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然一直在接受这个世道给予我的优待,那么我到底是不是真正在认同这个世道重要吗?”只余下孟彰一人的孟府马车之中,忽然响起了一句话。但紧接着,马车内就又重新陷入了寂静之中,再没有旁的动静。马车穿行过街巷,堪堪在宵禁正式开始以前停在了孟府门前。孟彰才刚下得马车,孟府的大门便已经敞开。已经等了好一段时间门的孟庙领着管家等在门外,此刻见了孟彰,当即迎了上来。“阿彰你回来了?”孟庙目光快速在孟彰身上转了一遍又一便,确定孟彰没有任何异样,方才放松下来,“这次访友可还算顺利?”孟庙问得很是小心,然而但凡有人看见了站在孟庙左右两侧的罗、甄两位先生近乎萎颓的气机,那他就一定能够理解此刻的孟庙。孟彰自也是如此。“很是顺利。”他先安抚过孟庙这一众人等,随后目光就直接看定了罗、甄两位先生,慰问道,“两位先生可还好?”罗、甄这两位先生对视一眼,俱都看见彼此眼底的苦涩。罗先生上前一步,对孟彰点头:“主家守着礼数,待我二人都还算客气,没什么大碍。”孟彰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如此便好,”他道,随后又郑重拜谢两位先生,“两位先生受惊了,近日便好生在府上歇着吧,不必跟着我了。”“这……”罗、甄两位先生迟疑着,半饷不敢答应下来。孟彰面上就带上了笑意。“不妨事,这几日我也没打算往外走,只来回学府与宅邸而已,很安全的。”罗、甄两位先生对视得一眼,便都点头答应下来。“那便多谢阿彰了。”孟彰摆摆手,又叮嘱了旁边的管家孟丁,着他将宝库里的几件调养魂体的宝材送到罗、甄两位先生那里去。就这一会儿说话的工夫,孟彰已经领着孟庙这一群人穿过中庭,往正院去了。孟丁恭顺听了,倒是罗、甄两位先生很有些愧疚,连连推辞。“两位先生不必同我客气。”还是孟彰坚持道,“今日两位先生陪我连走三家,也是劳累,先生们且收下就是了。”罗甄两位先生到底是没能拗过孟彰,最后都点头收下了。待他们这一行人在正院的正堂处坐下后,孟彰便也趁机开始询问两位先生今日里的所见所闻。“那云蓝女郎所经营的店铺里中,有几份绣图很是灵秀,我师兄弟两人隐隐能从其中察觉到几股潜藏的强大气机……”说起今日里的遭遇来,罗甄两位先生委实是既惊又怕还喜,心情复杂得厉害。惊是因为旁人的强大和深不可测,怕是为的这个,喜也是为的这个。“棋社里倒是没有什么强者在暗中镇守,但是那棋社本身却很是殊异,我感觉那些棋子或许能演化军阵之势……真要让那棋社里的人将棋子调动显化,只怕我们都会在猝不及防下陷落,支撑不了多久。”“那小燕巷里的小油铺又有些不同。”罗先生看了一眼他侧旁的甄先生。甄先生颌首,将话头给接了过来。“如果我们师兄弟两人没看错的话,那小油铺本身怕就是一件异宝。”孟庙一路听到这里,只觉得大开眼界。“两位先生说,那一整个小油铺店铺,都是一件异宝?”罗甄两位先生俱都点头。孟庙不过只是略一细想,便连连咋舌。“一件能够供人自由出入、生活、修行的异宝也敢大咧咧地摆放在这帝都里,那小油铺的主人还真是豪横啊……”罗甄两位先生也都是赞同点头。可不是么?那般厉害的一件异宝,也敢大大咧咧地放出来,就不怕那些顶尖世族或者是皇族司马氏里的什么人看中,直接就给立下一个名目抢走了?孟彰道:“毕竟是龙书柳氏呢。”即便孟庙比孟彰长了一辈,但安阳孟氏毕竟只是一个三流世族,崛起的时间门也不算太长,底蕴不足,所以哪怕是孟庙,对于龙书柳氏的了解其实也没有比孟彰好多少。但罗甄两位先生却不同。他们今日跟着孟彰走了这一遭,多少也从小油铺那里见到了人家龙书柳氏的几分底蕴,心中自然有些根底。“确实,毕竟是龙书柳氏呢。”孟庙看了看点头附和的罗甄两位先生,目光最后停在孟彰的身上,他甚至是直视着孟彰的双眼。“阿彰,我们往后,是要同他们结交吗?”孟彰抬眼看他,不答反问:“庙伯父的意思呢?”他的意思?如果全按他的意思来,那自然该是能结交就结交啊。纵然孟彰还没有跟他们说起今日里访友的更多细节,他对那三家的了解全都是从罗甄两位先生口中得来,信息并不如何详尽,可他仍然能够窥见些许那三家的强势和深厚底蕴。他们安阳孟氏缺的,大抵就是这些。