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阿彰,”孟庙的声音再次响起,“家族那边”会有很大意见的。孟彰颌首,道:“我知道。”“那为什么呢?”孟庙问,“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的决断呢?”早先时候,阿彰拒绝了司马慎这位大晋阴世皇庭太子的招揽与善意,还可以说是阿彰不愿意掺和进司马氏族中的纷争,可以说是阿彰自己不想要涉入朝廷中枢的权势争夺,可以说是阿彰他想要当一个更纯粹、更专心的道士他可以有许多的理由解释自己的选择。可是这一次呢?这一次如果他还是坚持靠拢酆都的话,他要用什么样的理由去说服家族?他要怎么应对安阳郡那边的压力?明明他可以像应对司马氏各支封王、各家世族以及诸多法脉的示好那样处理酆都送出的善意,他可以“一视同仁”的,为什么他就是要做出回应呢?难道他真的以为,安阳孟氏的“麒麟子”这个身份,可以包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奇怪”选择?孟庙这样想着,压不住的担忧从心头翻涌。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孟彰。罗先生、甄先生两人默然对视一眼,各自收摄存在感,只静默地看着,并不打扰这一场交流。孟彰完全没觉得孟庙的担心多余,也不觉得自己不需要跟孟庙解释。孟庙是在担心他,担心安阳郡里是不是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责备他他心里很明白。同时,他也很自然地接纳心头升起的无力与清醒。在这方天地,不论是阳世还是阴世,不论是世族还是平民,都仍然理所应当地认为朝廷中枢理应存在,认为在整个社会体系中,条约、规则与审判这些权力,都只应交由朝廷中枢把控。即便这些法条、规制不合理不周全,即便有很多的人凌驾在这些法条与规制之上。他们觉得理所应当。皇族、世族自然而然地超脱在这些法条、规制之上,而平民黔首则老老实实待在这些法条、规制之中,甚至备受更严苛的法条与规制的约束。他们接受自己的位置,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们从没有去仔细思考为什么这样的区别会存在,不去仔细思考自己为什么需要去遵守那些严密至极、严苛至极的盘剥。这其中,或许有仓廪实方知礼节的原因,更有有心人一直不曾言明却沉默维系并不断深化条章与差距的原因,但这不代表他们就是对的。确实,世道就是这样的世道。可是,错了就是错了,错误不应该被修饰成正确。孟彰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知晓在这样漆黑不见五指、没有一点微光的世道里,绝不能一步到位地用光来驱散黑暗。因为那不是在驱散,那是在自毁。他想要去做、也需要去做的,是成为星火,而不是成为流星。流星的刹那明灭确实吸引人的眼球,但流星落下就不会再出现,占据那一片天幕、那一方天地的,仍然还是沉重的黑暗。流星,于世道没有任何补益。天地也好,百姓黔首也好,需要的也只是星火,而不是流星。所以耐心一点吧,孟彰。再耐心一点。你不能急。“因为我们也只能将人交给酆都。”孟彰奇异地平和,他开口回答孟庙的问题。孟庙愣了一愣。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孟庙才终于压下了心头涌动的担忧思虑,真正地开始去揣摩孟彰的思路。“司马氏族中如今有暗潮涌动,并不适合靠拢,何况我早先时候,也已经拒绝了司马慎的邀约,到如今如果表现出某种倾向”孟彰耐心地引导孟庙的思绪。“这对我,对安阳孟氏一族,也都没有任何好处。”孟庙不说话。罗先生、甄先生也都只是听着,仍然不插手。“同理,各家世族也是一样。”孟彰顿了一顿,又道:“何况如今的各家世族也未必就愿意接下我们的这一堆烂摊子。”孟庙理解了孟彰的顾虑。正值司马氏族中各支混乱局势,又有孟彰拒绝司马慎的动作在前,不论是司马氏族中的那一支封王,其实都不能靠近。同样,现在帝都洛阳里的各家世族,正在不断地进行政治攻防和利益交换,也并不适合。若不然,他们安阳孟氏又要怎么向司马氏一族、向天下人解释他们的动作呢?放弃皇族司马氏,而倒向世族中的某一个大族?倘若世族还维持着整体上的和睦,那么孟彰、安阳孟氏靠向世族可以理解。他们安阳孟氏也是世族。