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往后就识趣一点吧,别再让人家找上门来清算了。”再内官抓住了重点。默然片刻,他往后退了一步,双膝落地,对司马慎行了一个大礼。“这是做什么?”司马慎原本低落的情绪都被惊起了些微澜。内官的头紧紧贴在森冷的地板上。“殿下,是我昔日莽撞骄慢,坏了殿下的布置,才令殿下不得不与孟氏小郎君交恶”“我有大罪,请殿下重罚。”内官说完,便就一动不动地贴伏在地板上,等待上首司马慎的裁决。司马慎沉默半饷,最后却是道:“你且起来吧。”内官仍旧不动,只跪在那里。司马慎长长叹了一口气。“其实你没有做错。”他道,“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你,事情才不至于落到最糟糕的地步。”内官不是很明白司马慎的意思,他头往上抬起一点点,看向司马慎。司马慎面上笑意苦涩。“很简单的一个道理,”他道,“如果我因为局势、时势问题,多出了一个主君,你觉得阿父、阿母他们对那主君会是个什么态度呢?”内官的表情一顿。可是而他下意识想要辩驳的话,却都在司马慎的表情下强行停住了。司马慎的目光抬起,从内官身上滑过,看向殿外那无边遥远的天穹。可是?什么可是?在孟氏阿彰面前,他唯一还算是光鲜的就一个太子的身份了吧。但那顶用吗?在这个伟力归于己身、至强者一人便可镇压整个天下的世界,身份能抵去几分力量?看谢氏谢远在孟彰那里的待遇就知道了,真正能让孟彰对人另眼相看的,不是什么身份,是能力,是性情,更是品行。而他?呵,还是算了吧。孟彰对他的感观可真不怎么样。所以——“我更该谢你的。”司马慎道,他更从主位上走下来,伸手想要亲自将内官搀扶起来。内官哪里敢?不等司马慎的手碰到他,他便一点不拖沓地自己站起来了。司马慎无奈一笑,将手收了回来。“那殿下,我们”“我们以后,就只能这样了?”司马慎颌首:“应该是只能这样了。”内官张张嘴,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司马慎摇头,只吩咐他道:“你下去吧,将话跟他们分说清楚,峻平宫和峻阳宫那边,多看着些”内官想了想,那到了嘴边的话都给换了。“殿下,如果我们的人被发现了那要怎么处理?”司马慎道:“被发现了就直接交待吧,不是什么值得仔细遮掩的事情。”顿了顿,他道:“阿祖、阿父和阿母知道我的态度也好,他们再处理起事情来的时候,就也会多斟酌犹豫些。”这一斟酌犹豫,或许就能让他们不多去招惹孟彰呢。是的,司马慎后悔了。他就不该轻易将孟彰拉入各方视线中央的。倘若任由孟彰自己在安阳郡里做一个明面上的普通世族小郎君,他是不是就不用那么担心他阿祖、阿父和阿母了?许久以后,司马慎暗下摇头。此时后悔也已经晚了。谁让他归来以后,生活那样顺遂,地位那样尊荣,让他真的以为这个时间里的大晋皇庭太子殿下,可是稍稍放纵一些呢?司马慎眼角快速低了低。内官在侧旁垂手,陪着司马慎无声站立。“先前被牵扯进去的小郎们,”司马慎问,“如今怎么样了?”内官往前稍稍探了探身体,然后回道:“有峻平宫、峻阳宫帮着遮掩,事情还算是平顺。”内官说着,还更详细地单独列举出几个例子来。司马慎听得很仔细,确定能继续蛰伏的都耐心蛰伏,已经惹了旁人怀疑不能再继续留守原本位置的那些也都已经在逐步转移,他终于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最后,他不忘叮嘱内官道:“那些小郎中,如果真有那天资卓绝的,只要能通过考验,便尽力培养,轻易不要耽误了人。”内官认真听着,一一答了。同一座宫城里,峻阳宫那两位主人此时也同样高坐尊位,听着立在下手的内监上禀消息。“那孟彰已经回到孟府了?”皇后杨氏问道。内监应了一声:“是的。”皇后杨氏沉吟一阵,又问:“阿慎那边已经知晓了?”内监躬了躬身。这个问题,其实根本就用不着他来应声,皇后杨氏心里自己就已经有了答案。武帝司马檐伸手,在皇后杨氏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不必着急。”