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自然知道家族与家族之间门的来往,就似那国家与国家之间门的来往一般,只有利益,没有友谊;他也能接受作为陈留谢氏郎君的他需要为家族做出取舍。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不感觉到遗憾。因为不论他自己个人的本心如何,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从今日开始,他与孟彰的情分,必定沾染上灰浊,不似往日纯粹。谢诚很明白谢尚心中所想,他思量一阵,跟谢尚说道:“不若你将事情简单处理过后,就再去见一见孟彰吧。”“你跟他好好说一说,他该也是能够理解的。”孟彰毕竟也是安阳孟氏的郎君。尽管他担了个“孟氏麒麟子”的名声,在安阳孟氏族中多了不少自由,但同为世族高门子弟,他该是能够理解谢尚难处的。“再不然,你就跟他说,是我们这些老头子,硬压着你做的,事情本身与你没有多少关系。待将这件事处理了以后,你们再好好相处,时日久了情分深远,总能将先前的那点嫌隙给填补回来的......”谢诚苦口婆心地劝,为谢尚一个个地出主意,可谢尚也只是听,竟完全没有要答应下来的意思。到最后,谢诚索性不说这些了,他只盯紧了谢尚,问他:“你跟我说清楚,这事情你心里有主意了没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伯祖,侄孙我......”谢诚仍自看住他。谢尚面色很有些苦涩,但也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伯祖,就算这一次我费心费力将情分补回来了,阿彰他也完全没有意见,仍自待我亲近友善,那,下一次呢?”谢诚眸光一怔,似乎被谢尚这话勾起了某些回忆。谢尚没有发现。又或者注意到了,但是没想着要利用此刻谢诚被引动的心绪来说服他。“下一次,在家族与阿彰这位师弟之间门,我真的还能顺遂自己的心意?我心意所真正倾向的,又到底是哪一方?”谢尚道:“伯祖,我现在自己都没有答案,又怎么能去担保日后不会再做出似今日一样的取舍?”谢诚恍然的神色被压下。“与其日后一次次地背信,倒不如就从现在开始,接受我等师兄弟之间门的矛盾。这样,还能保存下几分真诚呢。”真要一次次地反复,一次次地背信,一次次地折腾,闹到最后,他们这两师兄弟还能剩下几分情面?谢诚默然许久,才悠悠道:“随你吧。”谢尚拱手弯身,端端正正对谢诚一礼:“多谢伯祖体谅。”谢诚摇摇头。默然对坐一阵,谢尚便要告辞离去。只不过在他告辞以前,他犹豫少顷,还是跟谢诚开口了。“......伯祖。”谢诚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嗯?还有其他的事情?”谢尚道:“只是有个请求,侄孙希望伯祖能够允我。”凝神打量过他半饷,谢诚道:“你且先说说看。”虽然这不算是个明话,但也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谢诚的态度,谢尚心里很明白。也,很有些感激。“伯祖,我陈留谢氏一族跟安阳孟氏一族的来往,我希望由我一个人担起,别轻易将其他人牵扯进来。”谢诚眸光微动,很快明白了谢尚的意思。“你是担心族中将谢远给牵扯进来?”谢尚微微低头。但他虽不答话,却一点都不妨碍谢诚明白他的答案。谢尚他是在担心。担心族里为了抢占某些先机,会利用上谢远跟孟彰的那份情谊。孟彰跟谢远的知己之交,谢尚不相信族里到现在都还看不出来。谢诚默然许久,才给了谢尚一句话:“我不能做出承诺。”谢尚很有些失望。但下一瞬,他就听见了谢诚的话。“我只能跟你说,不到真正生死存亡的关头,我陈留谢氏不会拿着这份情谊做些什么。”谢尚闭了闭眼睛。这一时间门,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高兴?失望?都有,又似乎都不纯粹,它们搅杂在一处,几乎叫人分辩不出它们的原貌来。“......多谢伯祖。”许久以后,他才稽首一礼,转身往外走。他脚步似乎走得不怎么稳,轻一脚重一脚的,身体都摇摇晃晃地叫人很不安心。不知是因为魂体精元消耗过多导致的倦乏劳累,还是心神波动太过出现的混沌失落。谢诚看着也很有些不稳,冲着他的背影道:“今日的事情先暂且放下也是可以的。你且回去好好歇着吧。”“好好回去睡一觉,醒来就应该没事了。”谢尚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他甚至都没有回身,只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谢郎中府上发生的这些事情,暂且来说不为外人所知,但随着时间门过去,那些被清洗过的耳目再次恢复,自然而然地就显出了几分端倪,让外间门之人窥见一一痕迹。