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杨氏半点不惧他,反倒还嗔了他一眼。“你纵是问了阿慎,阿慎不想说,你难道还能压着他开口不成?”不是她小觑了陛下。要真是陛下有这般能耐,那阿慎为何那般看重孟氏孟彰的缘故,也不至于到现在都还没有一点说法。武帝司马檐眸光一闪,却板起了面容。“我是他阿父,我要问了,他敢不给我一个说法?!”话呢,武帝司马檐是这样说的没错,但人他也还稳稳当当地坐在上头,一动不动的,显然没有了再追着司马慎去问的意思。皇后杨氏懒得理会他,只低头自个儿沉吟。武帝司马檐坐了一阵,又凑过来问皇后杨氏:“你在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皇后杨氏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武帝司马檐看定了她。皇后杨氏甚是无奈,却也果真开口了。“你有没有发现,阿慎今日挺奇怪的?”“奇怪?”武帝司马檐一面凝神回想,一面问皇后杨氏,“阿慎今日哪里奇怪了,我怎么不觉得?”皇后杨氏很有些生气,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哪里不奇怪了?!明明就很奇怪!”武帝司马檐低眉,要听一听皇后杨氏的高见。“阿慎不是很看重那孟氏阿彰的吗?昨日里也还特特遣了人出宫去给他送贺礼呢。可今日怎样?”皇后杨氏说道。武帝司马檐听着,好像也生出了几分怀疑。“今日”他皱了皱眉头。皇后杨氏暗自叹气:“似这次一样的机会很是难得。”毕竟不是什么时候,那几支封王都会凑到一处,并联合朝野内外的各家同时针对一个人的。“阿慎不会坐视不理,我们这一次也都没有拦着他,还帮着推了一把。可偏偏”皇后杨氏侧了半个身体回来,端端正正看着武帝司马檐。“你看今日阿慎可有顺遂了心意的欢喜?”武帝司马檐这次是真的拧紧了眉关。“你是说,阿慎收复那孟氏孟彰的事情,还是生了波折?”皇后杨氏先是郑重点头,然后又反问武帝司马檐:“不然呢?”武帝司马檐心头怒火陡然烧起:“难道安阳孟氏还有别的想法?!”他目光往外一扫,宫殿内的某一抹阴影似乎动了动。皇后杨氏竟然没有发怒,她奇异地冷静。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宫殿下首。“安阳孟氏那边近日都有什么动静?”武帝司马檐压着心头怒火,冷声问道。那道身影先是一拜,随后躬身将近段时日以来安阳孟氏那边厢的情况都给禀报了。“孟梧遣两位学生入帝都,护持孟彰左近。”武帝司马檐听完以后,原本满腔的怒火便夹杂上了不少的困惑。“除了这些之外,可还有其他?”他问。立在宫殿下首的那道身影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回禀陛下,并无。”武帝司马檐侧头,跟皇后杨氏对视了一眼。“齐王、汝南王、楚王”武帝司马檐将一通封王数了一遍,又问,“他们呢?近来可有接触安阳孟氏?”那道身影顿了顿,似乎是回想过至今为止收拢来的所有情报。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都凝神看着。然而,那道身影最终只给了他们一个答案。“有,但安阳孟氏那边都给拒绝了。”武帝司马檐坐正了身体。皇后杨氏却在这个时候,伸手拉了拉他的袖拜。武帝司马檐侧头看了过去,跟皇后杨氏的目光碰得一碰。“司马氏一族中,可还有哪个在接触安阳孟氏?”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身体稍稍前倾,都看定了下首的那道身影。他们在等一个答案。而此刻,面对心头不住翻涌的那个猜测,即便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答案。“有。”那道身影终于开口了。武帝司马檐的身体下意识绷紧,再开口时候的声音却平平稳稳。“谁?”那道身影低了低头,清晰回答道:“阳世贾皇后。”阳世贾皇后。阳世贾皇后?!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的心神一时控制不住,陡然空白。