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蓝阴月之下,纵然夜雾仍然厚重,也有光亮在。有那光亮在,便能指引行人,廖慰人心。孟彰在白莲莲台上入了梦境。梦中湖里,承托着孟彰的龙舟轻悄荡过湖泊,却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孟彰抬眼看向前方的湖上书楼。半饷,他又自转头,看向梦湖之外的苍茫梦海。心念牵引之间,龙舟直接带着他,来到了梦湖的边界处。“要去看看吗?”孟彰心中略有些犹疑,但很快他便拿定了主意。月下湖中白莲莲台上闭目静坐的孟彰身上衣袍忽然似水般流动。那青竹的色泽褪去,换作一片殷红。殷红的布料在苍蓝月光下轻轻抖动,竟像光一般从孟彰的身体离开,在半空之中无声激荡。待到它终于平静下来,停在那里的,却不是一条布料或者是一截红光,而是一个素净的红灯笼。红灯笼略停得一停,便即化作一抹流光投入孟彰魂体而去。梦湖上龙舟里,一个素净红灯笼出现在孟彰身前。孟彰伸出手去一拿,那红灯笼便乖顺地落在了他的手掌中。幽幽红烛光洒了孟彰一身,就像什么人张开双臂将孟彰的心念护在了怀里。安稳踏实激荡心胸,孟彰笑了起来。“走了。”龙舟飘荡而出,无声无息离开了梦湖,闯入茫茫梦海中。梦海无垠又混乱,很难分辨方向,更有浊浪排空,时常变幻方向与景象,干扰认知与定位,稍不留神怕就会被梦海中的翻滚浪潮裹夹着陷入哪方梦境世界里去。异常凶险。但孟彰有龙舟护持,又有红灯笼在手,并不如何担忧。穿行过一片片暗礁和残岛,龙舟在一片海域中停了下来。“就是这里了?”举着灯笼,孟彰蹲下身去,仔细观察梦海中若隐若现的细碎梦境世界。梦海横跨阴阳两方天地,是这一整个天地中极其特殊的存在。而此刻,孟彰找到的这一片梦海海域,不论是阳世天地还是阴世天地,对应的都是安阳郡地界。阴世的阴灵、阳世的生人,但凡他们在此时做梦,梦境世界便都落在这里了。红灯笼的烛火在孟彰面前开辟出一方干净安稳地界,让孟彰将眼前这一片梦海地域看得越发的清楚。让孟彰留念的,其实还是这一片海域中自发散出点点艳红光亮的梦境世界。孟彰知道,这是梦境世界的主人在无意识地回应他手中的红灯笼。都不需要他去仔细探查,孟彰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他手中这一盏红灯笼其实是由谢娘子送出的那件衣袍所化,不是寻常之物。这些梦境世界的主人能在梦境之中都无意识地回应红灯笼,必定跟谢娘子有着相当的渊源。或是友人,或是亲信,无非就是这几种关系了。看了看那些被红光镀了一层华彩的梦境世界,孟彰心中也是感慨不已。梦境世界这边厢果然也得注意起来。尤其是在打算隐蔽行事的时候,更得小心。要么,想办法遮掩双方联系或者因果;要么,就藏好自己的气机或者密切相关的物件,不然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有梦道一脉的修士立在梦海之中窥探查看呢?孟彰心中暗自警醒。嗯,不独独是他自己,身边亲近的人也最好提醒一下。孟彰这样想着,又轻轻地晃了一下手中的红灯笼。红灯笼烛火摇曳,属于谢娘子的气机隐去,于是那些散着红光回应红灯笼的梦境世界便也就沉默了下来。孟彰看了看这一片梦海海域,再抬手,散出独属于他自己的气机。梦海里无垠的梦境世界中,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世界从梦海水滴中映出,散出淡淡青光回应孟彰。这里面的梦境世界,还有属于孟显和孟蕴的。他没在这片梦海海域里找到孟昭的梦境世界——大抵是还未入睡。孟彰摇了摇头,也有些慨叹。大兄可真是忙啊他也就只是感叹这么一回,随后便开始感应起他名下那各处田庄、农庄管事的梦境世界。哪怕有梦海里的无尽梦境世界阻挠,这事情仍旧为难不了孟彰。何况他们双方,还是有着契纸联络、因果牵系的主仆。他很快就从散着青光回应他的梦境世界中,找出了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管事的梦境世界。看着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管事的梦境世界,孟彰很自然地眨了眨眼睛。