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侍细看他一眼,默然无声地从袖袋里郑重地又摸出一个锦囊来递到孟彰面前。看着这个绣工精细的锦囊,孟彰想到了什么,一时没有伸手去接。近侍仍旧不说话,只是又将锦囊往孟彰面前送了送。孟彰就是不伸手,默然盯着这个被送到眼皮子底下来的锦囊。近侍与他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先开口了:“这也是太子殿下着我送来给孟小郎君的,还请孟小郎君收下。”孟彰抬起目光,与近侍对视了一眼。近侍沉沉看他。孟彰终于伸出手去,将那锦囊给收了起来:“彰,多谢太子殿下。”近侍在这一瞬间,替他们家殿下不值。他控制不住地狠狠瞪了孟彰一眼。孟彰慢条斯理地将锦囊同那两个宝盒放到一处,然后极平静地扫来一记目光。近侍被这目光一扫,不知怎地,竟有些冷静下来了。他怔了一瞬,随后却是低头,往后退了小半步。“某失礼,还请孟小郎君见谅。”再是替自家太子殿下不值,看好这个小郎君、想要收拢这小郎君为用的,却仍然是他们家的太子殿下。他不能坏了他家太子殿下的好事,不能拖太子殿下的后腿这样想着,近侍又更恭顺端肃地与孟彰躬身拜下。看着这样的近侍,孟彰心里觉出了一丝无力。“我并未放在心上,内官不必多礼,请起吧。”近侍这才站直了身体。孟彰又问:“内官难得出宫一趟,不若留下来饮一杯水酒?”自家太子殿下已经下了厚本拉拢这位孟氏小郎君,若不能在人前替他家太子殿下将这份面子情做得更切实一些,他们又怎么对得起自家太子殿下的这一份心思?近侍客气地露出了笑容,问道:“会不会叨扰府上?”孟彰摇头:“自不会,内官往里请。”孟庙适时上前几步,带了近侍往孟府花厅里走。孟彰回身往玉润院里去。玉润院的书房里,罗、甄两位先生都正等着孟彰。见得孟彰从外间进来,罗、甄两位先生也不托大,站起身来相迎。“阿彰。”罗、甄两位先生跟孟彰打招呼。孟彰点头回得一礼,伸手请两位先生入座。罗先生往书房外头看得一眼,问道:“是帝城里那位慎太子殿下的人?”孟彰点点头:“他们来为慎太子殿下给我送贺礼来的。”“这位慎太子殿下,是真的很看重阿彰你啊”甄先生慨叹也似地道。孟彰无意义地笑了一笑,并不觉得有多开怀。罗、甄两位先生虽然没有过任何的交流,但心里也都有些明白了。他们轻易将话题带过,似乎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待闲话得两句后,罗先生便又从袖袋里摸出一本簿册来,递给孟彰。“这是老师嘱我送到阿彰你手上的。如今东西顺利交到你手上,我也能放松了。”孟彰很有些奇异,只问:“居然还有?”罗、甄两位先生不意居然能看见这位安阳孟氏的麒麟子犯傻的时候,面上眼底俱都浮起笑意。“毕竟是一郡望族,怎么可能只给你先前那样的东西?”罗先生道。甄先生也道:“老师其实没打算那么早交给你的”孟彰再是早慧,也仍然是太年幼了,经历的事情不多,目前也还有学习和修行这样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专注。似这等杂事,不该那样早就交到孟彰手里。不是孟彰没有这样的资格。实在是这些暗地里的事情哪怕是不真正插手,只在侧旁看着,也很容易偏移了性情。“但老师也没想到,你不过也才刚刚开始炼气入神罢了,他们居然就按捺不住了”孟彰也是无言。便是没有打开这本簿册,只听罗、甄两位先生的话语,孟彰还是猜到了这本簿册里到底记录着的是什么。或许不详细,不完全准确,但他确实猜到了些痕迹。这个世道里的世家望族,其实就是一个个大资本家。而每一个大资本家手上,都沾满了鲜血,都不白。安阳孟氏也不会例外。现在这本簿册里记录的东西,就是安阳孟氏暗地里的经营。包括资产、渠道和人脉等等等等。当然,这里的只是一部分,绝对不会是全部。孟彰看着手上的这本簿册,久久沉默。