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才刚诞生没多久,明明跟他有着很深的渊源,甚至明明已经认主,却偏要承受这样的待遇孟彰心中也很有些不忍。换作是他,不论对面是他生身父母还是养父母,恐怕都会生出些龃龉来。他是受不了这委屈的。孟彰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早先他也极力遮掩,但这不是没遮掩住,被《酆都万象图》给点破了么?可要让他一点情绪都没有,孟彰自己也做不到。他没有那么的心大。《酆都万象图》自身没有做错什么,孟彰自己这边厢也同样没有,但他们这原本应该极其契合的主君与灵宝之间,却愣是出现了问题看着对面很有些懵懂的《酆都万象图》,孟彰意识到了一点。如果今日这件事情不能妥善处理,那么他跟《酆都万象图》之间必然会生出隔阂。寻常人的交际来往,会忽然因为什么事情而生出隔阂很寻常,也不必大惊小怪。可孟彰和《酆都万象图》他们之间可不是寻常的交际往来。《酆都万象图》作为已经认主的灵宝,不论是后续它灵性的增长,还是本身品质与道则法理的提升补全,都需要孟彰这位主君的帮助。何况,《酆都万象图》还是孟彰手中异宝星河发带里的一部分。《酆都万象图》对孟彰,天然便有着一种稚子对父亲的依恋。哪怕孟彰还是个没长成的夭折小郎君。而孟彰……孟彰也不可能放“酆都万象图”这件灵宝脱出他的掌控。诚如方才孟彰对仍是异宝的《酆都万象图》说过那样,它只是名为《酆都万象图》而已,并不真代表它就只是酆都梦道法域。它本质上是星河发带里的阴世天地。在孟彰最初的设想里,它担负着串联星河发带中三千寰宇十方世界的重任。它是星河发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固然,孟彰也可以舍弃它,再次以他的记忆衍化出阴世天地,顶替《酆都万象图》在星河发带里的位置和责任。但这样的话……孟彰看向了《酆都万象图》。也不知道是不是《酆都万象图》察觉到了危险,从华盖的顶端到自然垂落的流苏都在一阵阵地发抖。它知道了什么,虽然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但华盖还是稳稳地停在原地,不曾有过任何的躲闪。孟彰感觉到有目光从华盖那里看了过来。他知道,是《酆都万象图》。“不躲么?”孟彰忽然问。华盖那边很快传来了回答。“不躲,我不躲。”孟彰默然,但《酆都万象图》却有话说。“阿彰你不会杀我的。”它笃定地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孟彰目光变得有些奇异。这话听着,总觉得有点奇怪。《酆都万象图》应该也是发现了,它想了想,认真换了一个说法。“阿彰你的道不允许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它说完,等了一阵,见孟彰没有反驳,竟很有些得意。“那你抖什么?”孟彰问。《酆都万象图》沉默一阵,回答道:“我怕阿彰你要将我丢出去……”孟彰不说话。但《酆都万象图》自己知道,它又猜对了。只是这一次,它半点都不觉得骄傲。因为它没有做错什么,又因为它的灵智刚刚完成蜕变,阿彰不会毁去它,但他也不会留它。他会将它放出去,给它自由,让它在外面野蛮生长,而作为代价,它的所有记忆、所有因果都将会被阿彰抹去。或许,阿彰还会给它留下一些灵宝生存的必要常识,但其他的就不要想了。虽然它的灵智今日才正式完成蜕变,理论上来说,它的记忆不算多,但对于它来说,一切都弥足珍贵。这些记忆里,可是有阿彰,有阿彰为它指明的道路……它不想忘!至于说孟彰一个炼气境界的小修士,要怎么才能抹去一件灵宝的记忆与诸多因果这个问题,《酆都万象图》从来就没有想过。孟彰只要决定了,便会尽力做到。何况,哪怕暂时因着种种条件问题暂时没办法做到,孟彰也不是不能先将它封印,令它先行沉睡,以待来日。它咬着牙停在孟彰近前,等待着孟彰的最终决定。“你怨我吗?这种情况明明你也不愿的……”沉默许久,孟彰忽然问。《酆都万象图》不假思索,直接晃了晃华盖下方缀着的流苏。“不!”“我不会怨阿彰,从来不会!”