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颌首,应道:“应是。”应是这个回答,听得下首仍在坐席上的好几位小郎君小女郎神色奇异。孟彰脸色不变,仍自稳稳当当站在远处,看着下首的各位童子学同窗。王绅深深看他一眼,再左右与两侧的谢礼、庾筱交换一个目光,随后对孟彰说道:“我等受史先生教课有半月余,既然史先生今日将离开太学家去编书,我等自也当送他一程,以全师生情谊。”庾筱也站起身来,道:“正该如此,孟彰,我等与我同去。”“同去!”谢礼也道。李睦、明宸、林灵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也都站起身来,齐声道:“同去。”孟彰颌首。整个学舍安静下来。孟彰便道:“今日午时末童子学里也有课,倘若诸位同窗也要送一送史先生的话,我等怕是得先请罗学监为我等调整今日里的课程。”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齐齐颌首,“自当如此。”孟彰团团看过他们,目光最后落在了王绅身上:“王小郎君,不若你与我一道去见学监?”王绅露出了笑:“敢不从命?”庾筱与谢礼目光遥遥一碰,也齐齐出声道:“我们也一道吧。”孟彰点头,率先往外走。王绅看向庾筱、谢礼两人。庾筱与谢礼冲他笑开。王绅撇了撇嘴,往学舍外走去。庾筱、谢礼连忙跟上。孟彰正在学舍外头等着,见得王绅、庾筱、谢礼也都出来,便与他们一道往罗学监所在的那处学舍走去。李睦、明宸、林灵三位小郎君小女郎眯着眼看王绅、庾筱和谢礼走出去,各自回转目光,对视得一眼,传音道:“你们有没有发现,那三人有些不对?”明宸点头:“他们的异样,是从王绅开始的。”林灵也道:“他们与孟彰之间的距离似乎消失了。”李睦、明宸、林灵动作俱都一顿,忽然又抬起目光来,齐齐对视得一眼。“难道”林灵有些不甘,“我们竟然被抛下了?”明宸也悄然皱眉:“那三人的进度,有那么快的吗?”李睦倒是面色不显,只沉着眉在思索着些什么。明宸、林灵的目光便尽数落在了他的身上。“没那么容易的。”李睦散开眉关,平淡对明宸、林灵两人道,“孟彰这人便是撇开其他不提,只说他的性情,也没有那么容易靠近。”明宸、林灵听得李睦的这个说法,虽悄然松了口气,但也未曾完全放松,仍然看定了李睦。他们以为事情没有那么的简单,李睦应该还有话要说。果真,下一刻,他们就听到了李睦的话。“但我们的进度比他们慢了,是事实。而且我怀疑”明宸、林灵凝神静听着。“他们大抵已经摸到了真正的关窍。”明宸、林灵齐齐蹙起了眉头。他们已经摸到了真正的关窍?“那我们该怎么办?”林灵急问道。李睦沉默少顷,忽然抬起目光看向学舍大开的门户:“回去再催一催。”“这里虽是帝都,是世家望族的地盘,但我等三清道脉在这里也不是就全无根底。世家望族能比我们快一步得到关键消息,但我们也不可能全无收获。”“倘若我们再让他们拖下去,只怕到时候,反倒是我们落到了最后”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李睦自然垂眼,却有眼角余光瞥向了他们前排的坐席位置。那里,是北辰阁白星、瑶池派花萦和酆都石喜的位置。明宸、林灵察觉到李睦的痕迹,也都循着他的余光瞥过去,看见那三位似乎也在商量着什么的小郎君小女郎。林灵又一次皱眉:“你是说,他们?”明宸已经收回目光了,他虽比较高傲,但该有的小心与慎重却也从来不缺。“北辰阁、瑶池派作为昊天帝君与瑶池圣母的传承,根扎得比我等三清道脉在这帝都里的都要深,再加上一个酆都在旁侧相助他们说不得还真能越过我们,赶上那些高门大户的脚步。”林灵自然也很清楚。尽管道门诸法脉中,三清道脉的力量能够完全镇压北辰阁与瑶池派,但北辰阁和瑶池派同为道门五大法脉之一,也并不是全无实力。他们有他们的根基所在。而这阴世帝都洛阳里从大局上俯瞰,最大最强的,自然是包括皇族司马氏在内的诸世家高门。