,终于跟孟显开口:“我怕真到那个时候才出手,就太迟了。”可能是重生归来的司马慎,说要为他的阿父阿母赎罪这件事情给孟彰的影响,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司马慎是什么人?在他夭折以前,他是武帝司马檐的嫡长子,按照如今的嫡长子继承制度,司马慎只要活着,就是武帝司马檐的继承人。他受到的,是司马氏一族最高等级的培养。而司马氏一族是大晋朝的皇室。在这样的时代里,皇室天然凌驾于天下之上。哪怕是名传九州四海的诸世家望族,也只有通力合作,才能与司马氏一族抗衡。出生在皇宫里,有一对那样的父母,受着皇室最顶级的教育,哪怕夭折了,落到阴世天地中,司马慎仍旧是阴世皇庭里的太子殿下孟彰完全可以想见未重生前的司马慎,到底会是何等的骄傲与恣意。可就是这样的司马慎,竟然在重生之后,变得谦逊、仁厚、宽和、大度除了仍然受到帝城诸位帝后掣肘这一个缺点以外,司马慎俨然是一个合符各家名士所推崇的仁君。这人前后巨大反差所传递出来的信息,由不得孟彰不多想。——到底是要遭遇了多大的变故、要目睹怎样惨烈的场景,才会让司马慎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让孟彰自己在司马慎所知到的未来销声匿迹?“我怕”“真等到那个时候再出手,已经太迟了。”孟彰垂落眼睑,直视自己的内心。是了,这段时间你那样的赶,只凭一曲琴音就认定谢远是个可以拉拢过来的同伴,你也真的就伸手邀请他就是因为这个啊。你怕。你怕自己一直拖延着,就让局势颓败到你后悔。你更怕,就算你已经倾尽了全力,也仍旧没有办法将颓败的局势给救回来一股甜香从鼻端沁入魂体,拉回了孟彰部分心神。孟彰抬眼看去,便看见了递过来的甜糕。定定看着那块甜糕一阵,孟彰终于从石桌上爬起,伸手接过它。“二兄,”他道,“你很打搅人的心情,你知道吗?”“我知道啊。”孟显点头,顺手也给他自己捻了一块小食,“但是这不是正好的吗?”那样糟糕沉重的心情,就是要搅扰了它才好呢。孟彰不说话了,只将甜糕送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甜糕细腻而绵长,熟悉的味道轻易就安抚了孟彰的心情。“原来是阿母做的啊”孟显点头:“这是我的梦里嘛,当然要给你最好吃的小食啊。”而对于他们兄弟来说,这天下里最好吃的小食,除了谢娘子亲手做的那些,还有旁的吗?‘哦,对!’用力地咀嚼着嘴里的小食,孟显面无表情地想道:‘阿蕴的那些汤药就是绝对的折磨!’将一块小食吃完,孟显回转目光,对孟彰道:“别怕。”孟彰缓慢咀嚼着嘴里的甜糕,抬眼看向孟显。“阿彰,别怕。”他道,“阿父、阿母、大兄、我还有阿蕴,都在呢。”孟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最后垂落眼睑。“嗯。”他应道。待孟彰心绪平稳下来后,孟显问他道:“那你预备怎么做呢?”孟彰便将他跟谢远说过的话又给孟显重复了一遍。“你来找我”孟显听完,问孟彰道,“是因为阴世天地不过是阳世天地的映照,你想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原本不是这样想的。”孟彰嘟哝道。孟显看他。孟彰轻咳一声,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二兄你也就是一个半大郎君,没什么能耐”孟显目光越发的危险。孟彰察觉到了,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打补丁。“现在。”“是现在。”孟显的脸色没有晴开,但眼神已经没有那么危险了。孟彰心下暗笑,但他面上不显,仍自跟孟显道:“而且近段时日以来,因为椿祖的传话,整个安阳孟氏都转动起来”“二兄你也分`身乏术啊。”“行了。”孟显打断他道,“你就直说了,现在要我们怎么做吧。”孟彰顿了顿,一整面上神色:“二兄,我想在安阳郡中禁绝五石散。”孟显先是一惊,随后沉吟起来。虽然说要在安阳郡中禁绝五石散口气很大,但细细思量下来,却也真不是就完全没有实现的希望的。如今的安阳郡中,确实也有旁的世家望族,但为首的却仍是孟氏。只要孟氏以身作则,又表现出强硬的态度,确实有希望将五石散阻拦在安阳郡外。毕竟,五石散是比较金贵的东西,不是寒门子,都不会有享用它的资格。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上有所恶,下必弃之。何况五石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合群、为了媚上,才会泛滥开去的。其次才是因为五石散而汇聚的利益。这世道里,阶级的跨越才是最诱`人的。钱财的汇聚和收拢,在阶级跃迁面前,都得倒退一射之地。孟显琢磨了一回,又问孟彰道:“你已经跟阿祖他们说起了?”孟彰道:“我来之前,已经跟庙伯父提过,庙伯父大抵已经在传讯阴世安阳郡了吧。”略略一停,孟彰补充道:“我只跟庙伯父说,我希望族里能禁绝五石散。”孟显首先点头:“我就知道你不会那样的冒失。”随后,孟显问他:“其实,你不仅仅只是想要在安阳郡中禁绝五石散的吧?”孟彰点头:“如果能够做到,我希望五石散这等东西彻底消失。”孟显看着孟彰,有些奇异,问:“有什么理由吗,阿彰?”孟彰那一瞬间想了很多,眼前也闪过很多影像,但最后,他只是缓慢抬头,看定孟显。“二兄,一定需要一个理由吗?”“当然不啊。”孟显道,“理由那是对外人的,自家兄弟,不需要什么理由。”“我只是想知道而已。”“好吧。”孟彰道,然后收敛了面上眼底所有的温度,“因为我厌恶它们这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