他先是劝了一句,然后目光扫向那内监,问,“东宫那边可曾有动作?”“并无。”内监将头低了低,“东宫那边甚是安静。”武帝司马檐又问:“暗处的呢?”那内监仔细想了想,回答道:“东宫所属的一众小郎都很是安分。”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对视一眼,一时都没说话。内监见武帝司马檐抬手挥了挥,便躬身一拜,悄然退了出去。“你以为如何?”皇后杨氏看着武帝司马檐,问。武帝司马檐摇了摇头:“事情只怕不似我们早先料想的那样简单了。”皇后杨氏眸光低了低:“你也这么觉得吗?”武帝司马檐低叹了一声:“阿慎他毕竟是我们所出。有些事情,即便阿慎他不说,又怎么可能真的隐瞒得过我们?”可也正是因为如此,皇后杨氏才有些不能想象。“那孟氏孟彰后面,到底是站着怎么样的存在啊?”皇后杨氏秀眉重重拧起,“难道真是那些阴神?可是那些阴神不是也有祂们自己要做的紧要事情么?”“在这样的一个关头,祂们难道还愿意为了一个孟彰,平白耽误机会?”那些阴神们为了他们所等待的那一个时刻,准备了多久谋算了多长,只有祂们自己最清楚,他们这些外人仅能估算个大概。可便是这样一个大概,也已经够让他们为之咋舌的了。难道为了一个孟彰,祂们愿意将先前的那些布置给填进去?武帝司马檐摇摇头:“我也不能确定。但如果不是那些阴神的话”他的脸色沉了沉。皇后杨氏明白武帝司马檐的忧虑。如果不是那些阴神站在孟彰的背后,不,不对,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如果不只有那些阴神站在孟彰的背后,隐在更深更远的地方里,还有一位未知的强者在庇护着孟彰,那么孟彰恐怕就果真不是轻易能够招惹得了的了。哪怕他们是帝后。哪怕他们有一整个强大的家国在供养。这峻阳宫正殿里安静了很久很久,才又有武帝司马檐的声音响起。“那孟彰既然招惹不得,就尝试着去交好”武帝司马檐这话都还没有说完呢,侧旁的皇后杨氏便轻飘飘地眤了一眼过来。他到了嘴边的话也停住了。尝试着去交好?先不说此前的一次次动作在双方中间留下的嫌隙,就说在他们还没有任何交集的那时候吧。那时候阿慎不是就在极力向那孟彰示好么?结果又怎么样?一点好都没落着。那时候就是这样的结果,现在难道就会有什么不同了么?武帝司马檐沉默一阵,道:“便暂且各安其位吧。”“我们这边本就有很多的事情需要解决,孟彰显然也是。”孟彰说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对于他来说,当前最重要的,其实是学习与修行。同理,对于他们这一脉来说,当前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稳住皇族正统的名位。他们各有各的事情,也各有各的方向,而在短时间内,如果没有人特意主动靠拢,他们应该也不会有多少交集。“相互间不贸然打扰,待机会合适再给予些方便,送出人情……一点点交结因果,彼此间应该能有几分和缓的余地。”武帝司马檐转头,看向皇后杨氏灿亮潋滟的眼睛,笑了。“这些,你应该比我擅长才对……”皇后杨氏似笑非笑嗔他一眼:“郎主的意思是这事情又要交给我来了是吗?”武帝司马檐笑而不语。皇后杨氏眼波流转,却是摇头妥协:“罢了罢了,谁让阿慎、阿钟他们都是我儿呢。”“那这事情就托付给娘子你了。”武帝司马檐道,还不忘叮嘱了一句,“娘子可千万记好,事缓则圆,莫要急了。”皇后杨氏也不怪武帝司马檐啰嗦,一概颌首:“你放心,我都省得的。”“我看那孟彰年少,心性明华,质性纯挚,必是个吃软不吃硬且总要将因因果果梳理分明的品格……”皇后杨氏这么说着,眼底有流光荡漾,滟滟生辉。显然,她是真的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武帝司马檐颌首,也就不再多说些什么了。相比起帝城峻阳宫里的这对帝后,其他各方或许也能隐隐猜到孟彰背后的某些脉络,但他们都只是简单地记下一笔,便暂且将它放下了。此刻的他们,更关心更在意的,其实还是汇聚、牵引审判规则,正在快速积攒名望与大势的酆都众多阴神。