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是重生的。】光是查验身份、安排入场,就花去了小半天时间,却没人有怨言,尤其是那些经历过不止一次春闱的人,近乎兴奋地跟周围的考生说着如今的考舍有多好。“往年的考舍哪有这么宽敞,能站进一个人就不错了!更别说书案和床铺,就两块木板,白天一上一下,上面一层当做书案,下层就是条凳,到了晚上把上层的拆下来,跟下一层一并,就是床了。“虽说是床,实则不过四尺来长,七八岁的孩子都睡不下,更别说高壮的儿郎,腿都得蜷着,往往一宿睡下来,第一天腰酸腿麻,坐都坐不正喽!”如今呢?六边形的考舍,虽然不大,东西却十分齐全,侧面靠墙放着一张奇特的床铺,上床下桌的造型,床上铺着厚实的被褥,单是瞧着都让人心内舒坦。正门处有一道竹帘,又密又厚,帘子放下来和门差不多,风都吹不进来。考舍中没有恭桶,统一方便的地方在每个“蜂窝组合”的中间位置,也就是志愿者们所待的“办公处”旁边。若有人想方便,只需要在志愿者的监督下前往就好。这样一来,考生们再也不用一边答题一边忍受酸爽滋味的折磨了。每间考舍的门外都挂着一个半尺多长、一乍来宽的牌子,分正反两面,正面写着“请勿打扰”,背面写着“需要帮助”,字迹大而清晰。此刻,志愿者们正在给自己负责的考生讲解这个牌子的用法。“志愿者每人负责十八个考舍,十人一组进行巡视,若有需要,就让‘需要帮助’的这一面朝外,最多几个呼吸的时间巡视的志愿者就能看到。切记不可大声喧哗,不得影响其他人考试。突发情况除外。”有人问了:“何为突发情况?”志愿者答:“比如突发疾病,或者被蛇虫咬伤,这种事不能硬抗,一定要及时呼救。”一味面庞稚嫩的考生当即倒吸一口凉气:“真有毒蛇啊?我还以为是先生吓唬我们!”志愿者严肃道:“惊蛰过后,蛇虫横行,考舍中阳气甚重,常常会引来此物,诸位切要谨慎。”一位考生叹道:“何止蛇虫?被自己带的干粮毒死的都有!往往这边啃着冷馒头,旁边正闹肚子窜稀呢!”以往,干粮、门帘、被褥、衣物都要自己准备,考舍中可没这么齐全,若是碰上春雨连绵,食物要么发霉变质,要么干硬难以下咽,就算毒不死,受几天罪也是有的。考生们顿时嘘声一片。楚溪客刚好听到了,扬声道:“不必太过忧心,这次的饭食由楚记供应,一日餐保证大家吃上热乎的。至于毒蛇啊,虫子啊,老鼠之类的,这次也有法子克它们。”话音刚落,就听“喵”的一声,一队特殊的志愿者在万众瞩目中闪亮登场。打头的是一只胖嘟嘟的银色小猫咪,脑袋眼睛都是圆圆的,看着很是成熟睿智的样子,就是吧,腿短短的,身子也不太大,让人不由怀疑是不是还没成年。“啊,我认识它,这是楚记的吉祥物——桑桑猫!”有学子惊喜地叫出声。桑桑听到自己的名字,很是礼貌地扬起小脑袋,朝着那位考生“喵”了一声。其余考生也纷纷露出笑意,楚记的奶茶,陪伴他们度过了离家在外的每一个寒窗苦读的清晨。桑桑看到了楚溪客,大概知道自己在工作吧,虽然很想扑过来和楚溪客玩,但它还是忍住了,沿着事先接受训练时的路线,认真地迈着小短腿走下去。走在桑桑身边的是一只高大壮实的虎斑猫,虎头虎脑,威风凛凛,就是楚溪客家的一桑了。阿晚和奶牛猫也来了,跟在了桑桑后面。再往后就是楚记丸子坊的猫猫们,这些猫猫无一例外都被小虎斑打服了,早已认桑桑做老大了。——没错,就是这么个逻辑。在桑桑老大的带领下,每一只猫猫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乖乖趴着,不叫不闹,一副“你们好好考试,猫猫绝不打扰”的姿态。考生们的心顿时安定下来,这下,不用担心毒蛇老鼠了。突然,有人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家也有猫,是阿婆捡来的,我也是阿婆捡的,阿婆做绣品供我读书,眼睛都熬坏了,若我考不上,如何对得起阿婆……”这位考生一看年纪就很小,操着一口江南口音,苍白的小脸,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楚溪客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就算考不上也没关系,多考几次就好了。没听过那句话吗,‘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就算五十岁能进士及第都已经很厉害了。“放心,在长安的花销不必发愁,可以去楚记学堂教书,管吃管住,还有时间读书,若是你愿意,还能把你阿婆接过来一起,楚记帮你尽孝道!”