罗、甄两位先生没有打扰他,只在旁边仔细观察着。孟彰想了一阵,忽然抬起目光来看向罗、甄两位先生。分别看过两位先生一眼,孟彰的目光落在了罗先生身上。甄先生早先就跟他说了,他会在太学里待上一段时间。这也就是说,甄先生才是两位先生中负责护持他来往出行的那位。既然甄先生已经有了明确的安排,那么剩下的事情该由谁来接手,也就很明白了。他捧着这本簿册,直直看着罗先生:“如此,便烦劳罗先生多费心些了。”罗先生笑了起来。“自当竭尽心力。”待两位先生结伴离去,站在自家暂且落脚的客院院门前,罗先生看了一眼身侧的甄先生,问道:“时辰还有些早,师弟,到我院子里坐坐如何?”甄先生笑了起来:“我听说师兄新近得了一包好茶?”罗先生翻了个白眼,推开院门先自走了进去:“走吧。”坐在庭院里,罗先生取了新茶来,小心斟酌着捻了一两茶叶来。甄先生在旁边看得,不禁催促道:“师兄,再多拿一些出来吧?虽这里只得我们两个人,但只一两茶叶,是不是太磕碜了些?不够的啊!”罗先生原本还有些迟疑,但听甄先生这么一催,顿时就不犹豫了,手指往回拨拉了下。竟是大有再将已经分出来的一两茶叶收回些的意思。甄先生不觉伸出手去,拉住罗先生的胳膊:“师兄,真不必如此小气吧?老师都让你暂且负责照看安阳孟氏在帝都里的这一部分经营了,自不会让你差这一点东西,就再多一些吧?”罗先生摇头,果断地收回胳膊。甄先生很有些失望。罗先生将拨拉回去的那部分茶叶收起,只拿着那小半两茶叶来煮茶。待一壶茶煮成被分出两盏来,甄先生很有些小心地捧着茶盏,仔细品着茶水,一点不敢怠慢。看他的样子,除了手上这一杯、面前那一壶外,旁的是再不如何上心了。包括那些已经被罗先生收起来的茶叶。罗先生并不觉得奇怪。他们都是那么多年的师兄弟了,如何还不熟悉彼此的性情?甄先生他确实很有些爱好,好茶、好酒、奇株异葩可以说,凡是美好的东西,就都合乎甄先生的心意。但他爱归爱,却很能把握住分寸。主人家不拿出来的,他不惦记,他惦记的都是主人家愿意拿出来的那一部分,而且他也不会贪,得到就乐呵,得不到也不会放在心上。正是因为甄先生的这副脾性,他才能轻而易举地通过太学那边的审核,说是进入学府里担任博士就进入学府里担任博士,不会被太学那个学府一口拒绝。若不然换了个人来,哪怕太学那边知晓安阳孟氏使力往学府里送这么一个人,是为了保护自家族中的小郎君,也没那么容易过得了太学那关。至于罗先生自己他不比甄先生豁达。他更斤斤计较,尤其是对于他自己的东西,一针一线都算得很是清楚。可罗先生也自有罗先生的好处。他对自己的东西计较得清楚,对旁人的东西同样也分得明白。不是属于他的东西,再好再难得,他也不会拿。在同时,罗先生对于各自的界限还有一种天然的敏锐。内与外,敌与友,冒险与安稳,得与失这样的边线,或许在还没有明确的证据面前,罗先生自己先就有了属于他的判断。而且,他的这种先觉判断的准确率在八成往上。就是这种恐怖至极的天赋,让罗先生压下了一众安阳孟氏的族人,得孟梧信重托付重任。甄先生对罗先生也很是熟悉,此刻他品着茶,抬眼却见罗先生神思不守,似是在想些什么,忍不住就开口道:“师兄,你若是不专心的话,便莫要糟蹋了这好茶了吧?”罗先生被甄先生的话语给拽回了心神,虽已经是很习惯这位师弟了,但还是忍不住瞪了甄先生一眼。甄先生讨好地冲罗先生笑了笑,低头品茶。惨白混蒙的月光从天中垂落,其实顶不上什么大用,反而还更凸现了这一方天地的暗沉。捧着茶水,嗅着在鼻端萦绕不去的茶香,甄先生忽然开口道:“我如今竟有些习惯了”罗先生不动,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都已经落到这阴世天地三两百年了,他这师弟竟然才算是有些习惯?这德性,根本就是没得救了。甄先生并不在意罗先生的态度,他仍然有些乐呵地打量这暗寂天地。“师兄。”听得这一声呼唤,罗先生微微偏头,给了甄先生一个目光。