但接下来的,却不是道门法脉中最强的三清道脉,而是北辰阁与瑶池派这两大法脉。包括皇族司马氏在内的诸世家高门,相比起三清道脉来,在整体层面上,更亲近北辰阁与瑶池派。其中的缘由,李睦、明宸、林灵虽尚且年幼,但也不是全不了解。除了北辰阁和瑶池派所供奉的两位分别为天之帝君与天之王母之外,还因为那些世家高门,想要扶持北辰阁、瑶池派与他们三清道脉抗衡。他们倒也不指望那两家能扭转当下优劣对比,反过来覆压他们三清道脉,他们想要的是让北辰阁、瑶池派这两大法脉牵扯乃至掣肘他们三清道脉。这是一重各方都心知肚明的阳谋。所以,为了能让北辰阁、瑶池派持续牵扯掣肘他们三清道脉,这些世家高门还真的能做出给北辰阁、瑶池派透漏消息的事情来。林灵低骂一声:“可恶。”明宸看得她一眼,旋即回转目光看向李睦:“除了这个呢?”真要等到今日晚上归去时候再催促道脉里的那些人,未免就太迟了“急什么?”李睦抬眼,轻声问。那顷刻间落在明宸身上的目光,有清静气垂落,压住了明宸的心神。明宸神色一晃,随后眼底中也有一道如意气升腾。李睦看定了明宸:“可好些了?”明宸抬手,缓慢整理着袖角。“好些了。”林灵尚且不太能反应过来,她看看明宸,又看看李睦,最后再将目光投落在明宸的身上。“明师兄,看来那你心境上的修行,很有些不足啊?”林灵逗趣一样地开口道。明宸瞪了她一眼,道:“比起你来,总还是要好一些到底。”“是吗?”林灵眯起了眼睛,不似往常的每一次那样被轻易激起怒火,反而还有些乐呵呵,“那刚才,是谁先急了呢?”明宸气结,撇了目光不看她。林灵面上的笑意越发的浓郁了。李睦见怪不怪,半垂落眼睑,掩去那眼底升腾而起的八卦图案。明宸、林灵虽仍在拗气,却也是在默契地使用这种办法,将学舍各方里的目光都牵引到他们自己的身上,给李睦争取时间。他们的动作成功了,但也失败了。因为,明宸、林灵确实为李睦牵引了不少的目光,但他们更想要遮掩的对象白星、花萦却没有瞒不过去。花萦冷哼一声,给白星和石喜传音道:“他们三清道脉,就是喜欢使这样的小手段。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千百年来都百玩不厌的?”白星眉眼端重,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提醒花萦道:“还是多留心些吧。”哪怕明知道三清道脉都喜欢使这样的小手段又怎么样,他们两家不也总在三清道脉这些亦真亦假的意气中栽跟头?人家手段不怕旧,只要有用就好。可他们两家总在这样的地方吃亏又怎么说?花萦沉着眼收回目光,不哼声。石喜在旁边沉默,只听不说话,仿似木愣无神的眼睛安静至极。白星看看花萦,再看看石喜,很有些无奈。“还是来说正事吧。”他招呼了一声。花萦收拾心情,看向白星。石喜则仍是安安静静,木木楞楞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白星的话。白星也已经有些习惯了。他不管他,只开口道:“王、谢、庾这几家大抵是真的要先行一步了,三清道脉那几个应该是在想办法,我们该怎么办,你等可有主意?”花萦、石喜齐皆沉默。白星索性点名:“花萦。”花萦应了一声。“你能从各家女眷中得到消息吗?”花萦也知道白星必是要问这个的,所以几乎是在听到白星问题的那一瞬,她便摇头了。“不能。”白星挑了挑眉,问:“不能?”花萦不急不慢为自己、为瑶池派辩解。“我瑶池女修虽多养花植,并借此与各家女眷联络来往,但是白星你应该知道,那些高门大户家的娘子与女郎也不都是易于之辈。”“尤其是能够触碰到家族重要信息的那些娘子女郎。”“她们不想要透露给我们的消息,我们得不到。真要使手段”花萦脸色有些为难:“怕不独独是我瑶池派,就连你们北辰阁,也得支付代价。”白星笑了起来,他无视花萦面上的神色,轻声问:“但你们是有法子的,不是吗?”花萦的脸色陡然平淡。白星只当未曾看见:“明日,你便与我们说一说吧。”花萦未曾应话。镇压了花萦,白星的目光往旁边滑落,停在石喜身上。