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的猛烈进攻让杨廷和招架不来。他很担心一点如果今天在这里争个彻底,那么不仅数日之前在行殿中的一番臭骂将再度上演,今天这西角门也必将辞退一批阁臣、重臣,甚至会有廷杖。十五岁的天子连起居注官都准备好了,他真的不怕被天下人乃至于后世子孙唾骂。他一定要办成这件事。若因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那今天则必然真的会成为大清洗。只不过被清洗的,将是另一方罢了。天子本不欲大动干戈,到底是什么人逼天子非要烧起第一把火的?经过了刚才关于王琼等奸佞小人的那一场“势不两立”的争论,现在再来一遍的话,气势上已经弱了许多。天子的意思很明了,以皇帝旨意的方式命令去办这件事。反对,就是抗旨不遵。当场抗旨,当场就可以捉拿下狱了。“毛尚书?”朱厚熜再问了一句。等不到杨廷和发言的毛澄咬了咬牙,眼神坚定起来,跪下之后悲愤不已地说道:“臣身为礼部尚书,不敢奉此命!臣才疏学浅,实不知陛下以藩王继大统当如何同时议此四号!”毛澄这带着些悲怆但坚定的声音响彻在西角门内外,朱厚熜不由得笑起来。果然来了。毛澄首当其冲,无法回避。杨廷和居然没站出来,朱厚熜倒是挺意外。这是先让毛澄冲塔,他等会再表态,进可攻退可守?良乡时毛澄最为反对,行殿之中有杨廷和扛着,现在杨廷和不发声了,毛澄却只能带头冲塔。经历了朱厚熜这远比记忆中老秦讲述的大礼议更为坚决、更为迅猛的天子表态,毛澄这不是冲塔是什么?事实证明,只要有人带头冲锋,就会有小兵摇旗呐喊。眼下算是国事了吧?算是具体的一件事了吧?对此发表反对态度,陛下你也说过了反对你的决断没关系对吧?哪怕以请辞反对,也有三次机会对吧?你刚立的规矩。反对他!严嵩的手在发抖。谁知道作为新朝第一任起居注官要记录的第一笔,是关系到天子继位法统的事呢?这样让人不认爹妈的事,严嵩虽然觉得继嗣确实万无一失,但难道不是可以理解、左右都行吗?陛下又没有提出现在就把太庙中的祖宗牌位祧出一个,把亲爹牌位现在就搬进去。他是皇帝,他给死去的亲爹追尊个帝号,他活着的亲妈进封为太后不是理所当然吗?真就得摁着他的头认张太后做妈?严嵩看了看天子的脸色,竟从这十五岁的天子脸上看不出什么愤怒。朱厚熜只是淡淡地微笑着看他们表演。这时,太阳已经渐渐升了起来,晨光从奉天门那边照过来。朱厚熜看了看阳光,点了点头站起来:“每天这个时候,朕都会晨跑。今天没法干脆利落地把几件事处置完,朕本来也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事事都这么麻烦。你们的反对朕知道了,这件事朕没有问你们建议,朕是下旨让礼部去办。毛澄,你办不了?”“臣不知该如何办!陛下若执意如此,当如何称呼孝庙与太后……”“朕叫伯母。”朱厚熜笑了起来,“朕每日晨间晚间去看望太后,叫的都是伯母,自称侄儿。太后对此没有意见,与朕也是相谈甚欢。”毛澄顿时无语,他正要开口,朱厚熜又问道:“定国公,朕没记错的话,城外行殿之中劝进之前,朕已经明确表达过态度吧?”定国公陡然被问起,只能走了出来沉声回答:“陛下确实明确过此事。”“朕曾有言,若要朕继嗣方继大统,朕不继位,然否?”“……陛下确有此言!”徐光祚浑身难受,你别点我名了,求求了!“现在朕继位了。”朱厚熜目光睥睨,“大宗伯,你是奉迎团一员,你忘了吗?朕的态度,太后很清楚,诸位阁臣与奉迎团诸人也都明明白白。朕在行殿中说过了,朕是奉诏以兴献王长子身份登基的,遗诏是朕的法统,朕不继嗣。如今你却推说才疏学浅,办不了?”朱厚熜还在笑着:“那么毛尚书,你到底是真的办不了,还是反对朕,不想办?”毛澄一脸正义模样:“当日陛下已至行殿,是太后与臣等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才暂改仪注,先迎陛下登基。如今先帝大行,头等大事乃是丧仪,是上尊谥,陛下何故令臣同议四号?”你就不能先别提这么尖锐的事情,缓一缓吗?“严嵩。”朱厚熜忽然开口。“……臣在。”严嵩陡然吓了一跳。“朕方才是怎么给礼部旨意的,你复述一遍。”“是……”严嵩瞥了一眼前面最开始的记录,“陛下说……大行皇帝上尊谥,慈寿皇太后加上尊号,兴献王追尊帝号,兴献王妃上太后尊号这几件事,礼部都领了去,一一拿出仪注来。”朱厚熜摊手:“朕何时说过要你们同议四号?礼部领了旨意,自然是按顺序,先议大行皇帝尊谥,再议慈寿皇太后可加封什么号,随后才是朕先父与母妃之事。毛澄,你听不明白?”毛澄心头万马奔腾,但只能硬着头皮回答:“……臣同时领此四事,与礼部同议四号有何区别?”“区别在于,这旨意你领不领。如果是不想领,就别说什么才疏学浅。”朱厚熜仍旧笑着,“朕再问你一遍,你是办不了,还是不想办?”毛澄直视着他,沉默了片刻之后咬牙说道:“臣不认同陛下不继嗣之坚持!”“非常好,事情这就清楚了。”朱厚熜点着头,“毛尚书既然不认同,当日为何改了仪注?”“臣说了,是太后以江山社稷为重,令臣等早些上笺劝进,臣这才暂改仪注。”“非常好。太后懿旨你听,朕的旨意你不听。”朱厚熜又是一顶帽子盖过去,“这种行为,朕可以理解为不效忠于朕吧?来,今天这个问题也问三遍。”“朕已经登基,朕现在下的是圣旨。不接这道圣旨,那就是不认同朕不继嗣而继统之合法性,不忠于朕了。”朱厚熜笑着问杨廷和,“杨阁老,朕这样理解,对也不对?”杨廷和心头委屈累积,瘪嘴流泪。上纲上线是吧?他没法回答,因为这个理解没问题,因为他确实已经登基了。不认同他那边明确表明的态度,确实可以理解为不忠。谁忠还是不忠,本来就只是天子的印象。“来啊,燃香一炷!”朱厚熜就是要把这些人掩藏的面纱撤掉,“朕知道,并非大宗伯一人有此顾虑,许多人骤闻此事,都需要慎思一番。朕先去晨跑,尔等在此好好深思一下这个问题。等朕回来后,还是不认同的,那就按不忠处理。”他说完就真的站了起来往御座后走去,众人这才知道他之前提到晨跑是什么意思。真他妈的活久见,哪有上朝上到一半临时去跑步的?但皇帝真的离开了御座,走到了西角门后。皇帝真的去跑步了,西角门廊内的人都听到了西角门后的脚步声和皇帝的声音:“张佐,你跟上就行。”随后便有了两个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很多双目光都汇聚到了杨廷和身上。阁老,你说句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