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孟彰对面的两位汉子一人低头捧起茶水,一人回答孟彰道:“某家兄弟二人是从桃都山来的。”桃都山?孟彰眼底眸光微凝。他所知晓的神话传说中,阴世地府的桃都山可是两位门神的居所。郁垒,神荼。郁垒细看孟彰,问:“小郎君知道某家兄弟两人?”孟彰笑着颌首:“自然。”虽然眼下这两位地府门神还未曾正位,但他们的名声在如今的阴世天地里也是极为响亮的。孟彰就曾在安阳孟氏的记载中看到过这两位的名号。神荼抬眼看了看孟彰,又自低头去,稀奇地看着手中的茶水。郁垒不理会自家的兄弟,他问孟彰:“那小郎君知道我们这一趟冒昧打扰,是为了什么吗?”孟彰诚实摇头。郁垒笑开:“我还以为小郎君都谋算过了的呢。”孟彰举起杯盏,饮去小半层茶水。“我只是知道会有人找上门来而已,至于来的是谁”他道,“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郁垒默然。神荼抬眼细看过孟彰,对郁垒道:“阿兄,我觉得你还是干脆一点吧。”郁垒没甚好气地瞪了神荼一眼。虽然他没有说话,但那目光里的带出的问题却直直逼向神荼。你这家伙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神荼很有些无奈:“都是自家兄弟,这有什么好较量的?”总这么你来我往地试探,谁都不先妥协,生怕自己吃了大亏去,那得争论到什么时候才算是有个结果?倒不如大家都爽快一点。孟彰手指摩挲着玉润细腻的杯盏,笑而不言,只沉定了心神欣赏这两位门神红脸白脸的唱和。郁垒、神荼眼角余光瞥见,心下俱都一滞。他们对视得一眼,郁垒很自然地转了目光来,平整严肃看着对面的小郎君。孟彰配合地端正表情,恰到好处地显出三分困惑u不解。“什么什么自家兄弟?”他问,“恕彰愚钝,这话彰不大明白。”神荼抢先一步在郁垒面前开口:“便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原也该是我们的兄弟。”孟彰抿了抿唇,执拗而坚持:“彰有两位兄长一位阿姐。”没有你们。神荼接住孟彰的话:“所以才说原该是嘛。”原该,原本该是郁垒瞪了神荼一眼,轻斥道:“你先闭嘴吧。”神荼缩了缩脖子,果真就紧紧闭住了嘴巴。搞定了自家兄弟,郁垒便重新看向了孟彰。“小郎君,”他很认真,“你身上另有秘密,你自己应该也是清楚的吧。”“我不知道。”孟彰神色不动,反问他道,“难道你知道?”这句话问出的时候,孟彰的目光也同时追了过来,看定郁垒的眼睛。郁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孟彰眯了眯眼睛:“那你为什么跟我这般说话?难道有什么人跟你说起过我身上的问题?”坐在旁边的神荼抬眼,目光在孟彰身上转了一圈。他们以为他们找上门来与孟彰联络上,是这位小郎君想要确定敌友的同时,为他消解来自各方面的这一场试探,已经是这小郎君今日那一出的所有用意了。没想到这小郎君还打着从他们这里收拢关于他自己情报的主意郁垒心里也很有些慨叹。这小郎君明明年不过八岁,尚且是个稚童,心窍却多得像蜂巢一样。真不知这是生来的天赋异禀,还是后天教养出来的。若是前者倒还好,不过是天赋罢了,可如果是后者那这些世家大族的郎君们就太可怕了。“没有。”迎着孟彰的目光,郁垒回答道,“即便是我们,到如今也没有谁能确定你身上的隐秘。”孟彰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连他们这些阴世天地孕育而来的阴神,也没有谁能确定他身上的隐秘?他身上的迷雾,真就那样的厚沉?看见孟彰面上小小的苦恼,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心下笑了起来。其实也不是幸灾乐祸,就是觉得有趣而已。这小郎君自踏入帝都洛阳以来,大多时候都是大人作态,倘若不看他的身形与面容,只单看行事,怕都不会有人相信他还是个稚童。现在这副苦恼的模样,也很算是难得了。孟彰察觉到这两位目光里的异色,却没有收敛,而是就这样抬眼,看向了对面的两位门神。“你们真的就什么都没有发现?”郁垒、神荼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了一口气。