就似这会儿的三清道脉祖庭昆仑山上的一样,三清道脉在阴世天地里的诸位明道境界大真人就为酆都这些阴神讨论了足有半日才各自散去。太清道脉的尚澄大真人才刚在道场外头落下,就看见守在那里的玄洞道人。“玄洞,你怎么守在这里?”玄洞道人稽首一礼:“师祖,弟子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师祖,不知师祖你……”尚澄大真人看他一眼。玄洞道人惯来气度清冽,但如今眉眼间却溢出的一点焦虑烦忧。尚澄大真人一甩手中拂尘,当先往前走去:“跟上吧。”玄洞道人先是一喜,随后连忙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尚澄大真人领着玄洞道人一路走入洞天,在一处临溪小亭坐了。有童子奉了茶水上来。尚澄大真人呷饮一口茶水,才问玄洞道人:“你来见我,其实是想问酆都那些阴神的事情的吧?”玄洞道人不为自己辩解,只是殷殷看着尚澄大真人。“师祖,弟子是真的想不明白。”他道,“前两日那一场酆都审判,弟子从头看到尾,只觉得荒谬。”尚澄大真人不说话,只垂眼看手中杯盏里的茶水。玄洞道人原本还很有几分激动的情绪一滞,看上去竟然有点假。尚澄大真人到这个时候才配合地开口:“怎么个荒谬法呢?”玄洞道人的情绪再次激昂起来。“难道不是吗?哪有审判审尽人的一生的?一生善与恶、言行、功过、因果联络乃至所学所见全都要审过?!”“莫说寻常人,我们这些修行者,但凡修为高一点的,哪个没有延长寿数?等闲数百年、数千年的岁月,那么长的时间,哪个又真能保证自己所言所行没有偏差?没有伤害到其他的人,没有跟其他人发生纠纷最后你死我活?”“便是德行完美的至圣之人,也不敢如此保证吧?”谁都是从弱小中走出来的,谁也都是从蒙昧中走出来的,真完全按酆都那些阴神的审判来,这阳世、阴世两方天地一同算上,又能有多少是没有恶果在身的?再有,尽管那些阴神们做出了遮掩,但以祂们在审判中展现出来的手段,哪个又真的会信他们人生中某些重要隐秘不会被酆都的那些阴神看在眼里?在审判过程中,那些阴神是将更详细的过程和信息隐去了,但那些阴神能以他们受审者本身为引,重现当年过往景象的手段,也不能不叫人警觉。玄洞道人越说越是激动。到得最后时候,酆都那诸多阴神在他话语里,几乎已经成为了横压天地所有生灵的恶神了。尚澄大真人一直没有说话,只端着茶盏听玄洞道人说。等到玄洞道人自己停下来时候,尚澄大真人才又再呷饮了一口茶水。“说完了?”他问。玄洞道人还是满脸忿忿,却只能在尚澄大真人的目光注视下闭紧了嘴。“我倒是没有想到,”尚澄大真人很有些稀奇,“你竟然是这样的关心酆都那些阴神的?”尚澄大真人已经直白点明了,玄洞道人要是再做样子,那就过份了玄洞道人心里明白得很。他默默地、默默地将面上眼底那些过于激烈的情绪敛去。“师祖,”他迎着尚澄大真人的目光,姿态甚是刚正,如果不听他那比起平常时候低了太多的声音的话,“弟子只是觉得,酆都那些阴神的手段或许太过直白太过于细致太过于不容情”尚澄大真人的脸色不动,只看着他。玄洞道人勇敢地将话说完。“但它的存在,确实是这天地芸芸众生的幸事。”由那群阴神所搭建起来的酆都,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不足,但玄洞道人却还是觉得,它的出现是好事。它能给这天地芸芸众生公平与公正。弱小和蒙昧,就是可以伤害别人的借口么?伤害就是伤害,再怎么矫饰,再怎么求请,它的本质也不会改变。同样,受害者身上所留下的伤痕与痛楚,也一直在那里。“不论是阳世还是阴世,世道俱都是昏沉,更多力弱、贫困者,纵然被盘剥到连自己的魂体都消散了,也未必能够能自己报仇”“酆都那些阴神不论如何,总是给了这些人一个交代。”玄洞道人将话说完,静默了一阵,才重新鼓起勇气来问尚澄大真人。“所以师祖,我们昆仑山,对于酆都那些阴神,可有说法了?”尚澄大真人看了他一眼。玄洞道人不知怎地陡然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别开目光。