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龙令乃燕太//祖所创,赋持有者监察百官、先斩后奏之能,此令一出,人皆跪拜叩首,高呼吾皇万岁。夏德毅横了十年,在西北大营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怎么肯屈居人下,俯首听令。他强忍胸口闷痛,站在原地梗着脖子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妄想插手西北军务?”谢澜充耳不闻,在萧明之复杂难辨的表情里把双龙令递了过去,“澜自作主张,望将军勿怪。”后者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向骚动的人群,“孙都尉何在?”自夏德毅失声喊出萧明之的名字,一双双或好奇或仰慕的眼睛便对准了他,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有那孤陋寡闻、不清楚靖王昔日功勋的,都被按着头念叨了一遍。听他要找人,不知谁先朝大后方看了一眼,围观士卒接二连三有了动作,如潮水般分退两侧,把意图逃跑的人暴露出来。孙都尉躲在一魁梧大汉背后,弓着腰一步步向外挪,被发现后不情不愿站直身体行礼,“不知靖王大驾,有失远迎。”恭敬的态度,与不久前判若两人。萧明之想明白燕瑾年的意思,铁了心拿他杀鸡儆猴,整顿军纪,“孙都尉可还记得昨日的赌约?”军法处置,八十军棍……“你敢!”孙都尉色厉内荏道,“我乃龙骧将军亲侄……”萧明之懒得听他废话,抬手示意,影卫一左一右将孙都尉胳膊反剪,按在地上,任凭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夏德毅不肯让他如愿,明知故问,“靖王爷,我这属下犯了什么错,要劳您费神?”无论靖王还是镇北将军,普通士卒哪边都不敢得罪,萧明之也不为难他们,只叫影卫取来扁棍,将孙都尉以两腿上下绞起的方式按在刑板上。影卫采用的是弹打,军棍顺着反弹力弹起,百下而不出血,当真半点情面都没留。萧明之并未堵住他的嘴,孙都尉也不负众望,起先还有力气破口大骂,用词粗鄙恶毒,听了只感觉辣耳朵。三四十下后,他便骂不出来了,渐渐的,求饶声也越来越小,变成痛苦的痛嚎。夏德毅给副官使了个眼色,后者正要出手搭救,谢澜身后仿佛长了眼睛,伸手拦住他,似笑非笑道,“阁下还是老实待着的好,若是妨碍处刑,在下说不准会使出什么手段。”那副官亲眼目睹他一掌击退大将军的过程,不敢硬碰硬,灰头土脸的退回人群中。夏德毅颜面扫地,气得晕眩,拿手指着蒙眼的年轻男人,“萧明之,你的人未免欺人太甚!”萧明之略微皱了皱眉,将谢澜挡在身后,盯着那双恼怒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按我大燕律法,强占民女者,当斩一足,发配哨岗,兼城墙修缮事宜,本王只叫他受些皮肉苦,已是仁慈至极。”仁慈?这话也就能偏偏刚入伍不久的傻子。两影卫都是个中老手,看似下手轻,实际淤血都在皮下,内里已经烂透了,碰上体质差的人,这会子已经见了阎王。行刑伊始,围观将士看热闹者有之,替孙都尉求情者有之,影卫一概不理,他们慢慢被肃杀的气氛感染,沉默注视着这场刑罚。影十一声音洪亮,板着脸计数,一下不多,一下不少,恰在第八十板时叫停。孙都尉死狗般趴在宽凳上,眼看着只剩一口气了。夏德毅从未跌过这么大跟头,一把挥开搀扶之人,怒极反笑,“圣上给你先斩后奏的权力,你却用来残害朝廷命官,其心可诛,本将军定要向陛下弹劾于你!”“哦?”萧明之无意中学了三成谢澜气人的功力,收效显著,“那便走着瞧罢。”都尉是仅次于将军的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以西北大营为例,镇北将军之下,又有龙骧、虎战、鹰蚀、玄锋等六位将军,分管各营琐事。见无人阻止,孙都尉的簇拥者才敢七手八脚将人抬下去救治。若说萧明之是为震慑,那么谢澜接下来的话就是安抚,“诸位,也许你们当中仍有人替孙都尉鸣不平,觉得罪不至此,但请设身处地的想象一下。你们家中也有女眷,无论妻女还是姊妹,都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如果有一天,她们也不幸被孙都尉这样的败类强了去,而你们在强权之下投诉无门,心中恨是不恨?无规矩,不方圆。失去律法约束的军队,就是一盘散沙,对上西戎没有任何胜算。”先前打板子时,影卫已将孙都尉所犯罪行公诸于众,谢澜便不再重复。这番话,是抛开立场,以旁观者身份给出的忠告,他淡淡扫过神色各异的士卒,最后补充道,“十一年前,天阙城的百姓家中每一个有劳动力的男人都上过战场,他们有的侥幸活了下来,有的却已化作白骨,只剩亲人活在世上。