如果能够同那三家结交来往,能借着机会从那三家中汲取到更多的资粮,他们安阳孟氏定能节省大量的时间门,甚至连脚下的道路都能走得更踏实稳当。但问题是……这些事情不是由他来拿主意。孟庙这样想着,对孟彰道:“这等大事,还是得看你的意思。”他问:“阿彰,你如何看呢?”孟彰先是一笑,随后才开口道:“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一动,不如一静。”他说着,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我安阳孟氏的根底,还是太浅薄了。”他道,“尤其是跟他们那几家比起来,更是如此。”“这样体量狭小的安阳孟氏,倘若真的贸然贴近那传自远古的势力,我怕过不了多久,我安阳孟氏就会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孟庙和罗甄两位先生听着,都被孟彰这兜头的一盆冷水给浇醒了。怕就怕,连那最后仅剩下来的一个空壳子,都是人家顾虑着孟彰的存在才抬了一手的。“……你说得对,”孟庙有些颓然,“是我想得太好了。”“是我太贪了,经忘了自家的斤两。”罗甄两位先生面面相觑,却都只是静默,不敢多说什么。孟彰摇摇头:“现下不过是我们在一起商量罢了,还没有拿定主意,不是什么大事,庙伯父不必太放在心上。”孟庙扯着嘴角拉起一个弧度。“安阳郡那边……”孟彰看了一眼孟庙。孟庙连忙打点精神,说道:“我会知会族中的。”只是知会而已,并不是要族中拿主意。对于今日里的事情,孟庙的态度已经通过这简单的一个用词展现得淋漓尽致。孟庙自己这般说着还不打紧,连目光也从孟彰身上撇开,转落在侧旁安静的罗甄两位先生身上。罗甄两位先生几乎都不曾交换目光,就直接对孟庙点头。孟庙的视线再度对上孟彰的目光,他对他笑了一笑。孟彰也是颌首:“那行,族里便托付给庙伯父了。”孟庙郑重道:“阿彰且放心。”待孟庙这一群人离开玉润院以后,孟彰又在这处正堂中坐了坐,才起身进入了月下湖那方修行阴域。月下湖这方修行阴域还是同孟彰晨早离开时候一般的静谧平和。孟彰在湖边停了停,又抬头看了看上方天穹处的苍蓝阴月,才迈开脚步走在湖面中。孟彰的到来引起了湖中银鱼的主意,细微的水声在深夜的修行阴域中响起。孟彰才刚在月下湖那一株白莲莲台上坐下,那一尾尾的银白游鱼便从湖水中探出头来,睁眼看着他。“我打扰你们了么?”孟彰问。银白游鱼鱼群中,为首的那一尾定睛看他一阵,忽然甩着尾巴,往孟彰这边送来一道细小的水柱。那水柱向着孟彰的衣袖袖摆处冲去,但还没等水柱真正触及孟彰的衣袖,它的势能便已经散尽。水柱重又散作水流,在孟彰身前一尺距离跌落。它甚至都没有打湿孟彰的衣袖。孟彰一时笑了。游鱼们也没什么反应,就只看着他笑。还没等胸中的笑意散尽,孟彰自己便从袖袋中摸出一枚小小铜铃来。那铜铃上有万族徽记,又有人族先祖烙印,哪怕历经岁月沉浮,此刻仍旧在苍蓝银月那阴凉的月光下显出了几分流转的华彩。见得这一枚铜铃,银白游鱼们越发的激动。它们在湖水下不断地甩动尾巴,掀起一道又一道的涡潮暗流。这一个平静地月下湖,似乎也绽开了一朵又一朵的异葩。孟彰没有动作,就仅仅只是托着那枚万族盟铃在那里安坐。甚至到这些银白游鱼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也只是将手中的万族盟铃往前递了递,让那些银白游鱼更仔细地看一看,随后便直接将那万族盟铃给收回袖袋里了。不,不独独是收归袖袋里,而是收回到属于他的随身小阴域里。银白游鱼们愣了一阵,随后便躁动了起来。一朵又一朵的涡潮暗流再次在这月下湖中绽放开来,华美又热烈地抗议着。孟彰却全不为所动。“早先时候那位神尊的遗留,”他平静地问,“你们已经完全消化了?”银白游鱼一愣,那近乎遍布整个月下湖的涡潮暗流也在顷刻间门僵滞。它们都被孟彰给问得木愣了。孟彰就笑了一下。“那位神尊的遗留都还没能完全吸收,你们又盯上这枚盟铃上的东西……”他很是耐心,问,“你们就不怕吃撑了?”一片静默之中,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忽然又在湖水下甩动了尾巴。于是它支撑起来的那一朵盛大涡潮暗流便当即散化成诸多水珠,重又隐没在那月下湖的湖水里。