林淼配合道:“有这样的好事?是不是谁去都行?”楚溪客扬声道:“自然,能踏入考场的就没一个不成才的,楚记缺的就是这样的好先生。所以,踏踏实实考吧,无论能不能考上都有出路。”此话一出,考生们真就踏下心来。绝大多数人之所以压力太大,精神崩溃,不就是因为没有退路么?如今楚溪客已经为他们铺好了一条康庄大道,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考就完了!楚溪客话音一转:“当然,还是考上比较好——不是有个诗人叫‘孟郊’么,写了一首考上之后春风得意的诗,是怎么说的来着?”孟郊?学子们纷纷摇头,似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唯有林淼眸光一闪,缓缓念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对,就是这句。”楚溪客扬声道,“长安城有这么多好风景可以看,有那么多好吃的还没尝到,考上之后就可以尽情去看,尽情去尝了!”考生们重重点头。所有人都抱着这份美好的期待,开始了这场关乎前程、却也只是一时前程的重要考试。午餐和晚餐都是楚记的跑腿小哥送来的。依照约定,外面的人不能进来,因此跑腿小哥们只把饭菜放在考场大门外,由金吾卫检查,确定没有问题后再送至考舍门口。没有特殊情况,金吾卫也不能进入考场,因此需要志愿者们把餐食一桶桶抬进去,再分发给诸位考生。考生们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楚记的温暖。餐盒上没写一个字,只有一些简单的图案,却处处体现着美好的祝福。餐食也是有汤有菜,楚记还细心地照顾到了不同地区考生的口味。来自巴蜀的考生吃到了用麻椒炸的小酥肉,江淮地区的考生配菜则是味道正宗的淮扬菜,西北考生各有一碟孜然羊肉……至于那些容易引发过敏的海鲜、坚果之类一律没用,甚至连楚记奶茶都没有。因为,楚溪客担心有些考生喝了奶会拉肚子,在制定菜谱的时候只点了丸子汤和暖胃的素粥。考生们吃饭的时候,志愿者们则是穿着围裙,戴着手套和口罩,将厕所中的恭桶提到统一的秽物处理点,然后换上新恭桶,方便考生们晚上使用。剩饭剩菜也是类似的处理方式,总之不需要考生们动手,志愿者就代劳了。当然,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剩菜剩饭,每一个餐盒收回来的时候,都被吃得干干净净。直到考生们吃完,继续奋笔疾书,志愿者们才会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饭菜吃起来,还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直到这一刻,年轻的志愿者们才意识到,楚溪客说的“奉献”到底是什么。因为有了楚溪客的那番话,志愿者们虽然很累,心里却提着一口气,希望自己能成为他口中那种有风骨、有气度、有悲悯之心的人,并传承下去。夜深了,考舍中的风灯陆陆续续熄灭了。考生们安安稳稳地睡在宽敞的床铺上,猫咪们也各自找到喜欢的位置,窝成一团,发出了安逸的咕噜声。周遭异常安静,轻微的纸张翻动声都异常明显。渐渐的,那些原打算彻夜答题的人也暂时偃旗息鼓,想着明日吃一顿热腾腾的早饭,再精精神神地答题。直到考舍中最后一盏灯熄灭,志愿者们才纷纷回到休息间。长长的走廊上,只剩下楚溪客一个人了。楚溪客在找桑桑和小虎斑。一整天两小只都在坚守岗位,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找不到了?楚溪客正着急,就听到一声轻软的猫叫,一转身就看到桑桑迈着小短腿朝自己跑来了,后面自然是跟着小虎斑的。桑桑不是空着爪来的,它脖子上绑着一个金灿灿的小荷包,荷包里放着一颗助眠的香丸,还有一张简短的字条——“鹿崽,晚安。”楚溪客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在高高的监考台上看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尽管夜色深朦胧,他却知道那就是钟离东曦。他定然是千方百计换来了这个值守的岗位,只为对他说一句“晚安”。“晚安,东曦兄。”楚溪客轻声道。监考台上的风灯晃了晃,是钟离东曦在回应他。这一晚,楚溪客睡得异常安心。谁都没想到,第一天会发生意外。起因是一位姓贾的考生毛笔坏了,想向旁边考舍的同乡借笔。