眼睑开阖之间,一片淡白的雾霭在他眼瞳中弥漫。睁着这样的一双眼睛,孟彰再次看向了刘石桥这些被他特意标记出来的梦境世界。看得一阵,他伸出手去,或捞或拨,好一通的忙活。在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管事的梦境世界之外,当即就又有一片片的梦境世界被勾连着,从那茫茫的梦海中显现出来。这些梦境世界并不与孟彰相关,或者说,不是直接与他相干。跟这些被孟彰这动作捞拨出来的梦境世界的主人有着直接或者更深层因果关系的,是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的管事们。作为只在安阳郡郡城里、帝都洛阳郡城里活动的小郎君,孟彰可还没有真正去过那些归属于自己的田庄和农庄。既是如此,又何谈与那些在田庄、农庄邻近生活的乡人相交,又如何去直接寻找到这些乡人的梦境世界?所以,孟彰很明智地用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的管事们做了个锚点。他以刘石桥这些田庄和农庄管事的梦境世界为基柱,寻找到隐匿在无尽梦海中的、属于邻近乡人们的梦境世界。这样的事情说起来简单,但其实甚为不易。不过还好,孟彰成功了。稳住周身有些凌乱的气机,孟彰暗自放松了些,才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些被刘石桥这等管事们牵引而出的梦境世界。这些梦境世界很是微薄,隐在无尽梦海中时,就像那梦海中的水滴,也似是混杂在其中的、比较特殊的微尘。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孟彰只这么看着,并不涉及梦境世界的内部,也不细究其中隐匿的心思。但饶是如此,他也似乎能够觉出某种平常到近乎被人忽略的事实。生命平凡而微弱,流淌过人世与岁月时候,几乎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但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就是那刹那的辉光,是既热烈又渺小的火星。所有生命,都在拼命地活着。哪怕总有人想要终结自己的生命,在他们活着的那一刻,他们的肉身、灵魂,也都在极尽地挥洒独属于生命的温度与华彩。这就是......三才之人。三才之人,一切有情众生,无时无刻地、前赴后继地,以他们的生命、温度,点缀推动着这方世界。孟彰闭了闭眼睛,感受着心头的颤栗与激荡。生命的辉光,这天地间无处不在的、三才之人的温度,此刻仿佛也流淌过他,将他环绕着,隔绝去来自天地的浩瀚与深广寒气。环绕在他周身、于他魂体之中循环流淌的梦境道炁,便在这三才之人的温度簇拥、环绕中,也显出了些许暖意。属于孟彰的梦境道炁微微颤动着,其中星星点点,隐有汇聚勾勒的痕迹。但毕竟是时机未到,功行不足,兼之孟彰心头的坚持,梦境道炁最终平复下来,未曾真正勾连成形,引动天地道则法理塑就道基。孟彰睁开眼睛时候,也感应过己身的状态。待确定以后,他又一次无声颌首。就该是这样。尽管以他现在的根底,也不是不能够筑建道基,迈入炼气入神中的筑基之境,但那样筑就的道基根底不足,甚为稀薄简陋,实不可取。倒不如就不迈出这一步,只将那些领悟所得的玄机填补、夯实根基呢。反正,筑基他是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孟彰这样想着,目光又一次看向了那些被刘石桥这一众田庄、农庄管事所牵引出的属于邻近乡人的梦境世界。梦境世界是被他牵引出来了,那接下来呢?接下来要怎么办?真的就直接进入梦境世界去,探问这些梦境世界的主人对于刘石桥等一众管事的观感?这样的念头才刚刚生发出来,就被孟彰自己给掐灭了。不该,更不能。灯笼殷红的烛火洒在孟彰面上,清晰地映出孟彰有些平淡、有些理所当然的面容。他修持梦之一道,对梦境世界多有了解研究,当然知道这亦虚亦实、亦真亦幻的梦境世界,到底能够透露出多少私密去。