孟彰和谢远两人自也不例外。甚至因为他们是当事人,还比旁人更多了几分体会。只不过这些都是往后的事情,谢远不提,孟彰此刻正忙着,还暂且来不及注意这些。他这会儿就一面往童子学学舍里去,一面摩挲着袖里的那本簿册,无声地整理心中的种种思绪。从陈留谢氏的态度来看,这一本簿册里的内容或许不全,有部分缺失,但绝对不会有假。也就是说,孟彰他可以相信这一本簿册里的内容。可这样一来,问题就很有些严重了。谢诚、谢尚不过只是陈留谢氏的一支旁支,甚至都不是嫡系,他们这一支血脉虽然也有些力量,但仍然未能称得上冠绝整个陈留谢氏的旁支。更遑论,是要拿他们跟跟陈留谢氏的嫡支实力相比。但即便谢诚、谢尚这一支旁支的情况如此,皇族司马氏也好,其他的顶尖世族也罢,有哪一个真的放松了对谢诚、谢尚这一支旁支的探查了?上到谢诚这位旁支族老,下到谢尚这些旁支郎君,府上都有着那些人的耳目。更离谱的是,就连谢诚这位旁支族老,他的郎中府邸在那些人眼里,也都是处处漏洞,几乎就没有伸不了手的。上到郎中府上的管事,下到谢诚这位郎中某处庄子里的佃农,没有一处遗漏。谢诚这支旁支都是如此的待遇,那么陈留谢氏那些嫡支、宗长一脉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完全可以想见了。他相信陈留谢氏不可能没有防范的准备,没有早早做出布置。可是,从那枚超规格的陈留谢氏通行符牌出现在孟彰面前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场暗战就已经分出了个高下。对面的那些人占据了上风。陈留谢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硬生生栽了一次跟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陈留谢氏这一回的遭遇,再一次给孟彰敲响了警钟。他自己府上也好,安阳孟氏族中各支血脉也罢,都须得做好布置。不然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一大家子就成为旁人手里的刀锋了。沦为棋子的人,都不必旁人走到他面前来,自己就先被安排着、牵引着,走入了某个布局谋算里去。孟彰忽然心下一阵暗叹。他跟谢尚的情分,怕是回不去了。且日后,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只怕也将会就此各自渐行渐远。孟彰眼睑半闭,眉眼间门便蒙上了几分苍凉。他理智高悬于心湖之上,似明月俯瞰,看着心湖里渐渐激荡的浪花。那浪花汹涌一阵,便在那不知什么时候飘飘洋洋纷洒的雨水中,自下而上塑成一个人影。这人影五官模糊,并不看得十分分明,但其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苍凉、无奈、失落、隐忧、决然、激昂等种种情感却也甚为清晰。这道人影沐雨站立湖面,直到不知多久以后,他才迈开脚步,步步往上走向孟彰那高悬的心神。他并未能真正靠近,直接在半道上便消失不见。孟彰的心神没有任何的波动。他目光无声一转,望入他的梦道法域之中。梦道法域的某个位置里,那道散发着苍凉、无奈、隐忧却也决然激昂的身影,正和睦盘膝坐着。那道身影似乎什么都没做,只静坐。但那梦道法域中无尽无量的、从阴世天地里吸纳而来的种种情绪念头中的一部分,却像是飞蛾扑火一样,源源不断地向着他涌去。原本还很是飘渺虚妄的梦道法域,一时竟似乎稳定了些许。倘若孟彰不是这个梦道法域绝对的主人,他甚至都未必能够意识到这一点。‘我的方向果然是对的......’‘梦道的修行,除了梦境世界的框架以外,还需要感情的填充。’‘但可惜的是,这一次尝试着去共情谢尚,到底是失败了。’他观察着那道隐隐颤抖着的身影,默默总结。‘通过共情立下梦境支柱,令他们支撑、梳理梦道法域中纷乱错杂的情绪和念头,管用是管用,但这时间门却很有限。’那道身影颤抖的幅度快速抬升,抬升,抬升。几乎就是下一刻,又似乎只是一瞬间门,那道身影终于镇压不住,整个人崩碎成一片粉末散入这个梦道法域之中。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这道因共情谢尚而出现的梦境支柱,哪怕承受不住梦道法域诸多情绪、念头的压力,最终崩解消散,他也不是全无用处的。孟彰心神重新显化他的身形,对着那片亦真亦幻的梦道法域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