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侍一面说着话,一面还翻手将那锦囊给取了出来,递送上去。“殿下,这是那孟彰小儿着仆送还给殿下的。”司马慎目光飘了过来落在那个锦囊上,久久没有动作。下首等了又等的近侍细看着司马慎的面色,很有些彷徨。“殿,殿下”他颤抖着声音唤司马慎,却不是怕司马慎责罚他,而更多的是在为司马慎心疼。“仆是不是太过冲动,控制不住坏了殿下的大事了?”司马慎回过神来,缓慢摇头:“没有。”那近侍的神色似乎是安稳了些,但嘴唇还是不住地颤抖。“仆,仆知晓殿下对那孟彰的看重,仆也极力在克制了,但那孟彰小儿、那孟彰小儿就是油盐不进,甚至还越加的不耐烦,仆就”近侍低了头去,不敢再说话。司马慎转了目光,望向被宫墙围住的一小片天穹。“跟你没有关系。”司马慎伸手,将那个锦囊接了过来,“是孤的缘故。”近侍急急唤了一声:“殿下!”司马慎苦笑,手却将那个锦囊拽得变了形。“孤早该想到的,是孤太天真太自我了”那奈何桥上被氤氲水汽扑了一身的女郎仿佛将目光投了过来,落在他的身上。或许也并不真是错觉。司马慎心里明白。他更明白的是,那道从遥远未来投落过来的目光无比平静,没有告诫,没有欢喜。她只是看着他,确定他真正的态度。“是孤的错。”他轻声道,“孤不会再叨扰孟彰小郎君了。”听得他这话,那女郎云烟一般淡去,就像岁月终于又再次出现,划分出了过去与未来。倒是近在他身前的近侍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司马慎放松了拽着锦囊的力道,那锦囊上的皱褶被重新拉直拉平。“那孟彰小郎君的事情,我们就莫要再插手了,一切”“就都按规矩来吧。”近侍默然一阵,竟不觉得半点欢喜。明明,明明他应该高兴才是的。他家太子殿下终于舍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孟彰,终于不再一而再再而地折下自己的身段去与那孟彰相交,他应该很高兴才对的可是,他竟真的高兴不起来。所以那孟彰的猜测其实才是对的吗?是殿下他更担心那孟彰会因为他出事?司马慎看他一眼,笑道:“我都不那么在意了,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说完,司马慎从座上站起身来,抬脚往外走去。近侍还没反应过来,却已经下意识地追了上去。“殿下,您这是要去见陛下和娘娘?”近侍小声问道。本来他都不觉得自己会得到回答的,但没想到他的前方却有声音传来。“嗯。”阿父阿母都是为了他才连番出手的,现下他改了主意那阿父阿母那边,自然也该由他来帮着摆平。否则,阿父阿母会越发激怒那孟彰。孟彰怒了,孟婆的态度也不会好。阿父阿母的处境只怕会更难。司马慎压下叹息,但到底是压不下那从心头漫向眼眶的迷茫。他真的就那么惹人烦吗?为什么他明明都已经极力示好了,孟彰还是那般的讨厌他呢?孟彰那里得不到助力,日后孟婆那里显然也不用想了,那他又该怎么做才能改变那沉重的未来呢?帝宫里的司马慎几乎被迷茫淹没,看不清前路,但孟府里的孟彰却在那一条条被梳理过的信息与情报中,看清楚了他心头真正的倾向。到他身前的纸张写满了字迹,孟彰提笔愣愣站着,眼睛却越发的明亮。“是了,就是这样了!”“就该是这样!!”已经跟太学里的罗学监交流过一回的孟庙站在书房外,竖耳听书房内的动静,却怎么都抓不住一点声响。他偏转目光,看向垂首守在门外的青萝,也很有些犹豫。他到底是要再等一等,还是敲门?青萝没有抬起目光看他,却始终守在门侧,一点都没有让出道路来的意思。孟庙再看得青萝一眼,终于收回目光,转身走到侧旁的案席处坐下。那就等着吧。反正,等到阿彰拿定了主意,总还是需要他来帮忙做事的孟庙这一等,就等到了清晨,等来了原本要同孟彰一道出发去往太学的甄先生。也是见到了甄先生,孟庙才想起一件事。阿彰这段时间都要告假的事情,他竟然是忘了跟甄先生说了。