这师弟,今日心情似乎有些不对啊甄先生回转了目光,很认真地看着他:“师兄,好生看顾着阿彰吧。”罗先生沉默了一瞬。甄先生凝望着他。那顷刻间,甄先生的眼底,竟和外间那方天地很有些相像。死寂幽冷的天地,纵被这惨白混蒙的月光反衬,也还是包容着那月光的存在,挣扎着要孕育出些什么。“师兄,莫要让那些龌龊事,污了阿彰的心性。”甄先生近乎哀求的话语拽回了罗先生的心神,他凝神,平静望入那方暗寂天地。“你放心,我醒得的。”顿了顿,罗先生又道:“阿彰很好,我也不想毁了他。”甄先生扯了扯唇角,偏移过目光。似是将手中这盏茶水赏玩得差不多了,甄先生举起杯盏,将它抵到唇边,让茶水流入咽喉去。但他这一回饮茶,却不似往常时候那样慢慢地细品,而是大口大口地吞咽,像是要借着这茶水浇熄些什么,又像是要借了它来滋养出些什么。只可惜,杯盏里的茶水太少了,不过几口,杯盏里的茶水就饮尽了。甄先生低头看了一眼只剩下薄薄一层的茶水,抬头冲罗先生笑了笑:“师兄”原本还在他近前的茶盏被直接送到了罗先生面前。罗先生面皮抽动几下,还是放下自己手里的杯盏,转而拿起茶壶又给甄先生分去一盏。甄先生很珍惜地将杯盏收了回来。“司马家的那位慎太子殿下”甄先生的目光远还凝在手中杯盏茶水的,听得这句话,不觉分了些心神看罗先生。“这次是真的下大力气了。”罗先生道,“他确实是很看重阿彰的啊。”甄先生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但那又如何呢?”他道,“阿彰不太喜欢他?”罗先生很有些稀奇:“你居然看出来了?”难得啊。甄先生摇头:“阿彰虽然在面上做周全了,却也确实很承那位太子殿下这一次的人情,但根本的态度却还没有任何改变”提起这个来,饶是甄先生也有些好奇了。“说来,师兄”他问,“你知晓那位太子殿下到底都做了什么吗?竟然能让阿彰那么不喜他?”罗先生沉默一阵,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说我们师兄弟之间,就连老师那里也不甚明白。不过”罗先生抬眼看向了帝都中央所在的那一片绵延宫城。“司马家那些人折腾出来的事,也很难让人生出好感来吧?”听得罗先生这话,甄先生也有些沉默了。他低头,浅啜了一口茶水。“我们和老师在阳世的时候,也没见那位陛下能做出那等事情来的啊”罗先生摇摇头:“不说这些了。”提这个有什么用呢?他们都已经落到这阴世天地来两三百年时间了,那位也已经坐在帝座上了,一切已然尘埃落定,他们只能看着、等着。等着那必将会到来的结局“还是来说说更为关键的事情吧。”罗先生收回心神,他看着坐在对面的甄先生,提醒他道,“那些人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先前没有动手,只是因为阿彰他还没有出关而已,可现下不同了。”现下,阿彰已经出关了!而且阿彰出关的消息已经传开,瞒不过那些有心人去的。“他们很快就会动手,不会一直拖下去。”越是精密的计划,其中的关节就越多,牵涉到的人手与范围也就越大,维持这等精密计划所需要支付的成本也越大“我料算,明日里阿彰去往太学时候,他们就会动手。”“所以,明日”罗先生看向甄先生,“我同你一道送阿彰去太学。”甄先生知道罗先生的话还没有说完,所以他耐心等了等。“但我不会站在明处。站到明面上的人,有你、有其他人就行了。”罗先生道,“你和其他人遮掩着我。”“那些人既然要动手,就不会给阿彰机会。我担心他们的谋算远不止一层。”甄先生郑重点头,他甚至不问更多,直接就道:“好,我知晓了。”罗先生面上显出了一些笑意。有很多事情,他没有跟甄先生细说分明。就譬如,罗先生到底会遮掩到什么时候才会出手;又譬如,罗先生届时到底会带上什么样的宝贝,带上了多少人手这些事情样样都很关键,甄先生也明白,但他就是没有多问,轻易就放了过去。见得甄先生点头,罗先生暗自松了口气。