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还在宁王府时,太子便收到了潥城寄来的密信,一个全新的名字闯进视野,“燕瑾年?”脑海中浮现出一道默默无闻的身影,关于他的印象少得可怜,唯一清晰的就是燕帝寿辰,对方自请南下一事。燕承书眯了眯眼,提笔写信,吩咐属下把人看紧。出于某种心理,齐文嵩并未在信中提及投降的计划,浑然不知几字之差,造成的效果却有天壤之别。次日早朝,燕帝还是一副精力不振的样子,身旁的首领太监唱喝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四下皆静,燕九瑜一改往日温雅,于众目睽睽之中肃容出列,跪地行礼,“启禀父皇,儿臣有本要奏。”燕帝挺直脊背,淡淡看向他,“何事?”燕九瑜身姿端正,话语掷地有声,矛头直至燕承书,“儿臣要弹劾太子私结党羽,置大燕百姓于不顾,坑害手足,行径恶劣,难堪表率!”太子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顾不得皇帝还没发话,指着燕九瑜厉声道,“无凭无据,休得胡言乱语!”太子党的人见势不妙,当即出言相护;机会难得,九皇子党的人哪里肯让步,你一言他一语,在朝堂上吵了起来。燕帝面沉如水,带着暴风雨前的平静,“为何有此一说?”燕九瑜叫小太监呈上腰牌,以及连夜誊写的奏折,“一月前郑大人的上奏说,护卫军于潥城遇山匪突袭,死伤惨重,实则不然。据儿臣所知,副将齐文嵩与太子暗中勾结,假死遁逃,扮做山匪搅乱民心,引发暴动,从而嫁祸郑大人。”他偷偷抬眼,见燕帝脸色难看至极,低头咬牙道,“儿臣所言句句属实,请父皇明鉴!”燕承书内心惊惶,反复思考究竟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是那封信?如今说什么都晚了,燕帝靠在鎏金座椅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刀子似的刮过,最终落在忐忑不安的太子身上,已然对奏折所书之事信了七分,“太子可还有话说?”他近些年宠爱苏氏,冷落皇后母子,本就有所偏向,之所以有此一问,不过是还顾及储君颜面罢了。燕承书心中畏惧且愤恨,伏跪在地,勉力为自己辩解,“燕九瑜!你派人刺杀三弟在先,齐副将心怀大义,才设法脱身,隐于暗中保护。你拒不悔改就罢了,当众朝孤身上泼脏水,究竟是何居心!”宁王禁足的内情只有少数几人知道,此话一出,满殿哗然,一部分处在观望阶段的朝臣心中暗叹两党水深,稍有不慎便祸及自身。燕承书绝口不提和齐文嵩的关系问题,燕帝能容忍权利倾轧,军中事务却是不可触碰的逆鳞。太子乃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何必多此一举,担上谋逆的罪名。旧事重提,燕帝青着脸,两个儿子、连带着那些喋喋不休的朝臣,在他眼中变得同样面目可憎起来。他还活得好好的,这群人却巴不得他已经死了,拿着他的钱,成日里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到了正经事上却推得比谁都利落,“够了!一群废物,朝廷养你们何用!”文武百官瞬间噤声,齐齐跪地请罪,“陛下恕罪——!”贤国公到底是老油条了,递给燕九瑜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从容起身,行至大殿正中,躬身道,“陛下息怒,微臣斗胆进上一言。事关重大,太子殿下的名声又不容亵渎,不如请御史大人接手此事,好生彻查一番,也好还殿下清白。”御史有监察百官之职,且从不站队,燕帝头疼得揉了揉额角,把烂摊子丢了过去,“爱卿言之有理,就照你说的做罢。”这大殿中站着的每一个人,谁家府中没个把见不得光的腌臜事,禁得起御史监察。燕承书下意识想拒绝,可觑着燕九瑜那张可恨的脸,还是咬咬牙答应下来,“那便……有劳褚大人了。”与宫里的鸡飞狗跳不同,褚行带人搜查太子府时,谢澜二人才刚起床。吃过早饭,影卫传来消息,称御史在太子寝殿的暗室里搜出大量与朝臣往来的证据,其中就包括吩咐齐文嵩假扮山匪一事,证据确凿,不容辩驳。