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坐下不久,谢必安和范无咎的目光就频频转向上首坐着的陆判身上,神色之中隐隐带着催促。陆判知晓谢必安和范无咎是在提醒着他什么,他也清楚自己更该做的是什么,但问题是,他现在也就面上看着还算稳得住罢了,内里他光只维持面上这副平静已经耗去很大的一部分心力了,再想要做到更多,他根本办不到。孟彰没有催促,给了陆判更多的时间来平复心绪。谢必安、范无咎多次尝试提醒无果,也意识到了什么,交换过一个眼神后便也安静了。陆判是判官,哪怕不算上天地孕育他时候赠予他的神通,他那一双招子也比谁都厉害。有很多东西,他们兄弟看不见、看不清楚的,陆判他却是洞若观火。说不得,现在就又是这样的情况。陆判他,在这位孟彰小郎君的身上,看到了他们兄弟看不到的东西。以至于从见到孟彰小郎君开始到现在,接近一盏茶时间过去了,陆判也还未能从初见的震动中真正地收摄心神。陆判缓慢吃去半盏茶后,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杯盏。孟彰很自然地拎过茶壶来,给他又续上茶水。陆判笑着道谢:“多谢彰小郎君。”一语双关。明面上陆判谢的是这一盏茶水,实则上谢的却是孟彰的包容和体谅。孟彰看得他一眼,摇摇头:“不过小事罢了。”陆判颌首,真正开始今日这一场登门拜访的正题。“彰小郎君愿意将当前囚锁在贵府上的那些修道人交给我酆都处理,乃是我酆都的荣幸,我酆都求之不得。然则这里头的事情表面看似平常,实则关乎重大,我酆都实不愿将小郎君无知无觉地陷在风浪里,是以今日特意上门来,就是为了跟彰小郎君你分说清楚。”孟彰面上笑意加深:“多谢酆都的诸位替我费心思虑了。”陆判摇头:“不过是我等应当之事。”如果说从一开始陆判没想着要算计孟彰,是因为诸位阴神本心不愿这样谋算一个小郎君,也是因为孟彰本人跟他们这些阴神有着某种紧密渊源的话,那么现在亲眼见过孟彰的陆判,心里就又更多了几分庆幸和放心。庆幸于他们这些阴神从始至终都没有对孟彰生出坏心,不必担忧孟彰这小郎君身上汇聚的庞大阴世天地气数最终会演变成他们这些阴神正位的阻碍。放心于孟彰小郎君的安全。有这些庞大到隐隐压了诸位阎君一头的阴世天地气数、演化七重华盖的阴德以及汇聚成庆云不断变化翻滚的文运相互,这阴世天地里……不,不只是阴世天地,甚至包括阳世天地那些真人、君子,有一个算一个,能肆无忌惮对这位小郎君出手的,不足二十之数。说来,他现在也算是明白为什么那些想要对这小郎君出手的人,会让原本还能勉强联手的境况演变成现在这番支离破碎甚至彼此攻伐的混乱局面了。除了那些人自己的原因,除了孟彰和安阳孟氏的应对处理以外,还有它们的影响。只不过……陆判心中隐有暗忧浮动。天地气数确实是对修士大有便利,但是天地气数也并不是万能的。他们阴世天地里的诸多阴神神灵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天地孕育而生如何?与道同在如何?还不是尚未出世就被人给镇压了,以至于到如今他们这些阴神神灵还想要为自己的正位而百般筹谋、四下奔走。倘若他们没有被镇压这档子事,根本不需要他们去做什么,一应天地权柄都会自然演化,为他们所掌!这样想着,陆判不由又看了对面的孟彰一眼。孟彰察觉,也投来目光,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中碰撞。孟彰笑了笑。顿了顿,陆判的目光在孟彰下首的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两人转过。待他再回转目光来,他的脸色已是缓和了不少。或许,他该更相信这位小郎君一些的。他也该更相信诸位阎君多一些。“所以对于将那些人交给我酆都这件事,小郎君可还要再考虑考虑?”孟彰沉吟得一阵,问起了一个在陆判这些酆都来使曾经预料过但都觉得不太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关于那些人,酆都诸位可有想过要怎么处理么?”陆判端正了脸色。事实上,这也是为什么这一次上门拜访孟彰的,会是陆判领头的原因。赏善罚恶,原本就是陆判的阴神权柄。“自然是善者赏,恶者罚。”孟彰下首同样在旁听的孟庙、罗先生和甄先生三人心下微动,尽皆更凝神打量那陆判。陆判脸色不动,端正严肃到完全没有任何的动摇。谢必安、范无咎却仍是很自然地看着他们这边厢,并不觉得陆判的话有什么不对。他们理所当然地认同与赞赏,不需要考虑到其他的东西。