《酆都万象图》这样说着,还将自己从形体到核心的概念尽数敞开,任由孟彰查看。然而,并不需要孟彰特意去探查,他也能感觉得出来——《酆都万象图》没有说谎。它心中或许有委屈,有失落,但绝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孟彰端坐着,心念静默地收在魂体里,没有往《酆都万象图》那边探去一分一缕。《酆都万象图》等了一阵,都没有等到孟彰的探查确定:“阿彰,你不看吗?”孟彰只沉默地凝望着它。《酆都万象图》感觉不到此刻孟彰的情绪,又见孟彰久久没有动作,以为孟彰已经真正拿定了主意,有些无措也很有些慌乱。“我,我”它不知道怎么跟孟彰辩解,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孟彰说才能让他改变主意。阿彰是那么容易改变主意的么?它心里既急又慌,偏还记得不能让孟彰烦,只能折腾自己。看着《酆都万象图》周遭混乱错杂的力量波动,又看看始终守着一条线不过分叨扰他的《酆都万象图》本身,孟彰沉默少顷,忽然问道:“你已生出了灵智,晋为灵宝。而作为灵宝,你对自己该是熟悉的。”《酆都万象图》连同着它周身的虚空尽都安静下来,只有孟彰的声音响起。“你可有在你的身体、概念里找到些什么东西?”《酆都万象图》好像不太能理解这话语里的意思,但又好像它完全理解了。《酆都万象图》所显化的玄黑华盖那几条流速对着孟彰急急摇摆一阵,方才安静了下来。它是在让孟彰等一等它。孟彰再望得它一眼,半垂落目光,看着身前的木板出神。那位站在他背后的存在,真的没有预见到这一幕吗?祂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又是否做了安排?祂真的会在《酆都万象图》身上留下些什么,来让孟彰安心么?今日这事情发展成如今这态势,其实并不在孟彰的料想之中。他不知道《酆都万象图》会这么快就蜕变成灵宝,他不知道《酆都万象图》会那样的敏感,这毕竟还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属于他自己的灵宝但就像他方才所想的那样,事情发生了,就得解决。不能拖,更不能含糊过关。“找到了!我找到了!阿彰。阿彰”“居然居然真的有。”耳边陡然响起的狂喜声音打断了孟彰的思绪,孟彰睁开眼睛,看向《酆都万象图》。比他更快,《酆都万象图》所显化的华盖直接就来到了他的近前。但《酆都万象图》也不敢太过靠近孟彰,生怕惹了他不喜,只在孟彰身前一臂处犹疑。“你找到了?”孟彰问,“是什么?”“找到了,找到了。”《酆都万象图》一迭声地回答孟彰,垂落的流苏半抬起来,像是上屈的手指,将一缕气机捧起,向孟彰展示。它没有直接将这缕气机送到孟彰近前。谁知道这缕气机里头是不是还藏了别的什么祸害人的手段?《酆都万象图》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冒失大意给了别人暗害孟彰的机会。哪怕它觉得这缕气机没有恶意,那也不行。在它自己身体里发现这一缕隐隐不同的气机以前,《酆都万象图》也不觉得自己身上存在什么问题。但这一缕气机的存在,却确确实实地打破了它的认知。它曾以为,它的灵智壮大蜕变,每一滴变化、每一分成长都只与孟彰有关。可现今这缕气机却告诉它,在孟彰之外,真的还有某位存在,影响了它。《酆都万象图》如今是连自己都不放心了。它捧着那一缕气机,很有些踌躇。要不要让孟彰接触它,又或者说让它捧着,孟彰在旁边看?时间长河的下游,已然送走不请自来的客人重新守炉熬汤的娘子抬起眼来,遥遥往过去投来目光。祂看着那马车里端坐的孟彰、浑身写满凝重与防备的《酆都万象图》,温柔的笑意从眼底深处徐徐淌出,蔓延过面上眼底。与祂同处一个时间节点的孟彰修为境界并不比祂低,准确地说,倘若完全撇去别的寰宇的祂的影响的话,祂其实还是被祂家幼弟落在身后的那一个呢。也就是祂不仅仅是祂,也就是幼弟祂现下的状况实在算不上好,也就是祂还是祂的胞姐,不然祂怕也是没有办法破开过去孟彰身上笼罩的迷雾,真正看清时间线上孟彰的变化与具体动作。若不然,其他人为什么还要因为司马慎的那些小动作特意往祂这里跑一趟来跟祂解释赔罪?炉边的娘子悠悠出神,手上动作却也不慢,轻快地将一碗汤水递了出去。