燕帝得到消息,怒急攻心,竟呕出口血来,当场昏了过去,现下正在苏贵妃宫中救治。而柳皇后荆钗素裙,于栖梧宫外长跪不起,替太子求情。晚间,宫内再传消息,燕帝醒后,以太子失德为由,将其幽禁东宫之中,离废黜仅一步之遥,又命燕九瑜代行监国之职,处理各项事宜。后几日,朝臣之中,有关废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苏氏明面上不说,暗地却也盼着,只是不知为何燕帝一直没有动作,甚至某日撑着病体上朝时狠狠训斥了他们,以行动证明了什么叫君恩难测。又过半月,远在江都的燕瑾年寄来一封信,萧明之读完,将信的一角于烛台点燃,支着头,细长的眉略微皱起,“以信送达的时间看,三殿下应该已经在路上了。而今朝堂唯宁王一家独大,不久后邺京恐怕要乱起来了。”谢澜以手掩唇,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眼眸如同用泉水洗过,亮晶晶的,“将军不必忧心,登高跌重,爬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就越痛。”好比当年的柳家,又好比萧明之的父亲……萧明之没接话,其实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俗话说狗急跳墙,真到那天,背后有庞大家族支撑的宁王恐行谋反之事。各种各样的念头在心里转了一圈,却没说出来,反正他活一天,便能护谢澜一天,至于其他……多想无益,倒不如过好当下。萧明之重新把注意放回谢澜身上,瞥了眼他眼下浅浅的青色,终是按捺不住好奇,“你近日在忙些什么?”时常见不着人就算了,不知何时竟连影卫也拉拢了去,一齐瞒着他。谢澜唇角轻轻弯了一弯,摆明了要卖关子,“到时候将军就知道了。”主人格对着他没什么脾气,望着他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渴望,见谢澜不为所动,眨眨眼睛打起了别的注意,【喂。】恶人格:【?】主人格:【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恶人格就知道他找自己没什么好事,语气不善,【做什么?】主人格:【帮我套话。】恶人格最喜欢热闹,想都没想的答应了,【这有什么,你等着瞧好吧。】萧明之借口回书房处理事务,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的时候,掌控身体的人便换了。萧明之大马金刀地坐在软榻上,对上他的眼睛莫名一阵紧张。他端起茶盏又放下,清清嗓子道,“世子最近很是反常,若遇到什么难事,说出来也好让本……我搭把手。”恶人格喜欢自称本将军或本王,凡开口永远是气哼哼的语调,活像别人欠了他几百大钱,刻意模仿起主人格来,简直浑身都是破绽。不过这也怨不得他,爱情结出的果实分甜与苦两种,主人格拿走了最甜的一份,把全部苦涩留给了他。因为无法承受,所以才要分出一人承受苦难。倘若幸福的记忆多过痛苦,主人格有了面对的勇气,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因此谢澜对两个人格一视同仁,无论谁问都不说。他抬手刮了下萧明之鼻尖,露出一个好看的浅笑,“现在说出来就不算惊喜了,将军确定要听?”亲昵又不逾矩的小动作恰在恶人格忍受范围内,他后脊一僵,硬邦邦甩给主人格几个字,【问完了。】主人格:【……】还敢不敢再敷衍一点!比燕瑾年先到的,是萧明之生辰,只是自爹娘离世后,他便再也没提过此事,久而之久连自己都忘了。白日谢澜照常不见踪影,是以他瞧见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时,大脑还是懵的,表情茫然且无措。影十一嘴快,扒在窗外探头探脑往里瞧,见状忍不住起哄道,“主子快尝尝,世子早起亲手做的!”话音刚落,便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影十一捂住后脑,斜眼瞪着罪魁祸首,“一哥你公报私仇,是不是觉得我送的礼比你好,怪没面子的?”说罢抱紧了怀里的鹤氅。