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专心修行去了,孟府乃至帝都洛阳却是仍旧热闹。孟丁将外头送来的拜帖拢在袖里,找到孟庙交出去。孟庙也已经习惯了。“咦?今日的帖子好像有些少了?”他一面说话,一面将帖子接了过来。孟丁道:“洛阳里的各家昨日都已经来贺过一遍了,今日里送来拜帖的,只有各家法脉。”能在洛阳里落脚、扎根的法脉,拢共就那么几家。往孟府里送的帖子自然就多不到哪里去。孟庙细想过一回,也是颌首。他将那些帖子简单地翻了翻。“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北辰阁、瑶池派、酆都”孟庙陡然停住话头,凝神看着手上的那一张帖子。“酆都?”孟丁在一旁沉默,并未多话。孟庙抬起目光来看他,“真的是那个酆都?”孟丁颌首,肯定孟庙的猜测。“是那个酆都。”孟庙沉默半饷,不知想到了什么,抬头往孟彰玉润院的位置看了一眼。“酆都”待收拾过心情后,孟庙问:“我们是不是能拖一拖?”孟丁有些无奈。“郎君仍在书房里,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出来。我们这样拖着不太好。”孟庙何尝不知呢?“可是不先问过阿彰”孟庙紧皱了眉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拿捏分寸啊。”“我哪儿能替阿彰拿主意?”孟丁沉默。“早知道,昨日里见到阿彰时候,就该先问清楚的。”孟庙犹自懊悔道。孟丁还能有什么话呢?孟庙来回思量过许多遍,不经意瞥见站在旁边的他,不禁问道:“你有什么主意吗?”孟丁又更低了低头。孟庙这一看,就完全明白了。正如他不能替孟彰拿主意一样,孟丁只不过是孟梧借调给孟彰的一个管家,又如何能替孟彰拿主意?“我也是昏了头了。”孟庙道。孟丁暗下松了口气。孟庙站了一会儿,猛地转身,快步往玉润院那边去。孟丁跟在他身后。然而,来到玉润院的孟庙,看见的也只是书房那紧闭的门扉。他一时停下脚步,苦大仇深地盯着那门不放。如果可以,孟丁很愿意陪着孟庙在这里等着,但各家来送拜帖的人还在前院正厅里等着,他们孟府得给人家回话的,他也好,孟庙也好,都不能在这里干耗时间。孟丁上前一步,提醒一般地唤了一声:“庙郎君。”孟庙回神,他对守在书房外头的青萝招了招手。青萝走到了孟庙近前。孟庙问道:“阿彰可有再出来过?”青萝摇头:“郎主并未再出来过。”孟庙又问:“阿彰往日里可有说起过酆都?”青萝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仍是摇头:“婢不知。”孟庙一拍脑袋,只觉得自己是真的昏头了。孟彰往日里连跟他都没有提起过酆都的事情,又怎么会跟青萝这一个婢子说起?哪怕青萝很有可能成为孟府的管家,那也只是可能罢了。现在的她,可还不是管家呢。正在孟庙烦恼的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孟庙、孟丁、青萝齐齐转眼看去,来的并不是旁人,而正是罗甄两位先生。见得投落到这边的炯亮目光,走在前头的罗先生脚步一停,竟有些进退两难。走在后头的甄先生看了看孟庙这一众人等,带着罗先生往前走了一步。罗先生回过神来,问道:“这是怎么了?都等在这里?”孟庙正为难呢,听得罗先生的问话,当即如见救星。“先生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一桩为难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还请两位先生指点。”罗甄两位先生闻言,对视了一眼。“庙郎君且先说来听听。”罗先生道。孟庙直接将那几张帖子给拿了出来,递给罗甄两位先生细看的时候,他也将自己的为难之处说道了出来。“酆都”罗先生沉吟着,也理解了孟庙的为难。如果说孟庙只是单纯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分寸招待送来拜帖与贺礼的酆都来客,那么罗甄两位先生心里却还更多了几分顾虑。甄先生上前一步,从罗先生手里拿过那张属于酆都的拜帖。