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彰修行进展速度远胜旁人呢,甚至连我们这等还在阳世里、有肉身护持的生人,也没有几个真能及得上阿彰的修行速度的,由此可见其修行天资”“这等天资之下,只要阿彰的道心隐患解决,只要阿彰不在中途彻底夭折,就没有人真的能拦得住他。”孟显说到这里,顿了顿,抬起头来看左右分坐的两位手足。“说起这个,昨日里阿彰曾跟我说起一件事。”孟昭、孟蕴两人凝眸看来。“阿彰跟我说,”孟显道,“他觉得他自己其实是有倚仗的。”“他并不真的以为自己有彻底夭折的可能。”孟昭、孟蕴各自皱眉,却仍然没有打断孟显。他们听得出来,孟显还有话没有说完。“阿彰他也问过我。而我的答案是”孟显缓慢道,“我似乎也隐隐有这样相似的一种感觉。”孟显再凝神,深深望入孟昭、孟蕴的眼。“我与阿彰都有这样的感觉,大兄、阿蕴,你们呢?”孟昭、孟蕴对视一眼。孟昭先道:“在今日之前,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但你既然问起了”他闭上了眼睛,两手扣住心腔,默默感应。另一边厢的孟蕴也是一样的动作。少顷后,他们两人齐齐睁开眼睛。孟显看定他们。孟昭对孟显点了点头:“我也不觉得我是惊惧的。”孟蕴跟着点头。孟昭、孟显、孟蕴三人的脸色甚为复杂。算不上欢喜,但却确实夹杂了几分忧虑。“你们觉得”孟显问,“阿彰所说的倚仗”他不说话了。孟昭沉默许久,本待要张嘴说话,却跟孟显一道,先偏头看向旁边的孟蕴。迎着两位兄长的目光,孟蕴不知什么时候紧握成拳的双手缓缓放开。“大兄、二兄。”她道,“我不知道你们对这种莫名感觉是怎么想的,但我却觉得理所应当。”“理所应当?”孟昭一字一句重复着道。孟蕴郑重点头:“理所当然,没有任何猜忌,没有任何怀疑。”孟昭、孟显两人对视了一眼。孟蕴不觉带着点小心翼翼问:“大兄、二兄,是我说错话了吗?”孟昭、孟显转眼去看,才看见孟蕴面上眼底带着的些许委屈。那委屈就在那里,但似乎就连孟蕴自己,都不曾察觉到它的存在。孟昭、孟显心头一时闪过许多猜测,但到最后,这两个少年却是谁都没有道出,各自小心收敛了那些思绪。“没有的事。”孟昭先道。孟显也道:“我与大兄只是在想着这事情到底是不是该到此为止了而已。”孟昭接话道:“对,我们现在境界不足、所知不足,贸然探寻那样的隐秘,对我们可未必是好事。”孟显配合道:“如果事情真像阿蕴你所说的那样,站在我等背后为我们做倚仗的那位对我等全无恶意的话,我们的试探与寻问或许不会惹怒了祂,但却会将祂引出,放在这天地里诸位大修目光中。”“到时候,怕就是我们给祂添麻烦了。”孟显越说,越觉得在理。孟昭悄然给了孟显一个赞善的目光,也对孟蕴点头,说道:“就是这样的,没错。”孟蕴看看孟显,又看看孟昭,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笑,她眼底那丝隐秘的委屈便尽数消失不见。“我们是在说正经的。”孟显故意板起了脸,“别笑!”孟蕴连忙抿唇,压下扬起的唇角,她坐得笔直,对孟显点头:“二兄放心,我不笑了。”孟显细看她一阵,才满意点头。“好了,既然这件事我等已经有了定论,那么接下来就来讨论另一件事。”孟昭见到孟显、孟蕴两人已经消停下来后,便出言将话题重新带回来,“五石散。”“来说说吧,我等要怎么在安阳郡里清理五石散。”孟显、孟蕴各自收回心神。孟显先道:“我昨日里已经简单想过一回了,我的看法是,不能硬来。”孟昭跟孟蕴对视一眼,看向孟显的目光中都带出了些不善。这一次,又要让阿显这家伙在阿彰那里讨得好了。孟显轻咳一声,低声道:“我也就是多了一点时间斟酌权衡,比起大兄和阿蕴来,勉强只能算是笨鸟先飞罢了。大兄和阿蕴才智俱都胜出我许多,即便不似我先冥思苦想了一夜时间,也必定能够拿出更好的主意来的。”“我就是抛砖引玉,抛砖引玉的那个,没甚么大本事大智慧”孟显格外的谦逊。孟昭直接伸手,搭上了孟显的肩膀。孟显的话语当即停住。“行了,”孟昭道,“是你的好就是你的好。你这样小心的,将我和阿蕴当什么了。”孟蕴也在旁边点头。孟显小小地笑了一下,没忍住,又笑了一下。孟昭很有些无奈,便看向了孟蕴。