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副本结束还剩不到一天时间,容越溪组队进来的,在队友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可代为决定去留。他道了声“否”,再度和身穿鲜红嫁衣的女鬼缠斗在一起。小翠把断裂的手臂接了回去,若非躲得快,方才被扭断的应该是脑袋。她早就死了,也感知不到疼痛,但身体还是在那股森然杀意下战栗不已。游戏明确规定:如有玩家成功解锁全部剧情,或连续十次达成副本全灭成就,该副本主理人将获得一次进入不夜城的权利。小翠厌倦了这份工作,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退休养老,如今希望近在眼前,不甘心就此放弃,余光瞥见一旁的谢澜,情急之下嘶声喊道,“我有办法救他——!”从前都是鬼怪追着玩家跑,到他这全反了过来。小翠憋屈至极,又不得不做出让步。容越溪诞生于游戏,他可以伪装成玩家进入不同副本,也可以在谢澜猜出逻辑链的前提下提供帮助,但不能无缘无故对副本BOSS下杀手,这无异于公然打它的脸。宠爱的孩子叛逆,当妈的只能略施惩戒,容越溪不顾规则强行出手,被反噬后吐出一口血来,攻势微滞。小翠是巫的后代,又有副本加持,说不定真的能治……容越溪犹豫的空档,一道火红身影飞速退远,站在相对安全的距离继续与他搭话,“让我试试。”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两厢对峙,容越溪擦净唇边血渍,俯身将轮椅上的人抱了起来。小翠松了口气,遥遥缀在后面。容越溪本想收回轮椅,转身时却见李宇恒十分上道地把它扛在了肩上,察觉他的视线露出一个朴实无华的憨厚笑容。有了幻境对比才发现,这个已改名为黑水寨的地方无比萧条,分明早已荒废多时。也不知他们不在的几天里发生了什么,每隔几步便能看到大片渗进泥土中的暗沉血迹,以及七零八落的人类内脏和肢体。容越溪不动声色地绕开,不断琢磨着李宇恒的去留问题。他不是藏着掖着的性格,深知相处越久、露出破绽越多的道理。对方一定是猜出了什么,所以入幻境前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才是心虚。他想了想,还是暂时选择试探,“你就一点都不奇怪?”无论是凭空出现的轮椅,还是副本BOSS忌惮的神色,包括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红,单拎出任何一个,背后的含义都引人深思。李宇恒神经说粗也粗,说细也细,细到能发现猰貐叫声的不同,粗到误以为此时的大佬在考验自己侦查推理能力,拍胸脯保证,“等会儿我在寨子里逛一圈,探探情况。”容越溪一时竟猜不透他是精是傻,顿了顿道,“……刚刚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告诉谢澜。”主动透露和被告密是两码事。李宇恒点头应下,依旧没多想,“放心吧容哥。”不就是怕喜欢的人担心嘛,他懂,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容越溪:“……”你懂个屁……算了。李宇恒连打几下喷嚏,对头顶聚了又散的死亡阴云毫不知情,把轮椅推进房间便趁天还没黑出门打探消息去了。巫医治病类似于传统中医,也讲究望闻问切。容越溪不懂这些,随着时间流逝愈发焦躁,在旁边转来转去,冷不丁出声催促,“到底有没有办法?”小翠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生怕对方一言不合把自己头给拧下来,反复斟酌才缓缓开口,乍一看脸上的表情和李宇恒有六成相像,“大佬还记得小还丹的药方吗?”容越溪一张脸天寒地冻,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掂量从哪好下手,“不知道,是你说的有办法。”见他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小翠连珠炮似的把知道的东西全部说了出来,“依、依经验看,昏睡不醒很可能是用外物强行激发身体潜能而造成的亏空,补上就好了。”说白了,副本BOSS也是替游戏打工的,没有对老板亲自研发的药剂指手画脚的权利,小翠能找到方法补救已属不易。但容越溪越过她,抬手摘下夹在谢澜发间的一片枯黄草叶,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眸底神色,冷冷吐出两个字,“开药。”他应当恨这个人的。容越溪曾发誓要让谢澜也品尝背叛与抛弃的滋味,最后在绝望中咬破他的血管。但真正看到对方闭目躺在床上,一想到那双漂亮的眼睛可能永远无法睁开,不能看着他笑,哪怕只是一个荒谬可笑念头,也足以令人恐慌。容越溪怔怔望着他,透过他的脸,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那一晚他寻着血液香甜的味道而来,在某个副本里见到了静静睡着的青年。他刚挨着床边坐下,对方便警觉地睁开眼睛,攥住了他蠢蠢欲动的手腕,音色清冷,如珠落玉盘,“你是谁,怎么进来的?”那时的容越溪不屑伪装,堂而皇之地表露身份,拿指尖勾出谢澜口袋里那些对他不起作用的黄符,贴在趁夜潜入偷袭的小鬼身上,在青年惊诧的神色里凑到耳边轻声问,“知不知道你为什么招那群东西喜欢?”