“如今的阴世天地中,阴神四散流离,权柄失落,我等也是没有办法。”神灵和仙人是不同的。仙人不论有没有赦封,能力都不会有多少变化,但神灵却不成。手握权柄的神灵和丢失权柄的神灵,根本就是两种状态。神灵不在神位上,哪怕神灵自身修为不退,所能发挥出来的力量也比较有限。郁垒说这话的时候,神荼自然而然地接上郁垒的话,对孟彰道:“确定是没有办法确定的,不过一些痕迹的话,我们倒也有些发现。”孟彰的目光很干脆地落到了神荼的身上。郁垒端起茶盏,身上气机微微收敛。于是他们这一边厢的主导权就很自然地被神荼拿了过去。“小郎君,”神荼唤了孟彰一声,“你知道河吗?”孟彰点了点头:“知道。”神荼像是松了口气:“我们觉得,你大抵跟属于阴世天地的河有点关系。”孟彰沉吟一阵,摇头道:“不是它。”这回可就轮到神荼与郁垒生出惊异来了。“你自己也有所感觉了?”神荼问。孟彰看他一眼,没有否认。神荼和郁垒对视一眼。可是,不应该啊孟彰现在也就是一个炼气境界的小道士,一般情况而言,哪怕是阴神觉醒,也该是炼就了阴神的道长的事。对于这小郎君来说,一切还是太早了。但神荼、郁垒两位门神细细思量过一回,目光再落到对面小郎君身上的时候,居然又觉得有些合理。“你身上另有河神的气息。”神荼道,“或许是因为祂,所以你的进度才提前了。”郁垒心里暗下点头。约莫真是这个理由。孟彰沉吟一阵,摇头道:“但我如今再想要重复今日里的事情,也都没有成功。”神荼和郁垒齐齐笑了起来。孟彰抿了抿唇,沉默看着对面的两位门神。“当然没有那么容易的啊。”神荼道,“那是天人交感,非天时、地利、人和并在不能得,哪是你是想就可以复现的?”郁垒也点头:“何况现在的你非但修为浅薄,而且仍然处在混沌蒙昧之中,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孟彰只盯着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两位门神又再笑了一下,方才尽敛面上笑意,重新恢复严肃。“除了河以外,”孟彰满意了,他问道,“你们难道就再没有其他的发现了?”郁垒、神荼沉默一阵。“倒也不是。”神荼暗叹一口气,认真跟孟彰开口,“可哪怕是我们,也都不能隔着你,直接确定你的情况,你知晓吗?”郁垒在神荼之后道:“如果你真的想再确定一些的话,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孟彰只听这位门神的话风,就已经猜到这两位门神的办法是什么了。“只要你愿意放开心神,让我们出手探查,那我们可以给你一个答案。”神荼道,“不过怎么看,你都不会答应的。”郁垒道:“所以这件事,当前还是休要再提起了罢。”孟彰没有言语,只是稍稍垂落的眼睑摇曳出一线阴影,打在孟彰自己的眼睛里,竟然显出了几分可怜。郁垒、神荼明知是错觉,也不禁生出了几分酸软。他们的这个兄弟原本该在阴世天地里孕育到长成的,但现在却流落在了人族里,成为了寻常的阴灵,昔日神名、神体、伴生的灵宝尽数丢失凄惨又酸楚,谁都可以算计他,谁都在算计他。郁垒道:“不过”此间书房的另外两个人听得这声音,齐齐转了目光看向他。神荼心下微动,想要阻拦,但看得对面廋廋小小的稚童一眼,终于也是默认了。“我们今日近距离与你相见,也不是完全的全无收获。”“是的,”神荼也道,对孟彰露出了一个笑容,“我们在你的魂体深处,捕捉到了一点木气。”“木气?”孟彰下意识地重复着,眼神微怔。郁垒、神荼两人见得他这反应,倒也没有多想,只继续跟他说话。“如果今日来的是其他的兄弟,他们可能不会察觉,但我们两个长年居住在桃都山,对气机很有些敏感。”孟彰能理解。这两位可是神话传说中镇守地府门户的门神,不论是外间天地里想进入地府的生人,还是想从地府里逃出去往阳世天地的阴灵,都得在他们两人面前走过一遭。没有几分眼力,地府门户的威严保不住。虽然如今坐在孟彰对面的这两位门神,如今还未曾正位,仍然只是散落在阴世天地间的散神,他们的眼力也仍然不容小觑。若不然,诸多阴神也不会选中他们两位来帝都洛阳里见他不是?“你的身上,有木气,且应是份属乙木。”听得乙木这两个字,孟彰心头灵光乍现,一个名字陡然浮起。木气有甲乙之分,甲木皆是树木杉杨,乙木则是藤蔓花卉。乙木的木气、引动承载无尽沉积情绪的能力、灿若晚霞的红光孟彰垂下眼睑。