他拿着帖子翻看过,又闭着眼睛细细感应了一回,才睁开眼睛。罗先生看定他,见他睁眼,便问:“如何?”甄先生道:“帖子上的神意清正友善,没有恶意。”听得甄先生的话,孟庙心里先是一惊,随后就松了口气。“没想到甄先生你还有这份本事”他赞叹道。罗先生也是笑着颌首。甄先生摇摇头,将帖子递还给了孟庙。“对于酆都的来客,庙郎君可有主意了?”孟庙颌首:“有了。”罗先生、甄先生齐齐看定他。孟庙道:“我只将情况与客人分说明白,请他包涵就是了。”酆都来的客人既然没有恶意,只有亲近友善,那他必定不会因为孟府的客气而生恼。何况,他也只是暂理孟府杂事,并不是这孟府里的主人,更不是酆都来的客人想要拜见的正主。在孟彰没有露面之前,他们只要不失礼就行了。孟庙说完话后,自己也是失笑。“是我被吓着了,一时乱了分寸,竟就糊涂了”这么说着,孟庙看了看书房那紧闭的门扉,又近乎喃喃一般说道:“阿彰昨日里都没有明白说起这事,料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孟庙整理了心绪,收起那些帖子,对罗甄两位先生道:“不好让各位客人再空等,我就先过去了。这里劳烦两位先生多费心。”罗甄两位先生齐齐颌首:“且只管交给我们两人便是。”孟庙领着孟丁转身就走了。孟府前院正厅里,六位来自各家法脉的道人坐得稳稳当当,只偶尔说道几句闲话,权作交流。孟庙走进正厅时候,先自笑开:“是我来迟了,劳烦各位久等”孟彰出关第一日,帝宫里有司马慎遣了人来送贺礼;出关第二日,是帝都洛阳各家世族遣人来贺;第三日,来送贺礼的是扎根帝都洛阳的各家法脉理事之人;第四日,又是童子学里的各位生员及谢远、顾旦这些跟孟彰很有几分交情的人,遣了人来送贺礼;到第五日,来送贺礼的便是孟彰的家臣、家仆,包括青萝、孟昌等人。总之,这一场热闹整整持续了五日,才算是罢休。而这五日里,忙成陀螺一样的,却不是孟彰这个正主,而是孟庙。是以到孟彰再从书房里出来时候,孟庙几乎喜极而泣。“阿彰,你可算是出来了”见得眼泪都快要落下来的孟庙,孟彰也难得的升起了几分愧疚。“这次,是劳烦庙伯父费心了。”孟彰说着,端端正正站起,给孟庙拜了一礼。孟庙吓了一跳,连忙避让开去。“不过是些许小事,如何需要这般郑重?”孟庙急道,“阿彰,我也只是与你说笑罢了,你”孟彰拜了一礼,才站直身体跟孟庙道:“庙伯父虽是说笑,但彰却是认真的。”孟庙顿了顿,细看孟彰。“阿彰你?”孟彰只笑着看他,并未多做解释。孟庙看着这样的小郎君,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总觉得,这样的孟彰比之上一日所见,好像又更沉稳了几分。这是,又成长了?孟庙心里止不住地慨叹,但他手上动作也没停,又从袖袋里摸出两本簿册来递给孟彰。“这又是礼单?”孟彰问。孟庙点头:“可不是?”孟彰将两本簿册拿了过来,一页页翻看。礼单上的几个名字,映入孟彰眼底,轻易便勾起了孟彰的某些记忆。他面上显出了几分沉吟。孟庙细看着孟彰面上表情变化,等觑着空当,便问孟彰道:“阿彰,可是有什么不妥?”孟彰摇头:“没有。”只是想起一些事情被耽搁了而已。孟庙不去细究,他将这两本簿册交给孟彰后,自觉完成了一桩大事。可他一时半会儿的,也并不能完全放下心来。概因,他想起了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阿彰,”他端正了脸色,跟孟彰道,“外头各家的态度,好像又有了变化。”有变化是应该的,没有变化才奇怪。孟彰面色不变,只问孟庙道:“可有更具体的细节?”孟庙看向了旁边静默的罗甄两位先生。罗先生笑着上前一步,也伸手从袖袋里摸了摸,取出一本簿册来递给孟彰。“在这里。”孟彰将记载着礼单和名录的两本簿册收起,转手接过罗先生递送过来的簿册。罗先生手上的这一份簿册上记载着的,并不是其他,而是这段时日以来帝都洛阳里各家势力力量的调拨与布置。孟彰看了一阵,心里就有数了。原本盯紧了孟彰、要对孟彰出手的,可谓是鱼龙俱全。上到司马氏的几支封王,中到力量削减、根基动摇的几家顶尖世族,下到混杂在江湖里的几茬散人,都在等待机会。而现在,才堪堪过去了五日,那个由各方连结起来的联盟,却已经在崩解了。