少顷后,武帝司马檐才有些思绪木愣地开口:“她朕当然知道!朕要知道的是,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就譬如,高原宫里的那位!又或者是峻平宫的那位。说起峻平宫的那位,就牵扯到了他们司马氏一族皇位传承的一桩不平。司马氏一族皇位,乃从高祖宣皇帝司马懿传世宗景皇帝司马师,然后又从世宗传太`祖文皇帝司马昭,再从太`祖传到他司马檐手上。皇位传承很是清晰,但也有一些关系需要先弄清楚。世宗景皇帝司马师和太`祖文皇帝,他们不是父子,而是兄弟。世宗景皇帝司马师因身体的缘故,没能生育子嗣,于是从太`祖文皇帝司马昭中过继子嗣传承香火。当年在过继时候,世宗景皇帝司马师和太`祖文皇帝司马昭有过约定,到太`祖文皇帝司马昭驾崩以后,皇位会还给世宗景皇帝一脉。但太`祖文皇帝司马昭最后却反悔了。虽然将皇位还给世宗景皇帝一脉以后,坐在皇位上的也还是他的子嗣,是他的血脉,可是太`祖文皇帝还是将皇位留在了他自己的支系里。在太`祖文皇帝司马昭之后登上皇位的,是他司马檐,而不是已经过继出去的那位兄弟司马冏。原本承继世宗景皇帝司马师香火,本应继承皇位的司马囧,最后只得了一个齐王的封位。说实话,从阳世天地落到阴世天地以来,司马檐一直在防范着峻平宫,就怕峻平宫心有不平,想要将皇位传承重新拿回他们那一支系中。可是峻平宫一直都很安静,安静到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司马檐从不为峻平宫的反应庆幸。哪怕有他的父亲太`祖文皇帝司马昭在上头帮忙扛着峻平宫压力,可司马檐也从来不敢放松大意。他那位伯父,从来不是等闲人物。他如今的安静,只是因为他觉得需要安静而已,可不是就惧了他们这一支系。要知道,世宗景皇帝司马师,他才是高祖宣皇帝司马懿的嫡长子。他才是正统。他的支脉才是正朔。皇后杨氏往武帝司马檐这边厢看了一眼。哪怕他话没有说得很明白,但她也知晓武帝司马檐话语中真正忌惮的对象。这事尽管如今司马氏一族内中还算安稳,轻易不提起,但不代表它就不存在。不代表所有人都不记得了。尤其是武帝司马檐。这其实就是他与太`祖文皇帝司马昭的心病。宫殿下首的那人垂首,字句清晰得让人无法错认。“并无。”武帝司马檐的气机瞬时一滞。皇后杨氏心里暗叹一声,却也没有多话,只默然陪他坐着。许久以后,武帝司马檐才挥了挥手。那道身影重新回归阴影之中消失不见。皇后杨氏这才道:“既然不是旁的什么人插手了,那阿慎这一次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遭逢了变故的?”皇后杨氏这样问着,眼睛里却悠悠地沉了一点明了。“问题大概只能出在安阳孟氏的那个孟彰身上了。”武帝司马檐也终于平复了心绪,缓慢开口道。皇后杨氏轻哼一声:“不识好歹。”武帝司马檐何尝不是这样觉得的呢?可他最后也是选择摇头,拉住皇后杨氏:“且先放他去罢,待日后,他自然就知晓了。”相比起皇后杨氏来,其实武帝司马檐还要更为恼怒。毕竟安阳孟氏两大支柱之一的孟梧可是他的臣下,安阳孟氏也理当是他的力量,可是现在呢?现在安阳孟氏最出彩的小郎君,被整个安阳孟氏承认的麒麟子,却拒绝了他的嫡长子!这对于他来说,压根就是背叛。可他现在不能动手。那孟彰的身后到底站了什么样的力量,如今在他们面前也已经算是掀开了一角,不再似早先时候的一无所知。也所以,背后站了阴神的那孟氏子,亦不再是他们随随便便就能够拿捏得了的。他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武帝司马檐笑了起来。“待下次阿慎过来,再好好跟他说说吧。”他道,“他早先折腾的太学童子学里,其实也有不少能用的人。”孟彰并不是无可替代。皇后杨氏听得,奇异地看了武帝司马檐一眼。她虽没开口说话,但目光里透出的意味也很是明显。就一个问题。一个无比直白的问题。这话,你自己信吗?武帝司马檐原待要理直气壮地说话,脑海中却闪过了今日白日所见的那孟彰动作。一时,他闭紧了嘴。哪怕是到了现在,武帝司马檐也还是没想明白,那孟氏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成形的、足有小半个帝都洛阳大小、能牵引并承载大量大量情绪的梦道法域纵然那个梦道法域再是粗浅,它也是成形,并且显化出来了啊。