阿蕴,你二兄他状态似乎有些不对,今日午膳时候他的那份汤水,是不是应该要做些调整?孟蕴微微颌首,应了下来。很应该。孟昭悄然露出了一个微笑。孟显只觉得一股无端寒意从天门处落下,须臾间漫遍他的全身。不对!一定是有什么人在谋算我!可我这些日子都只忙着处理大兄摊派到我手上来的那些族务,似乎没有得罪过谁啊,谁会平白无故对他一个小小的望族子出手?孟显才刚这样想着,眼角余光就瞥见坐在他左右两侧的手足。他也不是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只是大兄他不是才刚说了他不用这样小心的吗?怎地话犹在耳边,他们心里就已经在打主意要跟他讨回来了?孟显僵滞也似地偏了头,看向侧旁的郎君。郎君凝眸看他,平静亲近的眼底里带着一点隐秘的笑意。孟显发誓,他绝对绝对没有看错。孟昭看他的眼神里,有一句话阿显,事情就都交给你了。有你在,大兄我能歇一歇的,是不是?孟显心中有些想哭,他一点点地别过头去,看向另一边厢的女郎。女郎莹润有光的杏花眼见得他看来,也是微微一笑,无声传递出一句话。二兄,你跟疼阿彰一样疼我的对不对?你都能为了阿彰如此耗费心思,那是不是也该为了我牺牲些什么?孟显一时无力垂头。行吧孟昭、孟蕴看得,眼底那些微的笑意陡然一滞。孟昭看向了孟蕴。孟蕴眼底也在犹疑挣扎。孟昭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时候,他轻易将这件事给揭了过去。“阿显,我看你似乎已经有了大体的计划,那便来说说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孟显重新抬起头来,却不说话,而是冲着孟昭、孟蕴两人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孟昭、孟蕴两人眼底的所有神色都平淡了下来。行吧,这阿弟/二兄根本就是在戏耍他们的。像是这样想的,但看着孟显面上那个略显夸张的得意笑容,孟显、孟蕴两个眼底也带出了一点细微的笑意。“五石散所以能在我等世族郎君、女郎中备受喜爱,除了它本身的药效以外,还是因为我等这些世族郎君、女郎,要借它的药效发散心头的种种憋闷忧虑。”“此间真正的关键,在于世族郎君、女郎自身。”孟昭、孟蕴静静听着,都没有插话,只看着孟显眼底不甚明显的挥斥方遒的肆意与掌控。“要阻拦五石散,我们仍然需要从世族的诸位郎君、女郎入手。”孟昭、孟蕴对视一眼,孟蕴配合着开口问,给孟显递去了一架梯子。“要怎么做呢?”她问。孟显不答,而是率先反问孟蕴:“阿彰告诉我,五石散的药力会催发肉身精气,污浊神魂。你觉得,经过五石散催折的那些世族郎君、女郎们,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孟蕴认真想了想:“表面上来说,与往常时候没什么不同,而且看着容光焕发,反比其他时候更多了几分气色。”但这气色是五石散药力催发的肉身精气,这些肉身精气原本应该是巩固肉身根基的。被催发后,人看起来确实会精神许多,但实质上内里却是亏空的。那些世族郎君、女郎们的肉身,都会成为花架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一阵寒风打到了。表面上看起来还完好无损、神采奕奕的肉身都是这样,那些世族郎君、女郎们被五石散药力污浊的神魂只会更惨不忍睹。孟蕴简单将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的肉身和神魂情况说道过一遍后,便停下来了。孟显低低笑了一下,又问:“那么,大兄和阿蕴觉得,世族的这些服食五石散的郎君、女郎们,平日里最看重的,是什么呢?”孟昭原本是想说的名望的,但话到了嘴边,它却停住了,换成了另一个答案。“姿容。”孟蕴听得孟昭的这个答案,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她张了张嘴,却也是没有说话。她已经听清楚了,孟显问的是,是那些服食五石散的郎君、女郎们。孟显点了点头:“没错,姿容。”“如今这世道,盛行的是推举制度。”