影一似笑非笑哼了一声,不屑与他斗嘴,“夏天送鹤氅,真有你的。”萧明之试图绷住脸,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些,笑意却从眼底倾泻而出,“都进来吧,偷偷摸摸像什么样子。”影卫呈上来的生辰礼五花八门,每人附带一句吉祥话,如影十一这般面相讨喜的效果自然好,碰上个把面瘫脸,则生生营造出几分喜剧效果。萧明之忍着笑,一口气把面条吃了,心里才渐渐有了实感,“谢澜呢?”影一说,“将军去书房一看便知。”东书房静悄悄的,半点不像有人的样子,萧明之推开门,下意识打量四周,很快被紫檀木桌上摆放的东西攫取了全部心神——那是一卷婚帖,以正红为底,蘸取金箔,用小楷工工整整的写着:【今以天地为证,日月为媒,愿与君缔结良缘,订成佳偶,风雨不离,盛衰不弃,携岁月悠久,相约共赴白首。此证。】笔笔虔诚,字字郑重。短短数行,萧明之却足足看了一甲子那么久,指尖松了力道,无比珍惜地把它拿在手中,生怕捏皱边角。原来,谢澜最近一直在忙这个……萧明之好似猜到了什么,抬头时见一身玫红衣裙的姝曲站在不远处,笑着朝他福了福身,手里捧着一套玄黑色滚金礼服。大燕婚服并不流行正红,而是低调奢华的黑金色。萧明之换了衣裳,跟随姝曲穿过游廊,心跳声一阵快过一阵,直至震耳欲聋。王府的后花园在任何人不曾察觉的时候悄悄换了番模样,满目桃花灼灼,串联成一片花海,而那人穿着一模一样的吉服,站在最大的那株桃树下笑着朝他伸出手。某个瞬间,萧明之的世界似乎只剩下眼前那道身影,隐有似曾相识之感。他拢在袖中的手无意识攥紧,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只感觉地面柔软凹陷,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谢澜稳稳接住撞进怀里的人,缓慢理顺萧明之颊边沾染的一缕碎发,认真的看向他,“昔日我曾说,不愿委屈了你,今日之景,一草一木皆由澜亲手布置,虽然寒酸,比不得世家大族风光,但也算是一番心意。若将军不弃,今日便借此处,让风云草木替我们做个见证。”萧明之从刚刚便一直是怔愣且无措的,闻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当然愿意。”他担心谢澜听不清,紧跟着重复道,“我愿意的。”事实上,他好像等这一天很久了。谢澜牵起他有些冰凉的手,撩起衣袍跪了下来。萧明之未曾犹豫,同他一起跪在落满浅粉色花瓣的石砖上,怀着虔诚且庄重的心,深深拜了三拜,哪怕这段感情最终不为世俗所知,但只要心有彼此,便足够了。谢澜拉着他起身,毫不意外地瞧见对方眼尾蜿蜒的水迹。他无声叹了口气,从一旁的石桌上端过合卺酒,将其中一杯递了过去。手臂交错,两人引颈喝下,宛如一对交颈鸳鸯。为了抵抗奇怪的醉酒体质,谢澜甚至提前喝了醒酒汤作为预防,故而此刻只有脸颊飞起一抹薄红,人还是清醒的。他低头吻去萧明之眼尾的水痕,突然将人打横抱了起来,肩膀宽大袖摆上沾染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犹如下了场朦胧的雪。萧明之一手紧紧攥住他肩颈处的布料,腾出一只手接住飘落的桃瓣,触手凉软,沾染着淡淡香气,心慢慢涨涨,变得雀跃起来,“现下并非桃花盛开的季节。”满园桃树自然是谢澜在情侣商城兑的,那里面有株桃花枝,商品描述称,【神界仅剩的桃枝,可无视气候规律嫁接,结出的果实滋味堪比蟠桃。】他猜测此物大约是为末世准备的,用在此处倒也刚刚好。谢澜眼里盛着细碎的光,垂眸与萧明之对视时,恍惚间竟比烈日还要灼目耀眼,“将军可曾听说过一句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想,就没什么做不到的。”萧明之一错不错地望着他,想到无处不在的影卫,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去哪里?”谢澜好似能猜出他的想法,低低笑道,“不会有人看见的”,顿了顿又不答反问,“将军可知,喝过合卺酒,该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