如果他料想不差的话,那确实也就只有它了。彼岸花,传说中有接引亡魂之力的地府奇花,曼珠沙华。随着孟彰心头明悟,仿佛呼应也似的,有红霞自他魂体深处摇曳而出,即将喷薄天地。孟彰下意识压住了波动的灵光。待他周身灵光终于平复下来,孟彰抬眼往对面看过去,却只见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齐齐端着茶盏,像是沉醉一样地细品茶水,闲适且专注。孟彰顿了顿,也端起身前的茶盏来,浅浅啜饮。曼珠沙华,不是他身上唯一的秘密温热的茶水安抚魂体的时候,又一个念头在孟彰心头生出,旋即不住壮大。还有些别的什么,隐在迷雾之后。但在同时,孟彰心头也还有另一种感觉徘徊不去。到这里就好了。以他现在的修为和层次,只探究到这里就好。再多探一些、再多深入一些的话,他就承载不了了。到那个时候,不等任何人对他出手,他自己的魂体就会自发崩解溃散。便就到这里吧孟彰垂了垂眼睑,又饮去半盏茶。待他给自己续上茶水的时候,对面的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也陆续放下了杯盏。孟彰提着茶壶的手腕一转,帮着两位门神也添上茶水。“彰此番,谢过两位提点。”他很认真地道。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摇摇头,轻易将话题转移开去。“虽然你今日是安安稳稳地过了,但事情还没有解决。接下来,你可想好该怎么处理了吗?”孟彰笑了笑,坦诚回答两位门神道:“是有一点想法,但可能还不够。”两位门神很自然地接了话题。“哦?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郁垒先道。神荼在后头接话:“有什么需要的,你尽可与我们开口,我们这些人还算是有点力量。”这话幸好神荼也只在孟彰面前说说而已,否则传到其他人耳朵里,怕是都不知道会怎么想。由这方阴世天地孕育、得天地钟爱,又在这方天地中长年修持的阴神,都只说自己还算有点力量,那他们这些只能依靠生前积累、像是困兽一样的人,又算是什么?孟彰顿了顿,试探着开口:“这里毕竟是大晋皇庭的帝都,你们”郁垒、神荼两人笑了开来。“帝都又如何呢?不都是在这方天地里吗?”“可是”孟彰张了张嘴。郁垒摇头,手腕一转,便拿出一样物什往孟彰推去。孟彰目光垂落,却见被送到他这边来的,是一片翠绿翠绿的桃叶。他没有伸手去拿,只看得一眼便自抬起目光,看定对面的两位门神。“作为这方天地的外来者,人族能在这方天地中打下疆域,扎定根基立足,确实很是了得。但是”郁垒在笑。“人与人,是不同的。”“这所谓的大晋皇庭,只是寻常而已。”神荼也点头,他还劝说孟彰道:“这东西你尽管拿着吧,有它在,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消息,也可以调动人手做事,方便得很。”孟彰一一看过两位门神,最后他收敛了面上绝大多数的神色,带着一点纯粹的疑惑问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帮我?”阴世天地的这些阴神,对占去大片阴世天地富庶地界的人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孟彰只有一些猜测,并不完全确定,但是这两位对他的态度,他却是真实体验过了的。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同时笑了起来。“为什么?”郁垒不回答,只反问孟彰道,“你觉得呢?”神荼也接着问道:“阿彰,你真的就一点猜测都没有吗?”孟彰顿了顿,也问道:“只凭我的猜测,就能确定了吗?”郁垒、神荼被孟彰的问题给噎了一下。“可我们也不觉得你会随意猜度啊。”神荼嘀咕道。孟彰不置可否。郁垒暗叹了一口气,也不跟孟彰继续拉扯了,直接就道:“如果你一定要一个说法的话,那也容易。你且只当我们是在收拢你吧。”神荼看了郁垒一眼,也转了目光来对孟彰点头,很是像模像样地道:“天地将有大变,而为了应对这种大变,我们也需要人。”“孟彰你天资不俗,在人族的阴灵里算是数一数二,我们先花费大力气拉拢你,待你成长起来反哺我们,我们可就赚大了。”神荼说话竟然还有板有眼的,很像些样子。