甄先生走到孟庙近前时候,望见的就是孟庙略带愧疚的脸。“怎么了?”甄先生问。孟庙轻咳一声,却仍是不敢直视甄先生。“是我忘了告知你,阿彰他这段时间都会告假,暂且不去太学那边了。”甄先生先是有些茫然,随后眼睛一亮,明白了什么。“妙!”孟庙被甄先生这反应给弄糊涂了。“什么?”甄先生面色激动:“这是阿彰最终定下来的应对吗?太妙了!避实就虚,哈哈哈哈”“这次,就看谁熬得过谁!”孟庙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他很有些复杂。“不过我觉得吧,甄先生你可能想得不太对。”孟庙回忆着昨夜里吩咐他去给他告假的孟彰,开口道。“嗯?”甄先生转了目光来看他,“怎么说的?”孟庙顿了顿,道:“阿彰他似乎也想要做些什么”“阿彰他也想要做些什么”甄先生将孟庙的话重复了几遍,喃喃问,“阿彰他想做的什么呢?”孟庙摇头,顿了顿,又摇头,就是不回答甄先生。甄先生细看了孟庙一眼,最后也没勉强他,停下话头陪着他在这书房外坐。孟庙顾不上他,自顾自出神。阿彰他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跟族里讨要更多的自主权吗?安阳孟氏需要盟友,也认为最合适的盟友应该是司马慎,所以安阳那边是想要将阿彰送到司马慎手底下的。但阿彰昨日里却是明白地拒绝了司马慎因为阿彰昨日里请托他帮忙的缘故,他还没来得及将消息往安阳郡那边送,但料想安阳郡那边现下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阿彰没有任何商量直接推翻安阳郡里的决断,哪怕他是安阳孟氏承认的麒麟子,能在帝都洛阳这边厢从权行事,可他总是需要给安阳郡里一个交代的。孟庙、甄先生两人各自无声静坐的时候,青萝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门被拉开了。孟庙、甄先生各自回神,站起身看过去。“阿彰。”“阿彰”孟彰笑了笑,先致歉道:“劳烦两位在这里久等了。”孟庙、甄先生各自摇头。孟彰的目光先自落在了甄先生身上:“甄先生,这段时日我都会告假,为了防止误会,甄先生你在太学里授课的事情,可能要再等一等了。”甄先生明白孟彰的意思。从孟府到太学的那一段路线,不必想都知道,一定是被人盯死了的。如果甄先生从孟府驾车往太学去,说不得就会被那些有心人怀疑是车上带了孟彰,不管七二十一直接对他的车驾下手。倘若他的车驾上真有孟彰在,那拼了就拼了。可如果孟彰不在,他岂不就平白成了那些有心人的靶子?如果阿彰确实需要他来帮助他转移注意力那他倒是无妨,可如果阿彰不需要他这样做呢?“我明白的。”甄先生郑重点头。顿了顿,他凝望着孟彰,问:“阿彰,我能知道你等会儿的打算吗?”告假,不去太学上课顺道寻求太学那边的帮助,那他是要准备做什么?继续待在这孟府里吗?“当然。”孟彰颌首,随后他笑道,“我先前一直都在府邸里待着,从来没有去城外玩过。如今修为有所进益,我想到城外走走。”如今修为有所进益,他想往城外走走听着这句话,孟庙也好,甄先生也罢,面色都很有些奇异。阿彰他,是认真的?目光在孟彰面上梭巡过很久,孟庙和甄先生对视了一眼,都看见各自眼底的怀疑。阿彰是真的只想往城外走一走,看看城外的风景;还是他想要引着那些有心人往城外去,好在城外动手解决这一桩麻烦;更或是,阿彰他已经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什么问题,可他不好发挥,必须得借助城外的什么?一个又一个猜测,在孟庙和甄先生心头转过。比起孟庙来,甄先生心里的猜测还更多一些、更离奇一些,但他看了看沉默点头的孟庙,到底也只是跟着点头。“可需要我陪你走一趟?”甄先生问道。孟彰扬唇笑开:“多谢甄先生好意,但不必了。我想自己走一走。”甄先生心头又有更多的灵光迸溅而出,但他什么都没问,只道:“那行,我便与师兄一道,在这里等你。”