孟显继续道,“在这种制度里,除了各位中正官与诸世家望族之间无声的利益交换这种种默契之外,首先看重的,便是一个郎君的名声。”“名声在外、名声绝佳的郎君,哪怕是寒门子、平民子,也仍旧能够得到中正官的看重与喜爱,最终入职中枢或者各处郡县,跃迁士族。”“寒门子、平民子不是不知道名声的重要性,只是他们拿不出经营自家名声的资本而已。”顿了一顿,孟显补充道:“起码,他们做不到像各世家望族那样,大手笔地在经营名声这件事上挥洒资本。”“而即便是各个世家望族,也只能有选择地为自家族中一二郎君经营名声。”一是经营名声的成本不菲,哪怕是世家望族,能支撑得住九个十个的成本支出,却支撑不住二十个三十个的名声经营成本支出。世家望族家底再厚,也经不住这样的挥霍。何况,除了经营名声以外,在为自家儿郎铺路的其他事情上,也仍旧需要大批银钱的花费。他们也需要为后面的事情考虑。二是现实不允。一个望族世家,只一代中就出九个十个名士,那两个望族世家,三个望族世家,四个望族世家乃至数目更多的望族世家呢?整个天下,三十年一代里,到底能出多少个名士?这天下中,能有那么多的官位安置这些名士吗?皇族司马氏,能答应匀出这么多的官位来分给这些世家望族吗?所以,一个世家望族,能够推出来站在天下人面前,站到中枢朝堂中接掌官位的,不会多。但是,世家望族里,除了田地、知识这些东西以外,最多的又是什么呢?人。一个中等的世家,只是记名族谱的族人,就有近两千数。近两千数族人的世家里,只能有九个十个人入仕。除了这入仕的九个十个人以外,剩余的近两千数族人呢?纵有天大抱负,纵有满腔才华,他们也只能隐在田野,入不得朝堂。这,就是如今的世道。相比起得到族中资源倾斜,帮忙经营名声的寥寥几位郎君们,其他同一辈分的郎君,其实都是被家族放弃了的人。不,不只是放弃那么简单。他们很多时候,还会被家族拎出来,成为那位得到家族资源倾斜的郎君的垫脚石。遥想当年让梨的孔融。他的那两个兄长,不就是这样的例子吗?明明还只是小儿,却以孝悌声名传扬海内,真的就是因为孔融的孝悌触动了天下人吗?并不是,是因为孔氏出手了。他们选中了孔融,于是孔融的那两个兄长,便只能成为孔融的背景,成为他的映衬。这就是世家望族。这个世道里,嫡支与嫡支,大不同;嫡支与旁支,更是不同。要想翻身,唯一的机会是修行。修行境界的每一次跃迁,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次更易命数的机会。但修行破境,也不容易。尤其是对于资质寻常的那些郎君们来说,更是如此。而,这天下里,偏偏就是庸人更多。世家望族里的郎君们,也没有多少例外。这些修行资质寻常、又被家族放弃的世族郎君们,只能像寻常寒门子、平民子一样,一点点地为自己积攒声望。不,他们比寻常寒门子、平民子还更多了一层顾虑。寻常的寒门子、平民子可以抓住任何机会,为自己积攒名望,但他们不能,他们需要控制住分寸。不能搅扰了各家世族的布置,不能顾虑着自家家族的总体情况,为家族守住那一条界线有多少人能在这重重封锁与阻隔之中,只凭借自己,趟出一条道路来,最终站在天下人面前,站在朝堂上呢?或许也不在少数吧。孟显随意地想。反正他没有去计算过。但他知道,所有被家族放弃了、需要自己一步一脚印闯出去的那些世族郎君们,最开始时候,依靠的其实都是姿容。姿态与仪容这是不需要多做什么,只凭一眼,就可以在世人心中落定某个印象的最简单方式。有心、有能力去趟这条艰难道路的郎君们要注意,自知平庸、没有能力去趟这条道路的郎君们心里明白自家事,却也不会承认自己真的完全没有希望,也会很注意这些方面。越是腹中空空、无有点墨、修为浅薄的那些世家郎君们,便越是在意自己的姿容。概因他们自己明白,他们大抵就只有这一身被族中严格教导出来的姿容,能够拿得出手了。而正好,会沉迷五石散的这些世族郎君、女郎们,大多便是这一类的。孟昭、孟蕴俱都静默听着。尤其是孟昭,他更是沉默。从某种方面来说,作为长兄的他,其实也是从孟显这位兄弟手中抢夺机会的人。是他的存在,阻挡了孟显的光华。孟显察觉到了什么,正细细说着的他,忽然转了目光来冲孟昭笑了笑。那笑容里,是安抚,是肆意,是洒脱。“大兄,”他问,“你不会觉得,我跟那些家伙们,是一样的吧?”