如果不看这两位门神眼里翻滚的笑意的话,孟彰说不定就信一信了。他目光动了动,问:“如果我不是呢?”不是什么,孟彰没有说得很清楚,但郁垒和神荼都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不是就不是吧。”郁垒先道。神荼习惯一般接上话:“不是什么大事。”大势当前,只要孟彰身上的阴世天地气数不散,他总也会掺入其中。纵然他开始的时候不是他们的兄弟,到最后,他也会是他们的兄弟了。孟彰顿了顿,忽然有些明白了。他的思考模式与判断依据,跟这些阴神们,似乎很有些出入?“如果日后,我们之间再出现了纷争呢?”孟彰听到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一时间也有些愣。他是真傻了吗?怎地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倒是没有任何的想法。“那就争啊。”郁垒先道。仍旧是神荼后接上补充:“反正不论是现在还是过去,我们之间也不是就完全没有纷争。”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齐齐跟孟彰开口。“你不用太将它放在心上,就算你真的不是我们的兄弟,在我们这里,你也比其他人顺眼。”阴世天地的气数,在这小郎君身上,总比在其他人身上来得好。这可是阴世天地自行选择的人。孟彰沉吟许久,终于伸出手去,将那枚桃叶拿在了手里。郁垒、神荼同时笑了起来。“欢迎你,孟彰。”孟彰复又抬起眼,对两位门神笑:“多谢你们。”两位门神离去以后,孟彰一人在窗前独坐。他把玩着手中一枚翠绿翠绿的桃叶,心中有诸般念头流转生灭。不知过了多久,孟彰指尖一点精气吐出,没入翠绿桃叶中去。翠绿桃叶上木气须臾流动,就像是重新连接上桃树一样,散出清新气息。孟彰闭上了眼睛,任由一点心念被摄出,投入某一方所在。到他心念意识再次升起的时候,映入孟彰眼前的,赫然便是一株遮天蔽日的巨大桃树。桃树扎根在一座连天接地的巨大门户上方,几乎将整个天地都给占据了。一道道与道相合的气机在他的周围亮起。“你来了?”有人在问。孟彰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却只看见一缕神光。神光刺激着他的心念,几乎将他的这一点心念都给震散了。阴月苍白的月光垂照而下,将这一整作帝城簇拥在怀抱里,温柔又静默。帝宫之中,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尽皆沉默,只无言对坐。在他们的下首的,则是司马慎。“已经消失了?”武帝司马檐问。不知什么地方,有声音传了过来。“陛下,那两道气机确实已经离去了。”武帝司马檐静默一瞬,又问:“还没有确定来的到底是谁吗?”那道声音静默一阵,只赔罪。“是臣等无能。”武帝司马檐深吸一口气:“其他人呢?其他人有没有答案?”那声音仍然只能赔罪:“是臣等无能。”武帝司马檐压制下来的怒火高涨,就要喷薄。坐在他下首的司马慎站起身来,拱手对武帝司马檐一礼:“阿父。”武帝司马檐看向他,再次镇压下心头的怒火。“阿父,”直面大怒的武帝司马檐,饶是司马慎,也有些摇摇欲坠,“阿父,进入帝都的那两位皆是阴神,他们已经尽力了。”皇后杨氏也笑着劝:“是啊陛下,来人毕竟是阴神,有天地作为遮掩,而且今日的帝都那般不平静,各家都未必有什么收获,还是莫要太过为难他们了。”武帝司马檐看看皇后杨氏,又看看司马慎,最后抬手一扫:“罢了,你们都退下吧。”一阵细微的声响过后,整座宫殿里又安静了下来。武帝司马檐低头沉思一阵,目光落在下首坐定的司马慎身上,他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皇后杨氏的手牵住了他。武帝司马檐偏头看过去,望见皇后杨氏眼底的求恳。他沉默一阵,到底是没有问话。“你今日也在这里陪我们坐一日了,回去早些歇息吧,莫要累着了。”皇后杨氏这才转头,笑着对司马慎说道。“是,阿母。”司马慎低了头,行礼后退出殿外去。到司马慎退出去了,武帝司马檐才皱眉问皇后杨氏:“阿慎明显知道些什么,你为什么拦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