顿了顿,他又看定了孟彰,神色极其正经严肃道:“阿彰,倘若有事,且记得给我们递话。”孟彰收敛了面上的笑意,正色点头道:“我知道的,多谢先生。”孟庙听了一阵,眼睑孟彰已经跟甄先生说定了,他也不多话,只直接问道:“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孟彰摇头:“不需要了。”孟庙张了张嘴,还待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是什么都没说,只默然点头。待天光更亮一些,明明是该有马车停在府门前的孟府,这会儿却空荡荡的一片,根本不见那驾马车的影子。紧盯着这个地方的那些人还没皱眉,就看见那紧闭的孟府大门被打开了。孟庙领着人送孟彰出来。孟彰除了一把黑伞以外,什么都没带。暗下里盯着这边厢的目光齐齐闪过狐疑,却是谁都没有动作,仍旧紧盯着。孟庙还是控制不住,最后问了孟彰一句:“阿彰,你真的不需要带些人?”孟彰摇头:“真的不需要。”暗下里盯着这边厢的人听见这两句简单的对话,目光更是不自觉收缩了一下。还没待他们理清那些纷涌上来的猜测,孟彰已经转身,走到台阶最前方了。他停下脚步,放眼看着渐渐明亮的天际。“今天,看来会是一个好天气啊。”“真好”好心情地笑开,孟彰擎着黑伞,拾步走下台阶,一路沿着街道往外走。那些盯着这边厢的人心头混乱的猜测中,有什么渐渐清晰。盯着那个格外轻快、格外随意的背影,隐在各处的人唇角抖了抖,都有声音传了出去。“不对,不对,情况很不对”“我们暂且不能动手,先等一等,对,先等一等”孟彰走过了长街,却不是走的太学那个方向,而是另一个。另一个完全不在他们思量中的方向。“快!快确定一下,那孟彰到底是要去哪里?!”“快一点,我需要知道这孟彰的目的是哪里?再有,将这边的情况尽快递送回去”“是!”孟彰感受到了落在他身上的各色目光,但他面色不动,似是全不放在心上,只随意且悠闲地,像是享受一般往外走。他确实很是随意悠闲,他确实并不觉得那些目光有什么重量他所有的心神,自他从孟府台阶走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就仿佛在一点点拔升,从孟彰的魂体脱出,升入这一片灰蒙、沉寂却实实在在被点亮的天穹上。孟彰的眼越发明亮。在高邈天穹之上,孟彰心念似明镜,俯瞰着混杂流荡的各色情绪。是的,情绪。不是气,不是法理,是情绪。孟彰的心神,在这一刻洞察的,是无形无质的情绪。这些情绪无边无际,错杂而混乱,像是混浊至极的浊水。但它们又有着源头,又只在源头向着四下辐射从这一点看来,这些情绪又很像是星光。孟彰不自觉地半垂眼睑,向前迈出的脚步步步踏落地面的同时,似乎也在渐渐契合着某种韵律。似波纹荡开,又似流风回旋,有什么东西以孟彰为中心,正搅动着这个情绪的汪洋。正凝望着孟彰这个方向的目光中,有人顿了顿,低声道:“果然有问题。”但他这话都尚未传开,侧旁就又有声音落下。却是在否定他。“不,没有问题。”更多的目光,寻着声音看了过去。那却是道门的某位元神。“可是”那位道门元神道长摇头:“真的没有问题。”顿了一顿,这位道门的元神道长道:“不说你们都已经看过了孟彰的资料,就算没有,只现在眼看着,也应该能看出这孟彰的真正根基的吧?”其他人皱了皱眉。“是梦。”到底有人张嘴,回答那位道门元神道长道。那位道门的元神道长点了点头:“不错,就是梦。你们再看,现在缠绕在孟彰身侧的,不正是属于梦的法理么?”有人下意识地反驳:“可他不过才刚刚晋入炼气!”才刚刚晋入炼气入神境界的小道士,就算开始着手参悟自己的根本道则,又怎么可能似这般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自己根本道则的法理蔓延,而且还是这样大幅度地铺展蔓延?那位道门的元神道长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他确实才刚刚晋入炼气境界。