眼见为首的同伴已经做出了表率,其他的银白游鱼犹疑了一瞬,连忙跟着散去那些被支撑起来的涡潮暗流。见得那月下湖又一次平静下来,孟彰面上那笑容才真正多了一些暖意。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目光闪了闪,却是仍旧紧盯着孟彰,无声地跟孟彰说着些什么。“你们还是想要这枚盟铃上的部分烙印?”孟彰问。哗啦啦的一阵水浪声响起,却是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又甩了甩尾巴。它在回应他。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它就是在肯定他的猜测。孟彰沉吟一阵,问道:“盟铃上的某些异类烙印,真的适合你们吗?”这些银白游鱼俱都是那条银龙孕育所出,论理来说最适合它们的道路就是那条银龙曾经所经行过的道路了。而那条银龙所遗留的传承,孟彰也已经交还给了这些银白游鱼。它们并不缺乏往前的资粮和方向。起码就当下乃至接下来的数十年数百年里,是这样的没错。可是,在方向确定、前行资粮充足的前提下,这些银白游鱼还是不自觉地渴求着万族盟铃里的某些异类烙印,它们……孟彰顿了顿,目光从那尾为首的银白游鱼转向了他自己手上拿着的万族盟铃里。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侧头想了想,先是拨弄了一下身边的水浪。孟彰看了过去。见得孟彰目光投来,那尾为首的银白游鱼忽然又用力一拍湖水,身体当即借着那湖水反冲过来的力量腾起,冲出湖面后又翻转过一圈才重新跌落入湖水之中。在这尾为首的银白游鱼之后,一尾又一尾的银白游鱼拍打湖水,借那反冲之力冲出湖面,在湖面之上翻转一圈跌落湖水之中。阴月那森蓝的月光投落过来,在这些银白游鱼鱼身上折射出一道道朦胧光圈。光圈映衬着月华和水色,美得直叫人神昏目眩。孟彰也是沉迷了一阵,才真正明悟了这些银白游鱼们的意思。“你们倒是想得长远……”他有些慨叹。旋即,孟彰便给银白游鱼们道歉。“是我没想周全。”他道,“我忘了你们不是那位神尊,你们是一整个族群……”一整个族群的银白游鱼,数量足有百数之多。倘若这百数的银白游鱼都要去走那银龙神尊的道路……且不说这些银白游鱼有没有机会将道路走通,就是有,它们之间门的竞争只怕也都是一场灾难。哪怕孟彰会在侧旁尽力帮助它们,为它们提供更多的机会和前行资粮,也是一样的结果。因为对于修行者来说,道的尽头,只能有一人称尊。从来就不会有尊位同享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与其让族群为一条道路、一个尊位纷争不断,倒不如在最开始时候就多开辟出几个方向,为族群寻找更多前行的道路。如此也才能为族群创造出更多的可能。“是我没想明白。”孟彰再一次同这些银白游鱼们道歉。银白游鱼们盯了孟彰一阵,再次借力,腾空飞起。那朦胧至极、又幽美至极的景致再一次在月下湖中呈现。孟彰面容舒展,又一次笑了起来。“谢谢你们谅解。”他道,“但下次我不会忘了的。”这些银白游鱼是他的友人,哪怕此刻灵智有限,也仍旧为他思虑周全,倒是他……他更多地考虑其他的问题,倒是将这些友人给疏忽了。“既然你们需要更多道路的方向的话,”他道,“那我会帮你们的。”“往后我会更留意着些。”不过饶是如此,他也没有要将那枚万族盟铃从随身小阴域中取出来。“但我也仍旧认为,不是在当前。”“你们需要先将早先沉积在你们魂体和心智中的馈赠先消化吸纳了,然后才能论说其他。”银白游鱼们也没有坚持。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甚至还绕着孟彰所坐的那白莲莲台转了一圈以示态度。孟彰放松了些。“那你们就去吧,我也要准备开始修行了。”他道,“今日已经有些晚了,我都还没有开始修行呢。”银白游鱼鱼群再次拨弄出一片水花跟孟彰道别,然后就各自散去了。孟彰笑了笑,略略调整了一下坐姿,也自闭目沉沉睡去。他再睁开眼睛时候,心神又一次显化在那艘穿行诸多梦境世界的龙舟上。