“他们都想喝你的血,把你吃进腹中……”他瞥了眼旁边的轮椅,月光下瞳孔红得妖异,笑容满是志在必得,“但我可以保护你。”容越溪喜欢美的东西,男人生得这样好,眉眼像被工笔细细描摹而成,比水墨画更令人赏心悦目,他愿意暂时将他当储备粮养一段时间,留到最后吃。谢澜膝盖以下没有知觉,在能力莫测的怪物面前没有任何逃跑的余地,既然他的血能喂饱那群小鬼,自然也能滋养眼前这只大的。他避开鬼怪有些越界的动作,清醒又理智地问,“条件?”容越溪莫名不愿将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他,拿出一条项链递了过去,“在上面滴一滴血。”谢澜依言照做,鬼怪亲了亲他还在渗血的指尖,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两人结了灵契,只要谢澜在心底默念他的名字,他就能听到并赶过来。但容越溪越来越喜欢待在他身边,频繁伪装成人类跟他一起下副本。鬼怪天生慕强,谢澜冷静分析掌控全局的样子令人心折,因为逃不开而只能被调戏时耳根浮现的薄红像极了心动的信号,强烈的对比与反差让他沉寂已久的心脏缓慢跳动了一下,利用里逐渐掺了点别的东西。容越溪开始讨厌独处,无法忍受其他鬼怪觊觎的眼神,占有欲一日强过一日,然后他听说了许愿的事。在那个以草原为背景的副本里,他惬意地枕在谢澜腿上,望着夜幕之上闪耀的星辰,忽然想知道现实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明明不夜城里什么都有,无数玩家却做梦都想回到他们来的地方。容越溪牵住谢澜的手,语气带着想当然的天真,“外面的世界真的有那么好吗,你不能留下吗?”外面自然是好的。那里有着完备的秩序和律法,不必时刻提心吊胆,也没有随处可见的争斗与背叛,只要肯努力,再渺小的人也能靠双手打造出一片天地,而不是死在副本中,成为怪物的养料。容越溪猜不透他的心思,自顾自决定对方去哪里,他就跟去哪里,却忘了问谢澜愿不愿意。许愿屋是一幢铺满糖果色的小房子,容越溪想过借灵契跟进去,却一次次被挡在外面。于是他乖乖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谢澜接他回家。没有达成通关成就的玩家看不见许愿屋,四周人来人往,容越溪腿都坐麻了,眨了无数次眼睛,幻想着下次睁开时会出现在谢澜家里,但直到楼层消失,也没等来想见的人。那个给他起名字,帮他上药,笑着说恢复得快不代表感觉不到疼的人最终还是抛下了他。当容越溪意识到谢澜从始至终都没信任过他时,不夜城第一次进入永夜,以他为中心,天幕之上形成了一个巨大气旋,隐隐酝酿着风暴,再亮的灯光也无法穿透那层灰色的云。人人自危,无论玩家还是附近开店的鬼怪,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空出一块真空带。刺骨的阴风里,一道窈窕的身影自远而近,妙月犹豫片刻,大着胆子拍了拍他的肩,由于高度紧张而不小心破了音,“要死啦你,人走了就把他抓回来,干坐在这儿生气有什么用啊!”容越溪像一台老化的机器,缓慢将手放于心口,只觉得那里空空荡荡,一颗好不容易鲜活起来的心随着谢澜离开再次陷入沉寂。他动了动唇,尝到满嘴苦涩。后来他终于找到漏洞,脱离游戏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过大的消耗使容越溪脱力坐在一条长椅上,克制又隐忍的将溢至唇边的低吟咽回肚里,独自平复着穿过壁垒时,五脏六腑因过度挤压而产生的疼痛。直到一名蓄着白胡的老头走到他面前,“可怜的孩子,有没有兴趣来我这里做事,不会亏待你的。”“不用了”,无数次生死边缘游走的本能促使他避开了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却被一枚符纸困在原地动弹不得。现实世界鬼气奇缺,容越溪恢复缓慢,手软脚软,使不出半点力气。老头趁机抓住了他,那双苍老的手犹如铁铸,紧紧扣在脆弱的脖颈上。老头将他带回去,关在一间特制的地下室里,四面墙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脚下是一张用鲜红染料描绘出巨大的法阵。为了防止容越溪再次逃跑,两条婴儿手腕粗的铁链穿过蝴蝶骨,将他牢牢钉在了墙上。根据老头不小心说漏嘴的话判断,对方似乎正准备将他炼成可供驱使的鬼奴。容越溪隐忍不发,竭力汲取着阵法的力量,在老头启动它的那天绞断了他的脖颈。……“大佬,药方写好了,可以放我走了吗?”小翠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周身气压极低,几次想偷偷溜走,又怕他事后算账,只得委委屈屈坐在最远的角落。低柔哀怨的女声将容越溪从回忆中唤醒,开口时嗓音沙哑,“你去煎药。”小翠觑了眼他阴沉不定的神色,抓起桌上的药方闪身离开。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容越溪悄无声息上床,扯开被子蹭进谢澜怀里,他半支着身体,指尖拂过他浅色的唇瓣,又碰了碰耳朵,半晌后轻声威胁道,“这次再敢抛下我,就把你……”就把你做成傀儡,永远留在不夜城。谢澜呼吸平缓,听不见他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