论理是还做不到这种程度的,可是”他虚虚抬手,从孟彰走过的地界摄来一片无形波动。这位道门的元神道长直接将那片无形的波动递送到其他人的眼皮子底下。他先让他们看得清楚,然后手指虚虚用力。磅礴的力量辗压过那片无形波动,无形的波动当即崩散开去,化作更细碎的法理。法理细碎,独属于梦之一道的气机便也就彻底暴露出来。“这不是梦道的法理,又是什么呢?”面对被送到眼前的证据,其他人张了张嘴,却是怎么都找不到辩驳的话语。那位道门的元神道长慨叹了一声,目光仍旧追着缓步前行的瘦小身影。“这天地里,从来都不缺乏天才。”“何况,我们不是从最开始就确定了么?我们现在看着的这位,就算是放在我等所眼见过的天才骄子中,也都是仅有的那一批”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还不相信呢?绝大多数的人都沉默了下来。但他们中的一两个人盯着那道瘦小的身影,虚虚抬起手来还不等他们做些什么,就有人伸了手来,将他们才刚抬起的手又按了下去。“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要抬起手的人怒瞪着近在身侧的人。“没什么意思。”手一动不动地按在别人小臂处的人摇摇头,神色平淡而自然,“只是就现下来说,我们谁都不能阻拦他。”“为什么?!”抬起手臂的人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开,便继续怒问道。“因为我们还没有看到。”“你!”抬着手臂的人怒而偏头,看向其他的方向,寻求声援。但其他各处望着这里的目光,虽没有转开,却也只是笑看着他,一点都没有要帮忙的意思。那抬着手臂的人越发怒了。“你们阻得了我,阻得了其他人吗?”按着他手臂的那人仍然自然:“其他人自有旁的人来阻拦,就不劳你费心了。”“所以,你们今日是一定要护着他了?”那抬着手臂的人收敛了怒色,似笑非笑地问。“倒也不是。”按着他手臂的人细看他一阵,收回手来,“到可以出手的时候,你们自然就能出手了。”虽然得了自由,但那人心头怒火却半点不减。“你们这是,要将我们利用到极致啊”其他人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孟彰不理会那暗处的种种细潮。他还在往前走。属于梦道的法理,正以他为中心向着四下舒展。到得孟彰走出城门,站在护城河近前的时候,他的梦道法理俨然已经将小半个帝都都给囊括了进去。无边无际的情绪被这些还很是浅薄的梦道法理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向着梦道法理所交织成的梦道法域涌去。就像是百川归于汪洋,又像是星光沉落在夜幕里,孟彰那梦道法理所交织而成的粗浅梦道法域渐渐变化,到最后,终成无尽汪洋。孟彰不过一个炼气境界的小道士,论理来说,如此重量、如此面积的梦道法域,根本不是他能够承载下来的。他也好,他的这个梦道法域也罢,都会被这些绵绵无尽的情绪给压得粉碎。可是,他却偏就完好地站在护城河的河岸上;他的那个粗浅梦道法域,也还是最初开始时候的模样,连一道细微的裂痕都没有。隐在各处看着这边厢位置的诸位道长、真人控制不住地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我真的没有看错?”帝都洛阳护城河的河水并不湍急,它很平缓,平缓得像是镜面。孟彰站在河岸上,看着河岸里的水,久久沉默。“他这是”有人在问,但没有人能够回答。于是到最后,也没有人再问了,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也等待着。“哗啦”什么声音?很多人皱眉,然后下意识地看向环绕在孟彰周身的那片粗浅梦道法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