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八一身夜行衣,站在门边几乎跟暗影融成一体,他来不及换衣服,先把观察到的情况说与几人听,“属下一路跟着那伙人出城,发现他们都是瓦寨的土匪。”“而且……”,影八语气犹疑,抬头看了燕瑾年一眼,“属下还有一个发现,不知当不当讲。”萧明之眉间一紧,“无碍,直说就是。”影八仔细回忆着当时的情形,沉声道,“那些人看着武功不高,空有一身蛮力,属下便上屋顶揭开瓦片,本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谁知看见墙上挂着的佩刀像是军中特供的……”燕瑾年闻言坐不住了,一拍桌面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影八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不动,注视着脚下汇聚的小片水迹,“属下所言句句实属,绝不敢欺瞒!”萧明之相信影卫的洞察力,心中惊诧,凝眉陷入沉思,“知道了,先下去吧,换身干松的衣裳。”“是”,影八应声退了出去,伴随着一阵房门开合的吱呀声,室内彻底安静下来。燕瑾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我听说,上报灾情的奏折曾提到过,朝廷派来的人途径潥城,与山匪发生争斗,护卫军损伤惨重。”如今看来,部分护卫军假死后扮做土匪,将整片灾区搅得乌烟瘴气。他缓缓跌坐在椅子上,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为什么?”这些人难道就一点都不在乎百姓的死活吗?他的声音很轻,像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只是没有人能给出正确答案。“那便说得通了”,此事在谢澜预料之中,他屈指敲了两下案几,唤回两人注意,而后用指尖蘸取茶水,在桌面写下一个名字,“殿下可知,郑应元早年仕途不顺,多亏贤国公看在同乡的份上拉了他一把,两家明面上扮做不熟的样子,其实私下一直没断过联系。”郑应元,恰是此前派来的钦差大臣的名字,由于办事不力,被燕帝好生斥责了一番。“你说他是宁王的人?”燕瑾年眼神充满疑虑,“此等机密,你是如何得知的?”萧明之也跟着看向他,眼里倒没有怀疑,只是单纯的疑惑,想听他解释。谢澜自然是通过原世界线猜出来的,包括燕瑾年前世意外被杀,恐怕也跟这几个伪装成土匪的人脱不开关系,但他不能透露跟系统有关的事,“殿下忘了,我给宁王做了近十年伴读,不小心听见个把消息,不是很正常吗?”正常个鬼……一个在夹缝中求生的人,居然有心思收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用上的情报,要说没有企图,燕瑾年说什么都不信。他心绪逐渐稳定下来,进而升起的是警惕。燕瑾年很清楚他跟谢澜是合作伙伴,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擅于谋略的人,若有心做点什么,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谢澜仿佛没察觉他表情的变化,直视着那双眼睛问,“殿下可还记得寿宴之上,自请来江都的初心?”“我……”,燕瑾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其实我最开始的目的也没有你们想的那样高尚,除了想尽一份力外,更多的是想暂避锋芒。”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燕帝年纪大了,太子党与宁王一党的争斗越来越激烈,总有一天会波及到他身上。既然如此,还不如南下替自己搏一条生路。要想马儿跑得快,光抽鞭子是不行的,上等草料也不能少。以目前处境看,他和萧明之哪一个站出来揭发燕九瑜做的那些腌臜事,都会惹燕帝防备,眼前这人却不会。谢澜化身鸡汤学家,温声劝解,“殿下可曾听过一句话,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大燕只是病了,并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树木尚且有虫蛀,何况是一个国家?发现后拔除便是。”燕瑾年半晌没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从他手背暴起的青筋看,内心远没有表面显露的那般平静。与此同时,萧明之体内瞧够热闹的恶人格冷哼一声,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评价道,“我早说过,他就是一头狼崽子。”恶人格本是自说自话,也没指望那个坠入爱河的家伙理他,谁知主人格竟破天荒有了回应,“你说得对。”可他就是喜欢。恶人格将未说出口的后半句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对天翻了个白眼。燕瑾年深深吸了口气,于短时间内有了抉择。也许他天生就是个怪胎,既不像燕帝一样多疑,也不像宁王那般阴狠。他不想把合作当成利用,盟友变作敌人,故而选择了坦白,“世子方才问我初心是什么,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世子,十年隐忍蛰伏,究竟为了什么?”真的只为偿还一饭之恩吗?