石喜面上仍然木木楞楞,察觉到白星的目光,他也抬起视线迎了过去。白星、石喜两人无言对视。半饷后,白星先笑了起来。“石喜,你们酆都”白星声音缓慢而平和,似乎跟方才与花萦说话时候无甚分别,但花萦却很清楚,这家伙其实真没有多少逼迫之意。虽然能够理解,可是花萦在心头鼓气。好气啊!这家伙,就跟北辰阁的其他人一样,单只抓着她们瑶池派使劲压榨催迫!若不是她们瑶池派的力量不够,若不是她们瑶池派还需要仰赖着北辰阁这些人扛住三清道脉,她们才不会这么憋屈呢!花萦暗自磨牙不已。说来在这阴世天地里,女郎、娘子的强者数量其实一点不比郎君来得少,甚至还要更多一点。毕竟在这样的世道里,女郎、娘子们的遭遇更为坎坷,她们心头的怨气也更为深重。这些怨气沉积在魂体里,虽对女郎、娘子的心性很有些影响,但这本也属于她们的力量。她们能调用这些力量,以之应敌、杀伐。瑶池派作为瑶池圣母传承,如果能将这些女郎、娘子的力量收拢,不说能不能反压北辰阁一头,北辰阁这些人绝对没有胆子像现在这样使唤她们!可惜,她们一直没能成功想到这里,花萦不由得悄然瞪了旁边的石喜几眼。就是酆都的这些家伙,一直在阻挠她们!石喜压根没有在意花萦的目光,他仍自看着白星。“也不想要让孟彰被那些世家高门、三清道脉拉拢过去的吧?现在,王、谢、庾那三家先行了一步,三清道脉也准备发力追上去,你们还打算在旁边干看着吗?”白星在问他。一直到白星将话说尽,石喜才有了反应。他缓慢摇头,在白星、花萦两人隐含期盼的目光在开口:“酆都没有要干涉那位殿下的意思。”殿下虽然不是头一次听石喜用这样的尊称来称呼孟彰了,但每一次听到,白星和花萦也还是会有一阵沉默。石喜也习惯了,他耐心地等了等,待到他觉得对面两位的心神已经回拢,他才继续道:“诸位殿下曾有令旨,倘若那位殿下要来询问酆都之事,我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倘若那位殿下遭逢危机,不必知会诸位殿下,我等尽可出手。”才刚刚回过神来白星和花萦听得这话,又都愣怔了。少顷后,白星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才问出话来:“酆都诸位殿下是什么时候发下的令旨?我等怎么没有听说?”石喜平缓道:“昨日。”白星、花萦沉默下来。花萦想到了什么,眉眼隐了一点期待:“所以,酆都诸位殿下已经确定这位殿下的身份了?”白星回神,死死盯住石喜。石喜不答,他只看了一眼花萦。花萦魂体一颤,竟是说不出话来。“不必如此。”白星传话,打破了石喜的镇压,将花萦救了出来,“她不是故意冒犯的。石喜你看在她也是我等同窗的份上,饶她则个。”石喜的目光缓缓从花萦身上转开,落在白星身上。白星眉眼仍是端和,但眼底深处,却也渐渐紧绷。他只撑着,不敢反击。这里毕竟是童子学的学舍,如今学舍里也还有各位同窗在看着,倘若他回击,那事情闹大开去,怕是就没有那么容易平息下来。再有,白星也不想让学舍里的诸位同窗、太学里的各位生员乃至是整个帝都洛阳的各方势力,都知晓他们北辰阁、瑶池派两家道脉与酆都起了嫌隙。来自酆都的石喜无所畏惧,他和北辰阁却不行。他们还想要借酆都的力呢。石喜深深看着白星:“你要窥探我酆都诸位殿下?”白星平和摇头,笑着否认:“我等没有这样的意思。”石喜全不相信白星的这句鬼话。白星看清楚了石喜的眼神,他想了想,又道:“我和花萦只是想知道得更清楚一点,以免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冒犯了酆都的诸位殿下而已。石喜你要是不想说,那便不说吧,不是什么大事,只我等自个儿小心着些就是。”白星的用词很是斟酌,听得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旁边的花萦满眼佩服。酆都是整个阴世天地里最为神秘、也最为难缠的势力。而在整个酆都中,最尊贵、最强大的,莫过于诸位殿下。