孟昭怔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他连忙否认:“我绝没有这样的意思!”孟蕴在旁边,乖巧地坐着,笑看两位兄长玩闹。孟显眯着眼睛看孟昭,面上神色意味莫名,方才眼里的笑容早不知什么时候如泡影破碎了。孟昭见得孟显这模样,只得认输,问道:“你打算怎么样才信我?”孟显这才悠哉悠哉地道:“方才你与阿蕴想要我去做什么,那稍后就由你去做什么。”孟昭沉默一瞬,抬眼求助也似地看向另一边厢托腮坐着的孟蕴。孟蕴无辜回望他。孟昭就明白了:这个妹妹靠不住。他回转目光,看向孟显,眼底情绪几回翻滚,最后都变作了妥协。“行吧,那就由我来。”孟显得意地笑了一下。也是到两位兄长终于分出了胜负的当下,一直在旁边坐得稳稳当当的孟蕴才问道:“二兄,你还没说你到底准备怎么做呢?”孟显收敛面上神色,认真对孟昭、孟蕴两人道:“这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重视自身姿容,也爱洁,只要我们让他们看见五石散对他们自身姿容的折损,看见他们神魂里的污浊,他们自己先就会对五石散生出了抗拒。”“与此同时,我等作为孟氏的嫡支郎君,又明白表现出对五石散的深恶痛绝,那些郎君们也会对五石散再生出几分拒绝。”先让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们对五石散本身生出抗拒,然后再斩断这些世族郎君们依靠五石散就能与他们这等安阳郡中地位最顶尖的郎君们交好的心思如此一推一拉双管齐下,当会有所成效。孟蕴皱了皱眉头:“可是我们族里”她没有将话说完,但孟昭、孟显却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孟昭、孟显也都沉默了。不论他们想要做什么,在这安阳郡中,孟氏都是绕不过去的大山。即便他们自己就是孟氏的郎君也不例外。“孟颖”孟蕴低低念叨过一回,再抬起来看向孟昭、孟显这两位兄弟的眼中竟然沉着一分厉色,“他若是愿意袖手旁观,那自然最好不过。”“可如果他非要插手的话,我们就与他交交手,也好见识见识我们安阳孟氏这一代宗子的手段。”孟昭、孟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笑了起来。“阿蕴你就是一个女郎,说什么交手不交手的?”孟昭先道。孟蕴看着孟昭、孟显两位兄弟的目光很有些愤怒。“大兄你说的什么话?女郎怎么了?女郎就不能出手试一试我们这一代宗子的成色?”孟显轻咳一声,帮着孟昭解释道:“大兄他不是这个意思。”孟蕴的目光陡然转过来,锁定了孟显:“那二兄你说,大兄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孟昭才刚稍稍松了口气,听得孟蕴的这个问题,又立时抬起目光,求助也似地看向孟显。孟显回望他,微不可察地颌首。“大兄的意思是,阿蕴你是妹妹,不必你来,大兄和我就能应付得来。”孟蕴看向孟昭:“是这样的么?大兄?”孟昭郑重点头:“就是这样的没错!”孟蕴看了看孟昭,又看看孟显,低低哼了一声,没有再坚持。不过饶是如此,孟蕴的脸色也没有多好看就是了。孟昭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哄阿妹。但孟显却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阿蕴。”他忽然郑重唤了一声。孟昭、孟蕴齐齐向他看过去。“阿蕴,不是大兄与我非得要阻拦你,而是我们另有一件事需要托付给你。”孟显道。孟蕴打点起精神,一迭声问道:“是吗?是吗?是什么事?”“二兄你只管说。”孟蕴还记得跟孟显保证,“只要你开口,我定能给你将事情给办妥贴了。”孟昭看看孟显,又看看孟蕴,忽然觉出了少许挫败。但他看了一阵,竟然暗下笑了笑,悄然放松了身体,只将身前摆放着的茶盏端了过来,慢慢啜饮着茶水,也施施然地听孟显支使孟蕴。“我们既然想要让诸位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对五石散生出抗拒,就需要让这些郎君、女郎们真切地看见五石散对他们肉身与神魂的影响。”孟蕴郑重点头。