默然一阵,孟彰还是选择了任由龙舟游荡,自己先自梳理今日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毕竟,今日就这短短一日时间门里发生的事情,可真是一点都不算少,甚至可以说是挺多的。“云氏云蓝……”“商朝殷氏……”“龙书柳氏……”这一个个的,都是根基深厚的势力。而就是这三方势力,也不过是今日孟彰所见的罢了。在这三方势力之外,必定还有更多的势力在静候、在旁观。它们或许会在某一日出现在孟彰面前,将它们的橄榄枝递出,也或许……是选择将兵锋指向孟彰。躺在龙舟上的孟彰这样想着,不由得抬起手搭上自己的心腔处,细细感受一阵。一抹笑意在他唇角处浮现。“可不知怎么的……我竟然仍旧没有觉得紧张?”听着自己喃喃回响的话语,孟彰摇了摇头,将手从心腔处挪开。“看来,我的倚仗比我原本料想的还要强硬啊……”他这样说着,望入虚空的目光忽然一转,扫向了某个方向。孟彰这会儿身处他自己的梦境世界之中,原本不论他怎么看、看向哪个方向,该都是没什么不同的,可就是这随意又平常的这一个目光扫视,却仍旧被人察觉到了。时光长河下游处守着炉子在奈何桥头熬汤的娘子抬起目光,往这边看了一眼。这一眼,正正就对上了孟彰那随意扫视的目光。孟彰不自觉地愣了愣。他甚至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睛。那娘子见得,抿着唇露出了一个笑容。但待孟彰将手放下以后,他眼中所见的却又是一片空茫,是他自己所熟悉的这一方梦境世界的天穹,而不是什么眼睛,什么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我真眼花了?”他喃喃问。没有人回答他。孟彰摇了摇头,将眼睛闭上,也将那一瞬间门流转过心头的诸多想法尽数散去。不是时候。熬汤的娘子眨了眨眼睛,那眼中流泻而出的情绪仍旧柔软。“确实不是时候。”祂道,“阿弟,你且耐心些,莫要太急。”太急了,就容易出问题。那娘子这样想着,目光又一次转了个方向。在祂的视野之中,是一片浩瀚又瑰丽的汪洋。在那汪洋中央,一片蒙蒙薄雾之中,神山高耸,却是静默无言。孟彰闭上眼睛,再次梳理今日所发生的种种。炎黄族群血脉久远,历史无比灿烂辉煌。也所以,谁也不知道在他们的族群之中,到底藏了多少势力,又隐了多少英豪。但可以想见的是,当孟彰决意变革整个族群以后,那些势力、那些英豪,就一定会有人从历史的薄雾中走出,站到他的面前。今日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是最先投注加码的而已。说起来……孟彰面上显出了一点笑意。他其实也很想知道,这些站出来且愿意站到他这边厢的势力们,到底能够拿给他什么,又能够拿给他多少;那些英杰……又到底有着什么样的风采。孟彰畅想了一阵,心中也不免升起了几分激荡。或许当这些势力、这些英豪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们曾经的历史与痕迹可以填补他的星海发带呢。可莫要忘了,他那星河发带里的每一个星辰,都曾是一个故事。而这些故事中,又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扎根在炎黄族群那悠长的传说里。垂落在孟彰发间门的星河发带似乎察觉到了主人那很有些激越的心思,也激荡出一片片道韵光辉。那些光辉洒落在孟彰的发间门,仿佛将那无边星河的星光都拢了过来,神秘且鲜活。孟彰笑了笑,伸手在这条发带抚了抚。“耐心。”他低低道,既是在说服这条星河发带,也是在说服他自己,“人家可没有那么的简单,你且得耐心些,否则怕是会吃大亏的。”虽然有那些一直未曾确定却又存在的倚仗在,他性命无忧,但那真不代表自己就能够攫取到最大也最甜美的果实。星河发带的星光一阵跳跃,方才在孟彰的手中安顺散去。孟彰笑了笑:“乖孩子。”他翻了个身。于是映入眼中的,便不是梦境世界中的天穹,而是那片梦中湖。梦中湖的湖水从来静默,不似外间门的月下湖,总有一群银白游鱼活泼地嬉闹。“方才那次,确实是我没想得周全。”他低低道,“接下来若真有了机会,可莫要忘了它们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