据宗门里典籍记载,酆都里的这些存在,都是阴世天地里孕育的生灵。被他们供奉在尊位的殿下,则都是阴世天地自发孕育的神灵。生来就带有天地权柄的那种,几乎可以比拟阳世天地那人族部落时代的图腾神。而这些酆都出来的人,对他们供奉的诸位殿下也极其狂热,几乎不能忍受任何存在对他们殿下的冒犯与谋算。白星方才那句话,正正就落在了石喜最担心的事情上。但是吧,或许是石喜就是这样木愣的性情,或许也是因为石喜并不似他们所料想的那般简单,他竟然全然无视了白星话语中的示好,只给了白星最平淡的反应。“希望你们真的能做到。”说完这话,石喜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了。白星、花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无奈。酆都的这些家伙,真是不好打交道,软不得硬不得花萦正这么想着,就看到了白星望着她的目光渐渐深凝。不好。花萦才刚在心里暗呼一声,就听到白星的话。“既然酆都不愿意出手,花萦”白星给她传音,“那么,王、谢、庾这几家的动静就要劳烦你们瑶池派多看着点了。”花萦的脸木愣一阵,传音问白星道:“我们瑶池派盯着王、谢、庾这几家,那你们北辰阁呢?你别告诉我们,你们北辰阁愿意盯着三清,又或者是盯着那孟彰?”如果白星真敢这样说,花萦自然高兴,不独独是她,整个瑶池派都会为北辰阁鼓劲喝彩。但问题是,他们敢吗?北辰阁,敢以自己一家的力量,去窥探三清的动静吗?北辰阁,敢越过界限,窥探孟彰身上的隐秘吗?他们不敢。尤其是孟彰那边,北辰阁除非是彻底放弃他们收拢酆都一脉入天庭的意图,否则,他们只会比所有人都注意分寸。白星笑着摇头:“不,我们腾不出身来。”“哦?”花萦眯了眼睛,拖长声音道,“那敢问诸位近来都在筹谋着什么大事啊,居然这样的繁忙?”白星沉吟一阵,拿定了主意:“也罢,告诉你们瑶池派也无不可。”反正,也瞒不了多久的,现下先跟瑶池派她们说了,反而还显示了他们作为盟友的诚意呢。“司马慎。”他缓慢吐出三个字。花萦脸上的神色一凝。司马慎?司马慎!“你们这就择定了?”花萦问。白星不说话,只笑看着花萦。花萦沉思一阵,缓慢摇头:“你们是想要将我们瑶池派给撇开?”司马慎身边,可没有她们瑶池派的人。北辰阁择定司马慎,不是要将她们瑶池派给撇开又是什么?“没有。”白星摇头,“你应该也知道,只要天庭计划一直没有崩解,你们瑶池派就永远是我们北辰阁的盟友。”“这是已经注定了的事。”天之帝君想要正位中天,想要彻底将天下收纳在天庭的掌控中,就必须得要天之王母的辅佐。这是他们的位格与权柄决定的,也是瑶池派所以会跟北辰阁共同进退的根本原因。想要立下天庭,将自身所有的位格与权柄落到实处的,并不只有昊天帝君,还有瑶池圣母。花萦沉默了下来。白星看定她,今日里头一次真正的诚恳。“所有的收获,都要有付出。”他道,“你总不能指望,瑶池派什么都不做,就将瑶池圣母的权柄落到实处吧?”花萦眸光一停,迎上白星的视线。石喜在旁边沉默,仿佛未曾在意这两位的来往与交锋。“我们知道了。”白星笑了起来。孟彰同王绅、谢礼、庾筱从罗学监那里回转,走入童子学学舍里的时候,就敏感地察觉到了学舍里稍稍变化的氛围。他眼睑垂落又抬起,面上不见分毫异色。王绅、谢礼、庾筱停下脚步,叫住继续往前走的孟彰:“你来说还是我们来说?”孟彰摇摇头,继续往自己的席位处走。“你们来说吧。”他走过了白星、花萦、石喜这一列,又走过李睦、明宸、林灵这一列,还走过属于王绅、谢礼、庾筱这空空荡荡的一列,最后在自己的座席上坐下。白星、花萦和石喜。他们分别来自北辰阁、瑶池派和酆都。孟彰心头流转过一道道信息。撇开不显于世的酆都,北辰阁所供奉的昊天帝君与瑶池派所供奉的瑶池圣母,虽然在孟彰上一世的神话故事中威名赫赫,但在这方天地、这个时代里,这两位现在只有天之帝君和天之王母的位格,却得不到天下的拜伏。也就是说,这两位仍然是图腾神。