孟显继续说道:“如此,我们需要有一件能够映照诸位郎君、女郎们肉身与神魂状况的宝器。”孟蕴再点头,她对孟显道:“二兄有什么主意,只管说道明白吧。”孟显就道:“似这等宝器,我以为该得是宝镜最为合适。”“宝镜?”孟蕴沉吟着。“嗯。”孟显应得一声,“就是宝镜。”“似这等威能的宝镜,安阳郡中不是没有,但数量甚为稀少,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平常也很少用这样的宝镜去映照自己。”“所以,我需要做的是”孟蕴若有所思地道。孟显给她将话补完:“想办法让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去照一照这样威能的宝镜。”“不论是让具备这等威能的宝镜遍布整个安阳郡,好能让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都能够照见这样的宝镜,还是将他们引着,照一照这样的宝镜,又或者是其他的办法”孟显道,“都可以。”“只要让他们照宝镜就行。”孟蕴正要点头,就看见另一边厢闲闲坐着的孟昭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抬眼看来。“如果可以的话,”孟昭补充孟显的提议,“这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映照宝镜的时候,还有外人在场。”孟蕴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点笑意。“这些外人”她举一反三,“可以是心仪的女郎,可以是积怨的郎君,还可以是身份更为贵重的郎君与女郎。”孟显沉吟一阵,却有些不甚赞同。“这个不好吧。”很让人下不了台的孟蕴摇头:“正是要他们下不了台。”下不了台,就不会想要见外人,就减少了他们之间再聚集在一处一道服食五石散的次数;下不了台,才会觉得羞愤,才会迁怒五石散,才更抗拒五石散;下不了台,才好让他们的家族出手,帮着控制这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孟显下意识地想要转眼,看向另一边厢的孟昭。只是待到他的目光与孟昭的目光对上,他才猛然想起,这有外人在场的事情,根本就是由孟昭先提出来的。孟蕴不过是受到了他们这位长兄的启发而已。孟显一瞬有些无力,但还是想要缓和一二。“天下没有不破风的墙,我们既然出手了,就绝瞒不过所有人去。当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开始思考其中因由的时候”他道,“我们瞒不住多久的。”到时候,他们可就是众矢之的了。孟昭问:“但他们最终会感谢我们的。”孟显看这孟昭,满脸“你在逗我”的怀疑。孟昭笑了笑,慢悠悠道:“只要我们抢在他们发现我们以前,为他们传出有过则改的名声便就好了。”孟昭看定孟显,语重深长道:“这天底下,没有完全的好事,也没有完全的坏事,只看各家的手段罢了。”“人心,可是很微妙的东西呢。”孟昭说着,将手中的半盏茶水饮尽,然后将那空空的杯盏递送到了孟显面前。孟显看看他,又看看被放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杯盏,沉默一阵,伸手去拿了茶壶来,真的就帮着孟昭将杯盏重给续满了茶水。在旁边琢磨着什么的孟蕴被水流撞击杯壁的声音拉回心神。她看了看一个倒茶一个接茶的兄长,少顷,缓慢笑了起来。大兄是在点二兄呢孟蕴正这般想着,就看到了孟昭、孟显两人往她这边厢瞥过来的目光。孟蕴稍稍收敛了眼底的笑意,坐得笔直。孟显看她一眼,伸手将她面前那杯茶水拿了过来。将已经冷却的茶水换掉,孟显又将茶盏送回到孟蕴面前。孟蕴捧起茶盏,啜饮了一口茶水。茶水氤氲间,模糊了孟昭、孟显、孟蕴三人的面容,却让那三双相似的眼眸中相近的决意越发的明显。既然阿彰他对五石散那样深恶痛绝,恨不得这东西从未在这世界中出现过,既然幼弟他已经托到了他们面前来,那么他们这些做人兄姐的,就得尽力为阿弟将这事情给收拾妥当了。“此事虽然重要,”也是在这个时候,孟昭说话了,“但你们也莫要耽误了修炼。”