尤其那梦道法域的面积,还有那些不断汇向梦道法域的情绪。“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不过是一个炼气境界的小道士而已”皇后杨氏听得武帝司马檐的呢喃,也是摇头,低叹道:“不知。”这个问题,困扰的并不只是峻阳宫里的这两位,还有高原宫、峻平宫以及各处各方的有心人。但这天下,总是多英豪。哪怕不是所有人都似桃都山那两位门神一样看出了孟彰魂体深处隐蔽的乙木气,却也有人猜到了什么。“只凭孟彰那个初入炼气境界的小道士,是做不到这等地步的,不论如何,都做不到。他今日能做成此事,背后必有扶持”“或是异宝,或是奇株,或是什么人”“总之,是有人在背后做了承托。”“只不过,在背后承托起这一切的,到底会是什么呢?”一个问题有了可以解释的合理推测,便就很自然地带出另一个问题。那孟彰身后有着承托,那他们是否还要再继续试探?他们是不是还要再继续对那孟彰出手?他们要不要调转枪头,反过来跟那孟彰示好?一个又一个问题串联纠缠,到最后汇聚、停留的,却又只有一个问题。他们,往后要怎么对待那孟彰?“头疼啊”思量了许久,似这样的叹息从一个个高楼华殿中响起。相比起他们来,被明白拒绝了的司马慎确实要更轻松一点。可他不想要这样的轻松。走出峻阳宫,司马慎不过略一停顿,便往自己的宫殿走去。近侍及一众宫女、太监跟在后头,却都不敢出声打扰。孟彰以及那两个从大晋皇庭国境之外而来的阴神许久以后,他心下长长叹了口气。孟婆的幼弟果真也不是凡俗,显然日后的地府和轮回,孟彰也能取得一个尊位。念及日后出世、镇压整个阴世天地的地府,司马慎就不禁苦笑。地府才是阴世天地的唯一正统。跟地府比起来,大晋皇庭也好,魏朝皇庭也罢,更甚至是往前的大汉、大秦,都只是割据一方的豪强。如果只是名分上的差别,司马慎也不会那样担心。不复正统如何?只是一方豪强又如何?日子总还能过下去。真正让他忧虑的是,地府出世以后,将审判一切罪业,清算一切因果。自那以后,什么世族,什么皇族,都只能在阳世逞威。阴世天地才不理会他们的那一套。司马慎闭了闭眼睛。除了力量,除了善因,除了功德,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让阴灵在地府面前站直腰背。而很可惜。这些东西,除了力量以外,他们司马氏一族没有一样是能拿得出手的。尤其是他的阿父阿母,更叫人忧虑。至于说求情倘若能,他也不至于那样的绝望了。守在司马慎后头的近侍见得司马慎久久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心中忧虑,不觉就要上前一步去劝慰司马慎。但还没等他迈开脚步,他自己就被从司马慎那边蔓延过来的沉重与苦闷给压住了心神,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殿下?”近侍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走近司马慎,低声询问。司马慎摇了摇头:“我没事。”“走吧。”他抬脚,走过宫殿高高的门槛,“该修行了。今日在外头已经浪费不少时间了”近侍连忙跟了上去。各方都在斟酌,都在思量,但孟彰这会儿却很轻松。他站在树上往前方张望一阵,看着更远处的荒芜天地悠悠出神。说来也是奇怪,远处所见明明尽是荒芜,不是孟彰所喜爱的清圣生活,但孟彰愣就是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那里收回来。他的心神虚虚渺渺,几乎合入了那无尽的荒芜之中。待他回过神来后,他又听得一声招呼:“小郎君,这里。”循着声音看去,孟彰看见的是两位身形高大的汉子。也不是旁人,正是早先时候才跟他在洛阳孟府里见过的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坐在桃树下,正跟他招手。孟彰往下一跳,身形便轻飘飘地落下,然后在地上稳稳站定。他走过去,在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面坐下。