孟彰定睛看过那缕气机一阵,却没有《酆都万象图》那样烦扰,他直接伸出了手去,跟《酆都万象图》讨要。《酆都万象图》一时没有动作。孟彰的视线便从那缕气机上抬起,看向了《酆都万象图》。《酆都万象图》道:“阿彰,我们是不是应该要小心一些,万一,万一”它“万一”了一阵,总没“万一”出个什么来,只在那儿纠结。“若真有个万一,”孟彰道,“它也不会安静到这个时候。”《酆都万象图》的目光似乎也跟着孟彰一道,看向了它“捧”着的那一缕气机上。孟彰的手再向《酆都万象图》的方向伸了伸。《酆都万象图》的流苏极缓慢极缓慢地缩短它跟孟彰的距离,最后,将那一缕气机放到了孟彰的手上。孟彰眼前迷雾升腾。在那迷雾之后,有一双眼睛越过了时间,看向了他。或者说,也是借了这样一个机会,孟彰才能“看见”那一双眼睛。孟彰一时失神,只愣愣地看着那双眼睛失神。时间与迷雾阻断了那双眼睛对他的影响,只将最单纯的情绪遥遥传递过来。“阿彰。阿彰?阿彰!”孟彰被《酆都万象图》的呼唤拉回心神。只是这一晃神的工夫,那双眼睛就重又隐没在时间与迷雾之后。时间线下游,炉边的娘子素来平和包容的面容上多出了些欢喜与柔和。“喝汤吧。”祂将一碗汤水递出。看那一位阴魂只端着汤碗沉默,久久没有其他的动作,祂还劝道:“今生因缘已然了结,饮了这碗汤,再入人世或许还可以期待一场久别重逢。”“喝吧,莫要耽误了时辰。”孟彰怔怔然抬眼,看向《酆都万象图》方向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眼前居然一片模糊。他伸出手在面上一摸,触手湿润。《酆都万象图》担心地看着他,小心翼翼问:“阿彰?阿彰你回神了吗?你,你没事吧?”孟彰摇摇头:“我没事。”《酆都万象图》不信,但也没有多问,只沉默地看着孟彰面上的水痕。孟彰道:“这不是我的情绪。”“是祂的。”《酆都万象图》看着这样笃定的孟彰,将所有的问题给收了回去。孟彰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虽然他被那位存在的情绪所染,一时落下泪来,但他总觉得比起悲愁,那位存在心里更多的其实是欣喜。看到某种希望的欣喜,看到久别再会的故人的欣喜。心绪平复下来后,孟彰看向了自己的手。那缕从《酆都万象图》送来的气机此刻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再找不到一点痕迹了。孟彰有些怅然。《酆都万象图》见状,连忙又回转心神,在自己的内部不住翻找。但不论它从内里翻到外头,还是从外头又再翻到内里,它都再未找到第二缕相似的气机。“没,没有了。”《酆都万象图》低低道,觉得自己很没用。孟彰摇摇头,安慰它道:“能留存下那一点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你不必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酆都万象图》垂落的流苏随意地飘了飘。它想起了另一件事,又期期艾艾地来问孟彰。“那,阿彰,你知道那位到底是谁了吗?”知道那位,到底是谁了吗?孟彰沉默少顷,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点点头。“我并不能完全确定,但,多少有了个范围。”那种油然而生的亲近感,绝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给他的。孟彰自己的来历,他曾经的所听所闻,足够支撑他一切的脑洞大开,不会让他的思维束缚在一个困局里。唯一的问题就是,脑洞太大,猜测就会很多,多到连孟彰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相。他暗自叹了一声。《酆都万象图》倒是放松了很多。“是,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孟彰看它一眼,对它招了招手。《酆都万象图》先是愣怔了一阵,才小心地、试探地向孟彰的方向挪了挪。孟彰没有避让,神色间也没有任何的变化。《酆都万象图》终于再没有任何迟疑,它直接出现在孟彰向上打开的手掌掌心里。