他们靠向世族的作为,是在皇族与世族之间选择了后者,是纯粹的立场问题。可如果他们是靠向世族中单独的某一个家族,那意义就不同了。他们安阳孟氏的动作,会被人解读为在这一个时代,他们安阳孟氏选定了某一个家族站队。是他们安阳孟氏觉得,那一个家族终将会在当前以及未来混乱的局势中走出,成为最大的赢家。而这一个赢家,非但只是收拢各家世族的力量,它甚至很可能会取代司马氏一族,成为新的皇族。这是什么?这是□□裸的贼子野心。是安阳孟氏要参与谋反的节奏!倘若孟彰真的这样做了,怕是不会等到多久,帝都洛阳里的这一处孟府连同安阳郡里的孟氏,都会被司马氏的兵将堵上门。还不会有任何世族会出手救援。包括安阳孟氏靠拢的那一个世族。因为没有人会这样直白且失智地挑衅司马氏。“所以,在我们安阳孟氏不能独自处理这些人的时候,我们能够选择求助的,其实只有那些站在权势争夺之外的力量。”孟庙神色有些恍惚,却开口跟上了孟彰的话语:“道门的各家法脉。”儒家是不用想了。儒家真正的高才大贤,都与朝堂中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安阳孟氏选择儒家里的高才大贤,又跟选择司马氏各支封王、世族各家有什么区别?最后剩下的选择就是道门的各家法脉了。孟彰颌首。“不错,只能是道门的各家法脉。”他道,“然而,道门最顶尖的那几家法脉里,也不是完全的团结。”孟庙一阵沉默。道门那几家法脉,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的三清道脉将北辰阁、瑶池派镇压得死死的,几乎不愿意让他们有壮大的机会。而在同时,太上道、元始道和灵宝道的三清道脉之间,其实也有着隐蔽的嫌隙。三清道脉原本都出自一源,后来为什么会分化?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让三清道脉归复一源?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之间的那些事情,孟庙也略知一二。安阳孟氏纵然有些底蕴根基,掺合进这三清道脉的家务事中去,怕不是会落个里外不是人的境地。三清道脉不能选,剩下的就是北辰阁、瑶池派和酆都了。北辰阁、瑶池派一直尝试在人族正统中谋求他们自己的至高尊位。孟庙不知道北辰阁、瑶池派是不是能成功,但他也嗅出了危险。北辰阁、瑶池派的谋划,不可能脱离人族朝廷中枢只要有机会,北辰阁、瑶池派都会愿意尝试串联世族甚至是皇族,谋求他们的认同。事情一下子又兜转回了原处。“就只剩下酆都了”孟庙喃喃道。孟彰点头:“就只剩下酆都了。”“可是”孟庙抬头,看定了孟彰,“酆都仍然不是绝好的选择啊。”酆都背后的是阴世天地里的阴神孟庙本能地抗拒着。他察觉到了更悠远、更深沉的危险。或许这些危险比不过早先被孟庙一一了去的选择来得浓重,但孟庙觉得这中危险更叫他心头发怵。他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但偏偏又不能理解这种危险到底源自那里。孟彰看着这样不自觉抗拒着的孟庙,不知怎么地,眼前忽然一阵空茫,看到某种更抽象、更高远的碰撞。没有人告知他如何去理解,也没有人事先对他做出提点,但孟彰心中却莫名有所明悟。这是人道的反抗,也是人道的镇压。祂在试图继续镇压地道在这样的明悟之下,更有一种无端而来的催促在孟彰心头盘旋不去。是地道。地道在催促他。孟彰无意识地垂了垂眼睑,随后又快速抬起。“不然呢?”他只问孟庙。“不然,我安阳孟氏又要怎么收拾这最后的场面呢?”孟庙顿了顿,深陷在某种高远漩涡的理智被挑动。是啊,不然呢?他不是都已经斟酌判断过了吗?除了酆都以外,还有哪家是能够帮助他们安阳孟氏更好地收拾场面的吗?还有吗?没有了啊面对沉默却渐渐明晰的孟庙,孟彰又给添了一句:“何况,这些被囚锁着送到我孟府里来的,真正花了大力气的,原本就是酆都里的人啊。”孟庙眼中所剩无几的犹豫终于被彻底斩断。是这样的道理。所有帮着孟彰、帮着安阳孟氏出手的各方势力中,最卖力最用心的,真就是人家酆都了。他安阳孟氏承了人家的人情,在自己暂时还没有办法收拾局面的时候,不应该对人家递出更真诚的善意么?孟庙最后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他道,“我会帮着说服族里的。”孟彰笑着颌首:“就劳烦庙伯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