罗先生、甄先生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需要重新审视这些由天地孕育而成的阴神。孟彰不置可否,只继续问:“何为善?何为恶?”陆判不假思索回答道:“利他人者善;害他人者恶;不利他人不害他人者,非善亦非恶。”孟彰再问:“善恶倘若是以这般划分,那么为利一人而害另一人呢?为利一人而害十人、百人、千万人呢?为利百人而害千人呢?此间种种情况,他们的善恶又该怎么定论?”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竖起耳朵,更认真地听着,其他的思虑一时尽数都被镇压下去。这可是阴神们头一次正式给外人宣讲他们的评判标准。此时多了解一些,好处可着实不少。虽然他们不怕这些阴神,但很显然,因为孟彰的缘故,他们日后跟这些阴神相处的机会必定不会少。既然是要相处,是要打交道,那自然是要彼此都觉得舒服才最合适的。现在先摸清楚这些阴神的喜怒,日后能轻松不少。再有,这些阴神可是由这方阴世天地孕育而生,最是贴合阴世天地,也最是得阴世天地喜爱看重,了解他们的喜恶,跟他们结下交情,说不定日后也能借他们的光,收取这阴世天地中的某些机缘。这可是有过先例,并不完全是他们妄想。若不然,由阴神所掌控的酆都又是怎么能在这彻底的人族中枢地盘落脚的?倒不是说这阴世帝都洛阳中,有哪个高官大贤倒向了酆都,倒向阴神,而是说他们不排斥酆都,不完全排斥阴神们出现在这座帝都里。这样的倾向与态度,很明显不会只有彼此理念、观念的认同,还该有部分利益方面的交换。罗先生和甄先生很乐意成为这些利益交换中的一个节点。旁的不说,好处起码是实打实的。何况,还是那句话,有阿彰在,他们以及安阳孟氏已经跟酆都靠得比较近了,既然撕撸不清,也不能撕撸明白,这样的好处不捞白不捞!至于更高妙的好处……以他们现在的境界和手段,想要以这些阴神的喜好、行事标准为锚点推算阴世天地的道则和天机大势,才是真真正正的妄想。那不是他们能玩得来的手段,更不是他们可以涉足的。陆判也不介意他们旁听,又或者说,他很愿意为旁人宣讲这些事情。在某种程度而言,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导人向善?但陆判现在顾不上引导孟庙这三人,他还在思考孟彰的那些问题,然后斟酌着用词给出他的答案。“善与恶各分,不能互换或者相互消解,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它们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待到清算因果,善恶自然也会各自梳理。”“届时,善会有所赏,恶也会有所罚。”陆判的答案才刚说完,孟彰的下一个问题又来了。“善恶既然以利他人害他人为准线划分,那么何为利他人,何为害他人?”陆判面色一时停顿。孟彰看得他一眼,知晓他不太能理解这个问题,便给他说得更明白一些。“譬如有一人喜武而厌文,与世道俗情相悖,他阿父担忧他日后境况,杀他爱马,毁他宝弓,强行将他锁在书房,令他日日与文宝相对,他心中抑郁,不得志不开怀,终壮年而亡,留老父在世间嚎哭……”陆判越是听孟彰的话,神色便越是凝重。孟彰还在问他:“似这等情况,老父是善是恶?那郎君是孝还是不孝?”非但只有陆判,就连谢必安和范无咎也都皱紧了眉头。此间正堂里,除了孟彰以外所有人都在思考着答案。而除了陆判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陆判的答案。“老父是善非恶,郎君不孝。”听得这样的一个答案,正堂中的人尽都眉眼缓和,除了孟彰。“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判论呢?”他问。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正堂中的其他人才觉出了几分不对。孟彰小郎君这情态,似乎并不赞同这样的判论啊?他另有意见?可是哪里有问题呢?老父教导自家孩儿,天公地道,再没有可以指责非议的地方。反倒是那郎君,因老父教导而毁损身体,留老父一人在世,如何不是不孝?没什么不对的!陆判不理会孟庙这些人的神色,只看定孟彰问:“此种判论有哪里不对?”孟彰张张嘴,犹豫一阵后,到底将话给说出口了。“那郎君作为成人,为何不能选择自己的道路,而必得要听从老父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