“来,阿彰,也尝尝我们桃都山里的桃子。”神荼说着,一把抄起面前的两个桃子,塞到孟彰手里。孟彰低头看去。桃子不大,只有婴儿拳头大小,且桃子湛青湛青,不似旁的桃子粉白可爱。拿着这两个桃子,孟彰一时有些犹豫。神荼便催了他一句:“吃啊,我们桃都山里桃子多得是,不必跟我们客气。”郁垒也笑道:“莫要担心,这桃子虽也是桃都山所出,但内中的道韵却不多,正合适你如今的境界。不必担心消受不了。”孟彰笑了笑:“我不是在担心这个。”他举起手,将手里的湛青桃子对着郁垒、神荼两个晃了晃。“我只是有些担心,这桃子”“它熟了吗?”看定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孟彰认真问道。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一时尽皆哑笑。“熟了,熟了”“放心,要它不熟,你来找我,我再给你换。”孟彰大大松了一口气。“熟了就好。”他转手,将桃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口。破开的桃皮表面陡然飘出一缕细烟。这烟虚虚淡淡,却在孟彰吸气的时候飘向了孟彰,被他吞入腹中。孟彰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睑,细细体悟魂体深处涌现的满足与惬意。他没有发现,在他闭上眼睑消化桃子精气、道韵的时候,他魂体处有一抹红霞亮起又暗去。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却都没有说话,只各自捡了一枚桃子来,三两口啃食干净。孟彰吃完一枚桃子,才睁开眼睛来看两位门神。“多谢两位前辈。”郁垒摇头:“不必谢我们,我们正好再借这个机会确认一番呢。”神荼也是点头:“我们也有我们的用意。”孟彰却笑:“虽如此,但也要谢的。”孟彰魂体深处藏的是乙木气,而桃都山这里的桃子藏的却是甲木气。乙木、甲木汇聚,却是孟彰的机缘。虽然这甲木气还太少了些孟彰笑了笑,又自将手里剩下的那一枚桃子拿起放入嘴里。一缕细烟再次从破开的表皮飘出,被孟彰吞入腹中。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手在他们三人的案前拂过。一堆湛青桃子出现,摆放在案上。待孟彰再次睁开眼睛来时候,他便听到两位门神的招呼。“来来来,这里还有,莫要跟我们客气,尽管吃。”孟彰笑了笑,果真也不跟他们客气,捡起一枚枚桃子吃得痛快。可是孟彰如今毕竟也才只是一个初入炼气境界的小道士,哪怕有彼岸花在他魂体深处深藏,这些桃子的道韵他也没能消化太多。吃用过三十来颗的桃子后,孟彰就停手了。他闭上眼睑,细细体会自魂体深处涌现出来的满足。孟彰吃好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却还没有。他们笑着,各自将剩下的那堆桃子分了。孟彰睁开眼睛后,他看向了两位门神,郑重道谢:“多谢两位招待。”郁垒、神荼摇头,只问他:“你吃好了?”孟彰点头:“吃好了。”郁垒又问道:“那你可还想要往前去?”往前去孟彰抬眼,张目望向前方。若没有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开口,映入孟彰心神、眼帘的,仍然还只有那片荒芜却莫名令他亲近的天地。可是在两位门神开口后,孟彰在抬眼看去,看见的却是一方方清圣、庄重、肃穆的神域。孟彰沉默一瞬,问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尽皆笑了起来。“这里啊,”郁垒道,“这里是地府。”孟彰惊住了。地府?这里是地府?可是孟彰打量着四周映照在他心神中的神域。奈何桥呢?望乡台呢?阎王殿呢?这里真是地府?!郁垒、神荼细看着孟彰面上的惊愕与不信,无声对视一眼。神荼直接对孟彰开口道:“怎么,阿彰你听说过地府?”孟彰回神。听得这个问题,他也不遮掩,直接就点头道:“是的,我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