他既是在提醒孟显、孟蕴两人,也是在提醒着他自己。孟显、孟蕴齐皆点头。孟昭看过孟蕴,目光与孟显对上一眼。两位将将要长成的郎君对视一阵,齐齐笑了起来。孟蕴有些莫名,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一来一回地打量着两位兄长。许久后,她终于看明白了两位兄长不曾言明的心意。她眨着眼,在心底哼哼一声,暗自道:你们是阿兄怎么了?我可也是阿妹啊,我还是阿姐呢!我当然也要好生修行,好护住你们啊。谁说做阿妹的,就不能反过来护住自家兄弟?只能被自家兄弟护在羽翼下?看不起女郎吗?你们都给我等着!待到他们各自从孟显的院子离开以后,孟蕴大踏步走回了自己的院子里。才刚刚跨过院门,她就一迭声地吩咐迎上来的女婢们:“将昨日里收得的药株拿过来,我要细看;今早熬煮汤药的药渣都收拾好了吗?也一并给我带过来;再有,按着这一张方子,去药库那里将药材给我带回来”孟蕴的整个院子,一时就热闹地忙活起来。阳世里孟昭、孟显、孟蕴在为孟彰细细盘算该怎么清扫安阳郡中五石散的时候,阴世里才刚刚从太学回到府邸的孟彰,却听到了一个不甚意外的消息。他看定对面的孟庙:“庙伯父可否能将族里的答复,再与我说道一次?”孟庙沉默一瞬。明明面前的小郎君神色未见恼怒失望,但他却偏觉得他们安阳孟氏与这位小郎君之间,出现了一道裂痕。这道裂痕在目前来看,似乎不算什么,但它确实存在,而且往后这道裂痕未必就能愈合。孟彰,他们安阳孟氏的这个麒麟子,对五石散真的就那样厌恶吗?不过是些五石散而已“族里的意思是,”孟庙看定孟彰,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点异色,“五石散只是一味助兴药散,并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当如此大张旗鼓”顿了顿后,孟庙又将孟椿、孟梧那边的答复给孟彰道:“族里也知道五石散不好,会跟诸位族人提起,但不会勉强各位族人。”“他们倘若愿意舍弃五石散,那自然是好事,倘若不愿意,那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孟彰沉默许久。孟庙陪着他站,也不说话。“族里是真的不愿意勉强各位族人,还是在放任,又或者是”不愿与五石散背后站着的那些世家结怨?孟彰没有将最后半句话说完,但孟庙也已经听明白了,他低低回答道:“阿祖与梧叔祖的意思,应该是不值当。”不值当?不值当孟彰轻笑一声。“阿彰。”孟庙唤道。孟彰抬起目光。被这双平静而沉凝的眼眸看定,孟庙竟然觉得自己像是陷在了深海里,渐渐窒息。“庙伯父,”孟彰道,“族里现在只说不值当,是觉得那些服食五石散的族人不值当救回,还是觉得”被五石散流毒的各位世族郎君、女郎们,能够随意在被五石散药性诱动的状态下摆弄的天下,不值当挽回?这一次,孟庙没有听明白孟彰未曾说完的这半句话。他有一些厌烦。阿彰他到底能不能将话说明白?说一句让人猜半句的,倘若猜错了,领会错了,耽误了要事,可怎么办?孟彰悠悠回神,看着孟庙面上眼底渐渐升腾的厌烦与不耐,他又是笑了笑。“庙伯父,”他唤了一声,“你真的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孟庙眼底的神色一时凝固。孟彰甩袖,转身往玉润院的正房走去。这是第一次,他直接就将孟庙这个长辈给丢下了。孟庙站在原地,沉默看着孟彰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作。直到孟彰的身影即将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孟庙才像是活过来一样,他抬高嗓音,唤那走远了的孟彰。“阿彰。”孟彰停下脚步,回转半个身体看他。“阿彰,”他道,那声音干涩且沙哑,连他自己都惊了一瞬,“家族有家族的难处,不可能陪着你任性。你能不能多为家族想一想?!”孟彰也有一句话想问。“这天下更难,家族能不能多为天下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