但他没能做到。他的目光直直望入了尚澄大真人的双眼。那一瞬间,玄洞道人以为自己看到的,并不是某一个人的眼睛,而是这阳世与阴世两方天地。不知过了多久,或许相当一段时间,又或许只是片刻,尚澄大真人的声音越过一切迷障,撞入他的耳膜。“你看到了什么?”他在问。“我看到了”玄洞道人怔怔回答,“两方天地。”“那两方天地是什么样的?”尚澄大真人还在问。玄洞道人停了好半饷,才回答道:“死水一样的。”听到玄洞道人的答案,尚澄大真人眨了眨眼睛。玄洞道人陡然从那种既蒙昧又透亮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他急急地稳住心神,抬眼去看尚澄大真人。“师祖,所以?”尚澄大真人发出了一个单音:“嗯?”“所以,我们三清道脉是愿意支持酆都出世的吗?”玄洞道人双眼亮得几乎能映出光来。尚澄大真人摇了摇头。玄洞道人的脸色一时僵住。“我们没有愿意支持酆都出世,”尚澄大真人说道,“我们也没有要去阻拦酆都。”“一切,只端看酆都诸位阴神的手段。”玄洞道人这时已经彻底明白了。纵有阳世、阴世两方天地相互映照,相互支持,但这两方天地也正在失去活力,变成两潭腥臭的死水。真要落到那样的境地,遍数两方天地,怕是没几个人能逃出生天去的。天地需要活水。阳世天地的活水在哪里,暂时还没有人知晓,但阴世天地这边厢阴神们确实有些活水的样子。所以只要阴神们没有太过偏离正道,三清道脉乃至整个道门法脉都不会多做些什么。是的,什么都不会多做。不帮助,也不妨碍。只由得诸位阴神自己动作。这确实也是最适合三清道脉乃至整个道门法脉的做法。道门没有忘记,酆都更是从来都记得清楚,阴世天地的这些阴神曾被封印过。哪怕昔日动手的人,如今隐退的隐退,陨落的陨落,离去的离去,那曾经的经历也仍旧在阴世诸位阴神心上留下深深的痕迹。祂们不会轻易信任除了阴神以外的其他生灵。不论那些生灵是什么样的种族,什么样的品性,祂们都再不会轻易交付信任。在这种情况下,三清道脉乃至整个道门法脉,远远地站在外侧静看发展,确实比对阴神指手画脚要来得合适。玄洞道人才刚这样想着,心头就忽然炸开一道灵机。他又一次怔愣当场。“师,师祖”尚澄大真人看向他。“师祖,如果”玄洞道人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如果那些阴神所构筑的酆都,不能解决天地的问题,为阳世、阴世两方天地引来活水,那,那是不是,是不是我们三清道脉,不,不对,是我们道门法脉,要插手酆都诸事?”尚澄大真人的目光未见丝毫涟漪。但玄洞道人却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竟然,竟然真的是这样”尚澄大真人并不觉得道门这样的谋划有什么不妥。“我们给过机会了。”是的,他们道门法脉给过那些阴神机会了,如果那些阴神没有办法将事情办好,那自然就该换人来。而这阳世、阴世两方天地里,除了他们道门法脉以外,还有哪家,可以在酆都的那些阴神之后,将这一摊子事给接过去?指望那些世族大家吗?那跟拿着肉包子打狗有什么不同?唯有他们道门法脉。更准确地说,唯有他们三清道脉。北辰法脉那些人,自己家筹谋了不知多少年的天庭都还没有做好,还有什么脸面去谋划酆都?尚澄大真人这样想着,重又端起茶盏,悠悠然地呷饮了一口茶水。玄洞道人却是很有些茫然。他们三清道脉,在阴神们将事情办砸以后,确实是可以接过酆都。但是,他们真的就比阴神们适合?真的就能将酆都的事情给办好?尚澄大真人没有太在意玄洞道人的那点小疑虑。等酆都真到手了,玄洞自然就知道了“可还有别的事情?”尚澄大真人等了等,才询问玄洞道人道。玄洞道人原本想要摇头,但他迟疑了一下。尚澄大真人就等着他。“师祖,”玄洞道人问,“如果到时候真要由我们道门将酆都接下来,我们的人手”“够吗?”尚澄大真人被玄洞道人给逗笑了。诚然,他们道门法脉对于自家子弟的要求向来是贵精不贵多。但总也不至于到人手完全不够用的地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