甄先生察觉了,也很有些担心:“师兄,我们这里,还是没能确定更多的消息么?”罗先生苦笑。“安阳孟氏的根基毕竟是在安阳郡里,而这里,是洛阳,是帝都。虽然孟氏在这里也有些经营和布置,但对比起那些扎根在帝都洛阳里的名门望族来,还是差了不只一点。”“就似这交织着遍布整座都城的阵禁”“我们对它也没有太多的了解,更不用说是调用这座阵禁的权柄了。”但很显然,这样的权柄,别人能拿到手。或许只是某一段时间的,可人家确实是有。跟他们比,人家的优势真的是太大了。“要拼命了”甄先生说道。虽然他话是这样说的,但他啜饮茶水的动作仍旧缓慢而平和,显然并没有太在意。罗先生知道,并不是因为这话只是甄先生随意说说,而是因为甄先生他没有太将自己的这条命放在心上。起码在孟彰的这件事情上,是这样的没错。罗先生沉默少顷,道:“事实上,我们只要能够拖延上一段时间就好”毕竟这里是帝都洛阳,那些人可以千方百计腾挪出一段时间来,但绝对不会太长。顶天不超过一个时辰的工夫。还是得看各方角力。甄先生面色不变。顿了顿后,罗先生看向了玉润院的方向。“而且,阿彰他似乎”甄先生终于又转了转眼珠,看向罗先生。罗先生不看他,仍自看着玉润院的位置。“那位慎太子殿下既然那般看重阿彰,那他今日特意着自己身边近侍内官往这府里跑一趟,必不是等闲。”说实话,罗先生是真的很好奇司马慎给孟彰送来的贺礼啊。甄先生想了想,先对罗先生道:“是因为这一场以阿彰为中心的角力中,不止安阳孟氏,那位司马慎太子殿下,也是被针对的这一方?”罗先生笑着颌首。甄先生便也看向了玉润院的方向:“说来,我都有些好奇了。”好奇归好奇,这两位先生却不会贸然去打探,他们知道分寸。孟梧信重的学生又如何呢?孟梧跟孟彰,虽然目前来看,确实是站在一个立场上的,但他们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立场,也会有不同的理念。他们确实欣赏孟彰,希望他能更好地长成,希望他能在荆棘与荒芜中走出一条通天大道来,但他们更敬重孟梧甄先生收回目光,专心品茶。玉润院里,孟彰也正面对着司马慎送来的贺礼。两个宝盒并一个锦囊。坐了一阵,孟彰的手先自伸向了那个锦囊。安阳孟氏目前在帝都洛阳里的根基仍是不够,所以这次对于谋算他的布局细节以及隐在幕后的重重黑手,安阳孟氏暂时没有多少消息,可是司马慎不同司马慎是皇族司马氏的嫡支,更是阴世皇庭里的太子殿下,他所能动用的力量、人脉与资源,远超安阳孟氏。安阳孟氏得不到的消息,他能得到。就算一时不曾知晓内里,作为重生之人,司马慎也能够由果推因,从而窥破内中痕迹。而这一切情报,都在这枚锦囊里。锦囊落在了孟彰手里,很轻易就被孟彰打开了,似乎完全没有其他的布置。孟彰看了一眼锦囊,将锦囊从底部牵起,用力抖动。从锦囊里落下的小簿册很快变化,恢复成寻常书本大小。孟彰将那书册接住,翻开了细看。“齐王、汝南王、楚王”“吴郡沈氏、吴郡朱氏、吴郡陆氏”在这些势力后头的,便又是一个个单独的人名。“狐友章居、勾命簿合”这些势力和人,都是在背后掺一手且真正动手了的。他们的资料和信息记录得最为详尽,连他们出动了什么人手、握有什么样的宝贝,都有记录。不过,孟彰在这前面几页书纸中还看到了一句提醒:这些信息或许不全,仅供参考,不能尽信。不能尽信孟彰看着这一句话,悄然眯了眯眼。这些情报和信息,即便司马慎已经尽力做了筛选和判断,但其中的真实行,却是连司马慎自己都无法完全确定吗?孟彰再定睛看了那句话一眼,转手将书页又再翻去。见得那一页书纸上细细描画的阵禁,饶是孟彰,也不禁瞪大了眼睛。这,这是如今帝都洛阳里的阵禁布置详图啊!即便如今护持着帝都洛阳里的这一套阵禁其实每日都另有调整变化,一日与一日并不完全相同,但有这一幅详图在,再想要推演当前帝都洛阳里的阵禁运转,可就容易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