孟彰将《酆都万象图》拿了过来。看一阵,他就将《酆都万象图》往星河发带那无尽星辰里送了送。“行了,自去吧。”《酆都万象图》依恋地在孟彰的掌心上又蹭了蹭,才直接出现在星河发带那无尽星海里。这一次,它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忧心,更没有孟彰会不会因为今日里这一回的事情留下嫌隙的猜疑,孟彰让它自去,它便也自个儿在星河发带的无尽星辰里游走。它很是放松,再没有一点的担忧。又或者说,它心中那些不能说道的忧虑,在刚刚近距离触碰到孟彰的时候,就已经尽数消散了。孟彰不会舍弃它了。它无比清楚地确定。而且这一次,孟彰对它的情绪里,还更多了些亲近、欢喜与信任。这些多出来的亲近、欢喜和信任,不在于它灵宝的身份,也不在于它对于星河发带的意义,而在于那一个同样在它的成形关头给予某种影响的存在。就好像,在阿彰这里,它又多了一重身份。那,是什么样的身份呢?《酆都万象图》用尽自己的所知所闻去分辨孟彰投射在它身上的微妙感情。别看它不过才刚刚晋为灵宝,诞生人格,可它的所知所闻却一点也不单薄。它背后,有着一整个星河发带呢。而星河发带里的无尽星辰,本质上可是孟彰的某一段认知与梦境。有它们作为支撑,《酆都万象图》又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初生灵宝?《酆都万象图》这点小动作,孟彰尽数看在了眼里。他不打断,也不阻拦,放任《酆都万象图》自己作为。《酆都万象图》最初也是孟彰的一个梦境,有孟彰的认知、记忆、想象勾连概念固定下来的梦境世界。后来这个梦境世界先得了外间真实阴世天地诸位阴神神印章记,后又得银鱼鱼群神魂力量加持,最后又在那位存在的影响下完成蜕变从人格成形的那一刻开始,酆都梦道法域里的一切构成,都是《酆都万象图》的认知,被它所掌握,成为它所能动用的力量。但是,《酆都万象图》其实并不能将它所握有的那些力量完全消化。所以《酆都万象图》哪怕暂时从星河发带里拎出来,只论它本身,状态也很是特殊。或者说,矛盾。现在有这么一个念想在,可以让它或自觉或不自觉地去调动自己的力量,甚至主动去沟通星河发带,调用星河发带内部更多的概念、定义去寻找答案,帮助它更协调地掌控自身、更完善地补足自身这可是好事呢,孟彰会去主动阻拦它才奇怪。《酆都万象图》在星河发带的无尽星辰里玩闹得不亦乐乎。或是靠近一下这颗星辰,或是撩拨一下那颗星辰,或是尝试着带出某一颗星辰,给它换一个位置,做一些调整孟彰看着看着,对《酆都万象图》的悟性也很是满意。再看得它一阵,孟彰便自收回心神。那一顷刻间,星河发带那无尽星河之中,自得其乐的《酆都万象图》的动作陡然停了下来。华盖的流苏在星光中向孟彰心神曾经滞留的方向飘了飘。“阿彰?阿彰?”听得星河发带内中动静,孟彰分来一道目光。感受着孟彰的注视,《酆都万象图》很不好意思低低笑着。孟彰暗叹,应了一声:“我在。”“我,我其实没有什么事,就是,就是叫一叫你而已,阿彰你不必理会我,你去做你的事就行,我”《酆都万象图》说不下去了。“嗯,”孟彰将话接了过来,“有事你唤我。”《酆都万象图》连连摇晃着下方垂落的流苏,直到孟彰的目光再次抽离。它在无尽星辰中愣怔许久,忽然想明白了早先那个问题的答案。在奉阿彰为主君的灵宝、从星河发带无尽星辰里走出来的第一灵宝这些身份以外,它在阿彰那里,原来还是一份礼物。一份来自某个人、带着某种祝愿与庇护意味的礼物。《酆都万象图》恍然,随即又感觉到从心头源源不断涌出的欢喜。它是送给阿彰的礼物。它将护持阿彰的道途,助阿彰实现他心中的愿景,为他扫清一切阻碍与烦扰《酆都万象图》心头意气无比高昂,它看向了周遭的无尽星辰。它肩负着那样的重任,又怎么能够懈怠散漫?!来吧,诸君,请助我一臂之力。也不见《酆都万象图》如何动作,只是须臾间,玄黑庄重的华盖隐没,出现在原地的是一方真幻并存、有无俱在的梦道法域。这方梦道法域很大,大到几乎能够比拟星河发带之外的那方真实阴世天地。这方梦道法域也很小,小到与周遭那星海里每一颗星辰没有任何差别,轻易被淹没在星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