与如今道家所供奉的诸位人族先贤、各家名门望族所供奉的人族先祖相比起来,这两位图腾神也就勉强靠着自身位格立足罢了。按照他所知晓的神话故事脉络,再结合安阳孟氏收集到的道门各法脉的动静,北辰阁、瑶池派所供奉的那两位,大抵是在图谋着“天庭”。他们想要建立天庭,充实自身位格所附带的权柄,最后,真正君临天地北辰阁、瑶池派所供奉的那两位,连带着酆都里还不曾显露于天地的那诸位,从归属上来说,算是神。李睦、明宸、林灵所在的这三清道脉,则该算是仙。仙与神混在一处,统称为仙神。仙神在孟彰记忆中的神话故事中,乃是绝对顶尖的层次,不过现在么在这方天地中,却还有属于人族的祖,在镇压着这一切。将书典拿来翻开,孟彰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声。这个时代的华夏,真是大变之时上有祖、仙、神争夺天地权柄,下有阴灵、阴神蠢蠢欲动,中间还有人族内部暗潮涌动,侧旁另又有异族窥伺。委实是难。自保难,保住家人难,保住族群难,革新天地更难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多少。只不过他也不能不去做。能做到多少,就做到多少。孟彰抬起眼,暗自默念着书典上的内容。“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上首教案侧旁,王绅已经将罗学监的答复告知了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他从上头走下来,与谢礼、庾筱一道回到自己的座席处。坐下时候,王绅习惯性地看了孟彰一眼,才回转目光。又过得一阵,先生从学舍外头走了进来。童子学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尽皆肃容静默。先生看他们一眼,先将手中的书典放下,站在那里与他们道:“才刚学监已经跟我说了,今日午时三刻放了你们去”“你们是准备送一送史先生?”他问。下首端坐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齐皆颌首。先生凝望着他们,目光在孟彰处停了停。孟彰与他对视。先生笑了起来:“很好。”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将先生面上的神色看得清楚,又怎么不知道这话根本就是在对孟彰这小郎君说的呢?先生收回目光,又道:“待午时三刻时候,罗生自会来学舍里领你们去。现在,先来听我授课。”各位小郎君小女郎暗自收敛心神,静心听课。“今日,我们讲的是《礼记》的《大学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孟彰静心听讲,将先生所宣讲的这《大学篇》跟他的所知所想相对应。有疑惑与出入的,孟彰暂且做下标记,待日后再做理解;有契合与认同的,孟彰便都细细咀嚼,想要将这些道理给嚼化吃透了。如此一堂课听下来,孟彰收获着实不少。待午时三刻,罗学监准时出现在学舍之外。讲课的先生见得,停住话头,转而收拾教案上摆放着的书典。“罗生来了,你们随他去吧。”孟彰随学舍里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一同站起,肃容与先生作礼。“多谢先生。”先生走到门边,与罗学监颌首,便越过了他往东厢房那边去了。罗学监转脸,对学舍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说道:“出来吧。”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尽皆放下手上的东西,三三两两走出来,跟在罗学监身后,往外走。孟彰无声行走在罗学监身侧。罗学监看了看他,并没有说话。