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不能贸然涉入旁人的梦境世界。面对那银龙意识所勉力支撑的梦境世界如此,面对如今这些只由乡人眼界与感情构筑的梦境世界也是如此。更何况孟彰目光微动,也想起了当日在安阳郡郡城隍府里被杨三童这些鬼子婴灵强闯梦境世界时的心情。即便如今孟彰跟杨三童这些鬼子婴灵们还算是有些交情,但直到今日,孟彰的记忆也仍旧无比的清晰。孟显那里又很不相同。孟彰是得过孟显允诺,可以直接入梦见他的!但孟彰这一趟动作,也不能无功而返不是?凝神看了这些梦境世界半饷,孟彰有了主意。不见他有任何动作,便有一片薄薄的殷红以红灯笼为中心蔓延扩散开去。过不得多时,那些被牵引出来的乡人梦境世界,就陷入了这一片薄红之中。孟彰的手微微一引,那抹薄红便自回转,向着孟彰而来。连带着一道的,还有那些散落在梦海水滴里的、乡人的梦境世界。待到那抹薄红回归到红灯笼左右时候,那些乡人的梦境世界便似轻尘一般悬停在孟彰的近前。孟彰另一只手抬起,在虚空之中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像极了客人在主家外面叩门。随着孟彰的动作,一声声规律而节奏的声音落入梦境世界之中。这声音并不曾惊扰梦境世界中的其他生灵,也不曾破坏梦境世界内部的构筑与情感,只直接响在梦境世界主人的心头。“请问,可能见一见主人家?”那一个个梦境世界里,或是看着自家儿孙嬉闹、或是与妻子共坐矮几饱食、或是与伙伴一同肆意玩闹的身影,都在顷刻间停住了动作。“怎么像是......有人在外头叫人?”“好像有人在唤我?可是我们不是就在这屋子外头玩吗?也没有看见什么人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好像......好像听到有人在唤我?”“......嘶,这不会是,不会是......闹鬼了吧?”“......别净瞎说,莫真要招来了什么东西......”孟彰不知道这些梦境世界里的主人在这顷刻间到底都想了些什么,他只静默地在外头等着。而不知什么时候,属于他的梦境道炁从他身上弥漫而出,带着那红灯笼映出的辉光一道,在那些乡人的梦境世界之外、在这龙舟之上,又衍生出一片梦境世界。当然,孟彰也并不就是只在那里干坐着。待到由他衍生出的梦境世界成形以后,孟彰又一次引动自身道炁,将一缕道炁分化、凝炼。过不得多时,一片片由孟彰自己的梦境道炁所分薄而炼成的香片便悬停在孟彰近前。孟彰看得这些香片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有香而无路,不好。”他的话音才刚落下,梦境道炁再次微动,便有一个小巧精致的香炉出现在了香片的侧旁。那是孟彰书房里管用的式样。孟彰这才满意了。他将那香炉招来,又从那些香片中随意拣出一片来填入其中。一点红光亮起,香片当即引燃。随后就有一缕轻渺淡薄却沁人心脾、安抚神魂的烟气从香炉里飘出。那烟气只在孟彰左右一阵徘徊,便即向着轻尘一般的梦境世界荡去。“孩子他`娘,你有闻到什么吗?”“咦?好甜的味道!是哪里的果子熟了吗?”“诶?是肉香啊,哪里来的?好像......好像我今日也没有买肉啊?当家的,难道是你掏了银钱买的?”“......要去看一看吗?好香好香啊......”乡人的梦境世界终于又一次激荡起来。“还是别了吧?那是人家的东西......”“应该是隔壁家的,他们家该也是好不容易才吃的一顿肉,就不要过去了,让他们好好地吃一顿,我们这里......你要真的也馋肉,回头我也买一些就是了......”“......算了,这个时节也没什么果子,大抵是不知哪个小子特意带来的吧?”“......出去看看,我看看谁家在吃得这样香!”“......就,就去看看,如果可以的话,我,我也不要,就问一问,看一看......”孟彰面前的这些梦境世界,都只是由寻常乡人构筑而来。这些乡人还都是阴灵,又没有多少修为在身,梦境世界孱弱单薄,甚至都经不住孟彰一点神意。孟彰若不小心收敛着些,这些梦境世界怕是撑不住多久,就会被孟彰的一点意念撑破撕碎。孟彰大抵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但那些乡人可就未必。