你们喊着保家卫国的口号,却苛待他们仅存于世的亲人,简直狗彘不如!”他的话掷地有声,如惊雷在耳边炸响。方才被孙都尉当作遮挡物的汉子第一个呸了一声,面露鄙夷,“依俺看,王爷就是心善,罚的忒轻了点,皮肉苦算的了什么,就该为朱家媳妇偿命。”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汇成一片。谢澜说完,像一个称职的下属那样退至萧明之身侧,把收尾的事交给他。期间两人手指不小心碰在一起,若有似无的接触勾得人心痒。萧明之指尖一蜷,似乎连心脏也跳的快了些。为着那些激荡人心的话。他面向人群,放缓语气道,“以今日为界,此前做过的事可既往不咎,日后如有再犯,休怪本王不留情面。”打铁需趁热。待众将士齐声应下,萧明之当即公布新的操练计划,当日执行,一招一式都按他的标准来,由屯长监督什长,什长监督伍长,伍长监督普通士兵,一人出错,全伍重来。每一伍里的大多是同乡熟人,就是为了面子,也要做到最好。如此一来,人人打起百倍精神对待操训,整个氛围焕然一新。萧明之并不担心别有用心之人混入其中,暗地里挑事,相反,他很欢迎他们这样做。而后杀一儆百,一劳永逸。夏德毅全程找不到机会插话,带人离开前恨恨瞪了萧明之一眼,回府后在书房待了一下午,洋洋洒洒写了近万字弹劾靖王的奏折,称其越俎代庖,有不臣之心。可惜燕瑾年不是燕帝,深知居安思危的道理。奏章百里加急送进邺京,等来的却是一道委任书。永清元年,燕瑾年效仿前朝,增设大司马一职,授靖王兵符,掌兵权,夏德毅协助,如意见相左,须以萧明之为准。不仅如此,他还力排众议,向世人公布了当年萧怀雍与萧琮陷入埋伏的真相,赐其“忠武”二字,而先帝、及以贤国公为首的参与者将永远刻在大燕的耻辱柱上。且不说夏德毅接旨后有多气急败坏,彼时影卫刚把从前的将军府打扫出来。夏德毅自恃身份,不愿入住旧址,另择了一处府邸,反倒趁了他们心意。一别经年,将军府院内竟无半根杂草,只是久无人居,少不了落些浮灰,显得冷清空荡。萧明之攥紧明黄色圣旨,对着满园落雪怔怔出神,许久才道,“我想去看看他们……”谢澜无声将他抱进怀里,唇瓣亲昵的蹭了蹭他的耳廓,“我陪将军一起。”萧明之父兄的衣冠冢建在一座风水极佳的小山丘上,向前的道路愈发崎岖,谢澜二人把马拴在山脚下,选择步行。他们提前购置了上好的香烛跟纸钱,还有边城独有的烧酒,一同带了过去。石碑干净整洁,一如萧氏将军府。碑前有一香炉,里面积着厚厚一层香灰,旁边还有盘色泽金黄的烧饼,看新鲜程度应该是最近才放过来的。谢澜跟着萧明之跪下,虔诚的拜了三拜,然后望着他沉默的侧影轻声道,“怀初,世人从未忘记萧老将军。”此处和将军府整洁的样子,便是最好的证明。萧明之指尖一寸寸滑过石碑上篆刻的姓名,眼底滑过一抹怀念,将带来的酒摆在坟前,随后席地而坐,抱着留给自己的那坛自饮自酌,絮絮说着十年间的见闻。古人认为万物有灵,他无意把那些糟心事说与亲人添堵,能说出口的一下子少了许多,其中谢澜又占了很大一部分。谢澜听他提到自己,紧跟着开口,很郑重的承诺道,“萧老将军放心,余生澜定当竭尽所能护将军周全。”怀揣心事的人总是更容易醉些,萧明之脸颊酡红,将额头抵在石碑上喃喃低语,期间恶人格出来了一会儿,重复着与主人格相似的话,只是语气更强硬些。北上以来,两个人格的切换频率逐渐降低,大部分时间掌控身体的都是主人格,也不知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外面天寒地冻,谢澜担心继续待下去会感染风寒,在萧明之耳边温声劝了几句,说好下次再来,便将人用鹤氅一裹,打横抱起,缓步朝山下走去。天阙城的一切逐渐步入正轨,除却休沐,两人大部分时间都过着将军府至练武场两点一线的生活。倘若某些既定轨迹无法更改,那么西戎撕毁合约便是板上钉钉的事,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宽裕。岁暮在即,年味随处可见,挂门神,糊窗花,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谢澜听说城南新开了家糕点铺子,做的鸳鸯酥和糯米凉糕最是一绝。左右无事,他便拉着萧明之去买,沿路逛过各色摊市,很是惬意。萧明之眼尖,瞧见有卖手绘面具的,起了点玩闹的心思。他刚拿起一只尖耳雪狐,远处一前一后突然蹿出两人,后面那个灰头土脸,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喘着气,边跑边喊,“抓贼了!他偷了我的荷包!!”两人横冲直撞,掀翻不少摊面,若非谢澜拉了萧明之一把,他也险些被撞到。萧明之微微蹙眉,把挑中的面具塞进他怀里,头也不回的道,“我去帮忙抓人。”谢澜啧了一声,看着不太满意的样子,又随手挑了只漂亮的揣进怀里,抛给卖家一锭银子,飞身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