明明是童子学上课的时辰,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却在学监的带领下走出来的场景,也是着着实实惊住了太学里来来往往的郎君们。“他们这是干什么去?”“也没听说童子学里今日有什么事情啊?怎么不上课,只往外走?”“那是你没留心吧?”“所以,到底是有什么事?”“童子学里的那位史先生,今日正式离开太学,回府编书去了”“原来是这事啊”阵阵低语响起的时候,孟彰察觉到从各处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些目光里的神色各异,有奇异,有嘲讽,有怔忪,有恍然。孟彰只做不觉,仍自平静行走在罗学监左近。罗学监察觉,略略放缓了脚步,从走在孟彰身前到与孟彰并列,再到走在孟彰身后。不独独是罗学监,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默契地,将孟彰隔绝在各色目光之外。孟彰仍在往前走,脚步未有任何变化,身形也仍然挺直,只眼睑微微垂落,掩去那平静,也掩去那一丝波澜。太学牌坊那片地界,史磊正与蔡、邵、黄几位童子学的先生道别。“今日之后,你怕是就要轻松许多了”黄先生对他笑道。“也未必。”史先生道,“编书的事情可多着呢。”趁着这个机会,邵先生将他心头藏了一段时日的念头问出。“既如此,”他看着史先生,神色认真,“可需要我来帮忙搭把手?”史先生先是一怔,然后笑开:“倘若可以,那自是求之不得。”邵先生同时笑起,抬手与他一礼。“多谢收留。”史先生还礼:“客气客气,我还该谢你愿意来帮我一把呢。”黄先生看看身前的史先生,又看看左近的邵先生,沉默少顷,忽然道:“好啊,你们两个这是谋算着要撇开我们了?”他分了一个眼神看向蔡骏蔡先生。蔡先生也配合着拉长了脸。史先生、邵先生对视一眼,哈哈笑开,又齐齐与黄先生、蔡先生道歉。黄先生面上神色也没能绷住。一时,太学牌坊处的这一个角落尽是笑声。爽朗、畅快的笑声飘荡在这阴阴沉沉的天地里,就仿佛是裂开的天光,照出一片明净来。“对了,刚才罗生曾跟我说,要多留你一阵。”蔡先生想起了什么,与史先生道。史先生被勾起了几分兴致:“哦?是什么事?”蔡先生与黄、邵两位先生对视一眼,齐齐故作神秘,也不解释,只对史先生道:“你且静等着就是了。不是什么坏事儿。”史先生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便也就按住了心头的一点思绪,耐心与几位先生闲话。到孟彰、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随罗学监一同从学府里往他们这边走的时候,史磊也愣住了。“这”蔡先生、邵先生、黄先生这几位对视一眼,都在旁边无声笑,俨然就是看笑话的模样。史先生察觉,软飘飘地瞪了那几位先生一眼,随后站直了身体,等着罗学监这一大群人走近。孟彰与这位先生对上了视线。史磊给了他一个笑容,随后便先看向了罗学监。他肃容,拱手与罗学监道谢:“罗生是来与我送行的?多谢。”罗学监道:“毕竟是同僚一场。”两人简单说道过几句,罗学监便往侧旁让出了位置。他站定的位置,恰恰就在孟彰的身侧。王绅悄然往孟彰所在瞥了一眼,略一沉吟,便率先走了出来,与史先生作礼道谢。“学生多谢先生多日来的照顾,愿先生”史先生上前扶住了他。“不必如此,我不过也是循依童子学的规矩,做了先生该做的事情罢了。”待王绅等小郎君、小女郎与史先生说过话后,他们各自回到罗学监身侧站定,但他们谁都没有站在孟彰身前的位置。史先生的目光落在了孟彰的身上。孟彰上前一步,对史先生拜得一礼。“学生虽未曾正式听过先生上课,但也听诸位同窗提起过先生的学识”孟彰道,“愿先生此去,能一切平顺。”史先生也是脸色一整,遥遥抬手作扶。“愿承你吉言。”顿了顿,史先生还是对孟彰道:“你身侧常起风浪,多有波折,也该多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