情况最好的一种,也就是受一场惊而已。然而,倘若差一点的话,说不得他们的魂灵都会受损。所以先自沁入这些乡人梦境世界里的,就是那一缕由孟彰梦境道炁分薄炼制而来的香片,随后才是经过小心调整以后、承载在这薄香之后的孟彰话语。“请问,可能见一见主人家?”原本还在犹豫乃至是拒绝的梦境世界主人们,这会儿终于听清了孟彰的话。犹豫少顷,这些仍然未曾动身的梦境世界主人们,也终于醒转过来。他们一个个或站或坐,回头看着自己的周围。“原来,我是在做梦啊......”“原来,我已经过阴了啊......”他们头一次,在梦境世界中清醒过来,真正地明悟自己的状态。不过,也正因为是在梦中醒转,正因为他们明晰了自己当前的状况,所以他们更不敢多做耽误,连忙舍下手上的东西,遵循着缭绕而来的薄香指引往外走。再怎么见识浅薄,乡人们也都知道,方才将话语传入他们耳边来的,绝对不是寻常人。他们招惹不起。过不得多时,孟彰近前便出现了一道人影。是的,只有一道。但更准确地说,是每一个从自己的梦境世界里走出的乡人,他们面前都停着一叶龙舟、坐着一个孟彰。这也是孟彰支撑起一个梦境世界的原因。面前那轻尘一样的梦境世界数量可绝对不算少,要都这么一起出现在孟彰近前,不免有些乱。还是似现下这般,由孟彰支撑起一个梦境世界来招待比较妥帖。反正他的心神力量也足够承载得起。见得这些从梦境世界中走出、面色或是畏惧或是拘谨的乡人,孟彰笑了笑,站起身来稽首作礼:“冒昧打扰,还请见谅。”这个小郎君居然是在跟他们道歉?即便是在孟彰的梦境世界里,即便有孟彰的法意支撑引导,极大程度地削减了这些乡人的不安,他们也不禁一阵躁动,几乎没能站稳。“这位郎君你......”“......这位郎君你太过客气了,不用的......”“......不,不用这样......”孟彰却很认真,他摇了摇头,又引这些乡人入座。乡人们到底坐了,虽然最大胆的那些人也仍然少不了拘谨。孟彰并不在意,他亲自给人奉了茶水与果点。这些茶水、果点并不都是实物,而是跟现今在香炉里燃着的香片一样的本质,都是孟彰梦境道炁所化。这是孟彰的招待,但同时,也是孟彰的一点补偿。纵然孟彰没有恶意,且一直都还算小心克制,这次见面不会在魂体层面上给乡人们造成什么伤害,但在心理层面上却是未必。构筑梦境世界的,是梦境世界主人的所有识与见、情与感,其中自然也包括潜意识与显意识。孟彰这一回相邀,哪怕是放在醒来以后的世界,对这些乡人们也是实打实的惊吓,如何又不会在梦境世界里留下痕迹?甚至,这些痕迹还很可能会出现在一众乡人的潜意识里。由不得孟彰不尽力将事情打理周全。这些乡人不过是寻常的阴灵,可不是孟显,经不得太多的折腾。“请吃用一些吧,”孟彰道,“应该能好受一些。”原本还很有些拘谨的乡人们渐渐被安抚下来,终于也大着胆子去伸手取用茶水与果点。他们的脸色更是一点点好转起来。孟彰见得,也取了一片份果点在手,闲话家常一般跟乡人们聊天。“这天可太热了,哪怕不出门,也总觉得热......”手里有香甜的果点,面前有微苦回甘的茶水,侧旁又有引人放松的薄香缭绕,对面还坐着一个亲善友好的小郎君乡人们渐渐打开了话头。“可不是。但也不能总在家里坐着,还要打理田地。”“天热,没有雨,田里、地里就旱了,得灌水了,不然会影响收成......”孟彰沉默了一瞬,才低低开口道:“是啊,就算再热的天,又怎么能在家里闲坐?丢下长着庄稼的田地不管呢?”不吃饭了么?不穿衣了么?一家子的出息可都系在田地里呢纵然他们是阴灵,只要不是阳世香火彻底断绝,总还有阳世那边的亲人接济,可阴世天地是阳世天地的映照。阴世天地这里日子不好过,阳世天地那边厢就容易了么?阳世天地里的亲人如果连自己都养不了,又怎么能够再去接济他们?更何况,在阳世天地里劳累多年的他们,也少有能够歇下来的。“很热的......”孟彰低低呢喃。“热有什么?”坐在孟彰对面的一个老农摇摇头,“熬着熬着也就习惯了。”孟彰更是沉默。“我不怕热,”一个中年汉子对孟彰道,“我怕的是没有水。”“其实我们这边还好,一里外就有一条河,因着今年没有雨水,河也低了,可到底是有水,挑也能挑回来。邻近又有那孟家庄接济,日子还算过得去......”“......