甄先生叹道:“都在得失之间啊。”罗先生和孟庙也都赞同地点头。原本司马氏的那几支封王所以会盯紧了孟彰,要对孟彰出手,就是因为他们认为孟彰以及安阳孟氏都是司马慎力量的一部分。现在孟彰态度分明,安阳孟氏的立场也有分化的迹象这一切种种,无不在推翻司马氏那几支封王对孟彰、对安阳孟氏的认知。在这种情况下,司马氏的那几支封王若还要继续对孟彰出手,那就不是在削减司马慎乃至武帝司马檐的力量,而是亲手将已经在脱离司马慎的孟彰和安阳孟氏又给推回到司马慎那一方。这样明晃晃的树敌作为,倘若司马氏那几支封王都还看不明白,他们也不要想跟武帝司马檐以及司马慎争抢司马氏一族的皇位传承了,直接一头撞死得了。司马氏的几支封王收手退去,剩下仍自盯着孟彰的便就只有那些世族和江湖散人。罗甄两位先生连同孟庙,落在孟彰身上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殊异。不论合不合适、需不需要,只要往上攀爬的机会摆在眼前,绝大部分的人都会想要紧紧拽住,都念叨是他的就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却不知那一片看似层层往上铺砌的台阶根本就是泥潭,陷进去了就脱不出身了。可孟彰这小郎君呢?他似乎很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啊孟彰翻过几页簿册后,忽然在其中一页书纸上停下动作。他细看着簿册上的记录,眸光微动。罗先生目光看过来,也望见了孟彰正在细看的那一页记载,便开口道:“那几家世族,如今也确实不甚安定。”甄先生也道:“似张氏,就被崔氏给盯上了。”那些盯上孟彰、盯紧了安阳孟氏,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先将安阳孟氏踩落下去的世族,其实粗粗一算,都是吴郡那边的世族。这又跟大晋朝的世族力量分布很有些关系。吴郡的高门世族,基本上都是魏蜀吴三国时代里吴国的高门贵胄。三国中,吴国乃是最后被大晋覆灭的那一个。吴国高门世族在这一场乱战中力量保存得远比魏、蜀来得周全。但世道毕竟已经变换了,吴地不再是吴国,它只是吴郡。吴郡的高门即便再能支撑,如今也已经在衰落。是以相比起王、桓、庾、谢这些高门大姓来,吴郡的高门世族更担心似安阳孟氏这样的中等世族崛起。因为安阳孟氏这样的世族倘若真的壮大起来,挤压去的,不会是王、桓、庾、谢这些晋廷高门,而是他们这些吴郡贵胄。皇族司马氏本也不乐见吴郡大姓仍旧兴盛昌荣。吴郡大姓原是推动这一次布局伏杀孟彰的中坚力量,如今见得吴郡大姓被帝都洛阳中的一众高门望族盯上,孟庙只有乐见的份,哪有为他们担忧的闲心?“合该他们有这样的劫难。”孟庙道,“原本就是战败后归附的,如今还不懂得收敛,一而再再而三地蹦达,真当旁人还怕了他吴郡?”孟彰摇摇头,只问孟庙道:“安阳那边可有什么话?”“没有。”孟庙也摇头。孟彰看向了罗甄两位先生。罗先生先道:“老师确实没有吩咐,约莫是”“安阳孟氏不愿插手这一场纷乱吧?”甄先生也道:“对于安阳孟氏来说,如今走得稳当更重要一点。”有孟彰在,安阳孟氏并不缺乏壮大的机会。它更需要稳定。孟庙细想一阵,也终于明白了。他跟着颌首:“不错,我们安阳孟氏不需要着急。”孟彰不说什么,接连翻过几页书纸,停在最后的那一部分记录上。这一部分记载着的,正是隐在江湖山野里的散人的动静。见得孟彰的动作,罗甄两位先生齐齐端正了面色。“这就是最需要我们留心的一部分了。”罗先生道。甄先生也道:“原本有司马氏里的几支封王和各家有心的世族高门在上面调度,这些江湖散人还有些收敛,但如今司马氏里的那几支封王连同各家世族高门齐齐收敛。他们被解放出来”“谁也不知道这些江湖散人会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又会做到什么程度,阿彰,你得更小心才行。”孟彰颌首:“我明白,诸位放心便是。”罗甄两位先生细看过孟彰,各自笑了开来。“那便好。”趁着这个空当,孟庙问孟彰:“阿彰,酆都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