谢澜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燕瑾年能问出这句话,恰说明他没看错人,一个合格的帝王未必十项全能,但却要有一颗仁爱之心。这才是他选择对方的根本原因。“那日在福泽楼,澜说的都是心里话,无论什么时候都适用”,谢澜光明正大牵住萧明之的手,一点点收紧后朝他晃了晃,“澜很早以前就说过,志不在此,个人恩怨也不会牵扯到无辜百姓头上。”换言之,冤有头债有主,谢澜的仇人是曾经欺侮过他的人,而非整个大燕。萧明之心跳猛然漏了一拍,不久前的担忧全都化作一丝隐秘的甜,嘴上一本正经道,“我会替殿下监督他的。”燕瑾年把心放回肚子里,消除隔阂本是件高兴的事,他却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憋气感。这吃狗粮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是不是欺负他至今还没娶亲!还有这俩人黏黏糊糊的架势,哪里像监督的样子!谢澜可不知道殿下有多少内心戏,重新把谈话拉回今晚的行动上。烛火燃了半宿,与此境况相同的还有另一处院落。孙掌柜私宅修的十分阔气,外表看似平平无奇,内里亭台楼阁,雕甍绣槛,假山鲤池一处不少,来往仆从穿着体面,比之邺京某些高门贵户也不差什么了。夜色已深,花厅里却坐满了人,站在院子里依稀可听见嘈杂人声。若谢澜他们在这里就能发现,此处坐着的都是熟面孔,白日拜访过的米铺掌柜,一个不落地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一名身材精瘦的掌柜捋了捋胡须,仰头灌下一口浓茶提神,咂咂嘴道,“孙掌柜,依我看,这次的人来者不善,得罪他们没好处,不如在最后关头适当降一点……哪怕一两六斗也有的赚。”白日主动送粮的那家掌柜姓蒋,和此人是死对头,见其他人附和,不紧不慢的开口,“李掌柜莫不是怕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至于压在手里的米,以低于倍的进价卖我,我倒可以考虑接手。”“你!”李掌柜气得吹胡子瞪眼,重重拂袖瞪视着他,“痴人说梦!”“好了”,孙掌柜坐于上首,笑眯眯的样子像尊弥勒佛,口气却大得很,“和气生财,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好吵的。朝廷想抓人也讲求一个证据,大家本本分分做生意养家糊口,就是当今圣上亲临潥城,也说不出一个错字。”一群人都上了岁数,比不得年轻人身子骨强健,讨论半宿也没商量出结果,茶水灌了不少,还是困得直点头。孙掌柜故意咳了一声,揣着手最后总结道,“鄙人今夜召各位来,就是想提醒大伙一句,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时候不早了,满沧,派人送大伙回去吧。”蒋掌柜和孙掌柜的关系最近,也是知晓最多内情的人,正因如此,白日里对上燕瑾年才分外有底气。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罢了,成不了气候。大燕商铺大多是前店后坊式结构,前为门面,用来卖货,左右各开一门,连着作坊、储货间以及用来住人的院落。蒋掌柜为人精明,背着手走进后院,敏锐觉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属于商人的第六感使他快步朝库房走去,看到撕破的麻袋时心中大骇,急忙往店里赶,“快来人,家里遭贼了!”拉开隔扇门,眼前一幕叫他心痛得滴血——好好的桌椅被砸的东倒西歪,抽屉上挂着的锁头连同几卷银票不翼而飞,高价买来的小叶紫檀算盘摔落在地,串着算珠的细档断了一根,算是报废了。蒋掌柜只感觉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乐极生悲莫过如是。他抖着手点着蜡烛,敲开存放账本的暗格,当看到里面空无一物时,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朝后倒退几步,用力按住胸口,险些喘不上气来。深夜来此的,究竟是毛贼还是白日朝廷新派来的人?账本一丢,他会不会被推出去顶罪?不,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凭什么只有他倒霉?蒋掌柜越想越不甘,顾不得损失的财务,关上门匆匆离开,打算找孙掌柜好好商量一番。另外两家遭贼的心路历程和他一模一样,一阵鸡飞狗跳后,均马不停蹄地出门赶往孙掌柜私宅。谢澜强盛的气运在概率问题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圈中的家米铺,均被影卫翻出了藏在暗格里的账本。孙掌柜才刚睡下,忽然被守夜的仆人吵醒,斥责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听对方慌慌张张的道,“不好了掌柜的!听说今晚潥城来了一飞毛盗贼,专偷贵重物品,现在丢东西的几家掌柜都在院子里,正等您商量对策呢!”盗贼?有那手段不去朝廷大官住的驿舍晃一圈,顺带摸走点值钱物件,来他们平头百姓家做什么。孙掌柜打了个哈欠,直到小厮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才真正清醒过来,连外袍都顾不得穿,胡乱套上靴子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