更远一点的村子,比我们村可还要惨。......”“一遍一遍地挑着水来回走,一日少不得走上六七回,每回一里多的地......”“......孟家庄的郎君心好,准我们用很低的价钱买来召雨的宝符,可是再低的价钱,那也是得要钱......”“......不买?那不能。谁知道后头是不是还会更热更旱?再没有钱,也得买一些来准备着。孟家庄的小郎君心好,但我听说他不止给我们这邻近的一个庄子让利,其他地方的庄子也是一样的处置,他这样耗糜银钱的,能支撑到什么时候?”“总还得预备着。反正,宝符这样的东西,能放。”“......再卖出去是不能的。我们毕竟不是孟家小郎君的佃户,不好领这份好处。孟家庄里的那些佃户能做这事,我们不能做。村老说了,得知足知本。......”孟彰一直听着,只在偶尔询问一两句,接了些话头。“听起来,孟家庄里的管事、庄头和佃户都还很不错?”“是挺好的。听已经阴寿耗尽了的阿祖说过,早十来年间,孟家庄里的管事和庄头就时常遣人来过问村子里的情况。”“我这几年才从阳世那边厢过来的,不知道十多年前村子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可我也知道,这阴世里的村子,日子过得比阳世时候要舒坦。”“......就,大家更友善一些的那种感觉,你知道吗?”孟彰听着,默默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坐在他对面的那些乡人都感觉得到,面前这位小郎君的目光挪了出去,似是往外头看了一眼。就是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看的是什么?孟彰看的,是梦境世界之外的梦海上那被他拿在手里的红灯笼,是隐在孟彰随身小阴域里的那柄黑伞。“阿父,阿母......”他们只听到了这么低低的两个音节,然后就看见对面仿佛放出光来的小郎君笑了起来。那笑容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很像那晚春时候的阳光,又像是大热天里的凉风。都是能喘一口气、再继续支撑下去的感觉。乡人们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一遍遍地来回挑水很辛苦,也含麻烦,”孟彰道,“大家合力挖出一条沟渠来,将水从河里直接引到村子里去,你觉得可以吗?”“直接挖沟渠?”一个乡人下意识地重复道,“这可以吗?”孟彰顿了顿,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便问:“有什么不可以的?”那乡人几乎不假思索,直接回答孟彰。“官衙那边......”孟彰恍然。乡人们在意的,竟然是这个。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看着对面乡人不自觉地透出畏怯的眉眼,那到了嘴边的话语又都停住了。孟彰从听到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管事说起召集乡邻挖掘沟渠的事开始,就没觉得官衙能给他造成什么阻挠。非但是他,就连刘石桥这些孟家庄的管事们,也几乎不考虑官衙那边厢的意见。那么,真就是官衙完全不必顾虑担心吗?或许是。因为孟彰是安阳孟氏一族的郎君。更甚至,他根本就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因为那里是安阳郡,而安阳郡,基本上是孟氏的地盘。因为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的管事,是他的家仆,是在为他打理家业。所以他也好,刘石桥这些管事也罢,都是根本不曾考虑过官衙的意见。他们就没想过官衙那边会有意见。但是,这些乡人不是刘石桥这些依附着孟彰的人,他们更不是孟彰,他们有什么底气去无视官衙?“孟家庄那边会出面的。”孟彰只能这样干干地道。听得这句话,孟彰对面的乡人们,有一个算一个,尽都放松了下来。“孟家庄那边会出面啊......”“真的吗?那可太好了!”“......那就好,那就好。”孟彰只能也拉扯出一个笑容来。“有孟家庄出面的话,沟渠一定能成。不过,挖沟渠的话,一定需要人手......”“依着孟家庄的规矩,挖出来的沟渠一定不只是将河水引到我们村子里,只怕邻近的这几个村子也都要挖过去......”“......只靠庄子里的人手,可远远不够,而且这还是我们村子里的事,自家的事不能总靠着庄子上,所以,如果真要挖沟渠的话,到时候算我一个......”“......算我一个,我有一把子的力气。......”“......别看我人老,可我也不是就干不动了,到时候不论是刨土还是搬土,总也能帮上一点忙,不能舍了我.......”“挖渠好啊,挖渠就只辛苦这一阵子,等沟渠挖好就省力了,真要是还像现在这样一家一家地挑水,辛苦的是一年年......”孟彰已经不需要再询问了,他陪着这些乡人们谈话,听他们家长里短,听他们说说田地里的庄稼,直到乡人梦醒。待到最后一位乡人离开孟彰的梦境世界,孟彰知道他也该醒了。但孟彰还是停了停,再看得下方既平静又汹涌的梦海少顷,才催动龙舟归去。这个时代问题太多,原本就需要一点点地来。何况有些事情,只能尽力控制,不可能完全根绝。急不来。也不能急。更耐心些吧。孟彰这样劝着自己,也从梦境世界中醒了过来。孟彰未曾察觉,那些已经醒转的乡人中,有一人,又好像是三两人,并没有似往常那样忙忙碌碌地收拾家伙事儿,赶着去挑水浇灌天地里的庄稼。细说起来,他们倒也不是太过反常,就是比之往常时候,更多了点什么。安阳孟氏的这个小郎君,果真是光风霁月、华彩丰茂小郎君不错。也只是这么一少顷的工夫,各家又各自忙活去,不曾留下过任何痕迹。此等种种细节与奇异,孟彰暂且不得而知,短时间内大抵也不会知晓。但这不重要。如果说,刚刚降世恢复意识的时候,孟彰心下尚且还有几分奢想妄念的话,那么随着孟彰被困锁病榻,不得不耐下心来接受孟珏、谢娘子的言传身教以后,孟彰心中的那些奢想妄念,就尽都被拔空扫尽了。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简单。或者说,不论是哪一个世界,不论是哪种身份、什么经历出身的人,都不可小觑。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想要活下去,想要更好地活下去。所以,孟彰不能、也绝对不可以仰仗自身尚且优越的出身俯瞰他人。从直中取道,不违本心己性。这才是孟彰真正的行事策略。大道而行,当直当正,如此,才能不生阴私,不平生波折。对知己之交的谢远如此,待只在乡野间生活的乡人,也不会有差别。跟湖中的银鱼告别过,直接回到玉润院中书房的孟彰,将那昨夜里拟好的帖子取了出来。他其实有些犹豫。但不过半饷,他便拿定了主意。待收拾停当,用过早膳后,孟彰又自坐上了马车。车夫一抖缰绳,引着拉车的马往前,就听得从车厢里传出来的一句话。“先往谢远郎君府上去一趟。”车夫应了一声,待马车行到谢远府邸跟太学的分岔道时候,果然牵引着马车往谢远府上的方向而去。守在谢远府邸门房旁的家丁远远见得孟彰的马车,当即就从门房处跑出来等候。“仆见过孟彰小郎君。”谢远府上的管家来到马车前,跟孟彰见礼。孟彰从马车中探出半个身体来,先是稽首答礼,然后就将那拟定的帖子取出来,递给谢远府上的管家。“劳烦管家了。”谢府管家笑了笑:“小郎君客气了。郎主今日未曾出府,不知小郎君可要入府里坐一坐?”孟彰也不跟这位管家客气。他摇头:“不了,我也该去学府里了,待下回吧。”管家也不多留,直接就点头:“好,那便下回。”他领着人往侧旁退了退,留给孟府马车转头的空余地界,看着马车渐渐远去。“我们也回去吧。”他道,“先将小郎君的帖子给郎主送去。”孟彰送过来的这一份帖子果真很快递送到了谢远的面前。“阿彰的帖子?”谢远这样问着,也不耽搁,直接将那帖子拿了过来。管家道:“是,小郎君亲自送过来的。不过约莫是时间有些赶,将帖子送过来以后,小郎君就往太学那边去了。”谢远点点头:“这段时日以来,太学那边的事情也确实不少。”“只希望这些风浪不会将阿彰给搅陷进去。”谢远这么说了一句,便低下头去,细看帖子里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