当然,两人没有私相授受,而是依着规矩找到了志愿者,志愿者跟同乡说明情况,对方同意借笔,这才由志愿者帮忙传递。这一幕刚好被正在巡视的林淼看到。楚溪客跟林淼是一组,所以两个人一起巡视。楚溪客眼瞅着林淼突然大步上前,抓住了那位志愿者的手腕。志愿者闷哼一声,正要指责他,猛地抬头看到林淼那张令人窒息的漂亮面孔,到口的指责顿时吞了回去,化成一声弱弱的询问。“可、可是不合规矩?”林淼没有回答,只是心不在焉地摇摇头,视线放在了那支笔上。“这笔有问题?”楚溪客低声问。林淼点点头,说:“帮他找一支别的笔吧,我需要把这一支上交给协考官。”具体情况林淼没说,似乎有意隐瞒楚溪客。楚溪客没问原因,只是点点头,飞快地跑到备考间拿了一支自己用的笔交给那位姓贾的考生。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协考官就带着两名金吾卫过来抓人了。那位姓贾的考生,连同借笔的那位都被粗鲁地揪出了考舍。巧合的是,借笔的考生恰好是刚刚看到猫猫们忍不住哭了的那个。他叫“楚百岁”,将将满十六岁,是江南地界某个小镇上远近闻名的神童。他原本是个孤儿,差点掉进水渠里淹死,被一位年迈的绣娘捡回去,却自小体弱多病,为了让他长命百岁,绣娘阿婆才给他起了“楚百岁”这个名字。被揪出考舍的时候,楚百岁手上还抓着考卷,煞白的小脸一片茫然,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一瞬间,楚溪客仿佛透过这个瘦小的身影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理智还没做出判断,人就已经拦在了金吾卫身前。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林淼就拉住了他。林淼盯着楚溪客的眼睛,严肃地说:“这件事你不要参与。”“所以,是了不得的大事,对吗?”楚溪客敏锐地问,“楚百岁会死对不对?无论是他主动参与,还是被人利用,最后都会成为替罪羊,是不是?”林淼眼底闪过挣扎之色,哑声道:“抱歉……”他没得选。如果不把这件事捅破,死的就是姜纾。那支笔牵扯到了大昭最严重的一场科举舞弊案,幕后黑手是谁他不清楚,他只知道,姜纾会因为这件事被今上抓住把柄,折磨致死。姜纾死后,楚溪客就彻底陷入了疯魔之中,对今上、对朝堂、对整个长安城展开了自杀式的报复。他们的伙伴,他们在意的那些人,全都死在了这场争斗之中。最后,只剩下了他和楚溪客。重活一次,林淼不想再走回老路,因此,这件事他不能让楚溪客参与。是的,林淼是重生的。上一世,他过得远没有如今顺遂,历经沧桑、遍体鳞伤才走到楚溪客身边。这一世,他曾退缩过,不想再和楚溪客相识,想走另一条路试试。然而,当楚溪客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选择了追随他。既然决定了追随,那么楚溪客即将面临的危险,他会义无反顾地替他挡下。林淼却不知道,楚溪客也不是寻常人。这场春闱在原书中着墨不多,真正的大冲突是在考完之后发生的。那时候,进士榜已经贴出来了,却有考生状告同乡作弊。这个案子牵扯出太学与礼部的一大串人,最终发展为震动朝野的“泄题案”。涉嫌泄露考题的是一幅姜纾所画的《春江戏鸭图》。今上借此机会将姜纾抓起来,试图逼他说出主角受的下落。原著中,这个阶段主角受的真实身世已然曝光,今上正千方百计想要找到他,并弄死。结果,主角受因为光环加身没有死掉,却把姜纾给连累死了。……楚溪客本就预防着这个情节,因此早早地提醒姜纾,不要画什么鸭子图,也不要参与此次科举。姜纾十分重视,早在考生们交考务费的那天,就去洛阳找贺兰康了,科考之事丝毫没有沾手。没想到,还是出事了。此刻,楚溪客虽然心里很着急,但没敢表现出来,反而努力显得成熟而镇定,以期从林淼嘴里套话。“阿淼,你不必说抱歉,我知道你不告诉我是为了我好。但是,阿淼,你我共同负责这片考区,若真出了事,谁都不可能独善其身……你得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们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被牵连,不是吗?”林淼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可是,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贾生和楚百岁已经被拖走了。若是再犹豫,他们说不定到不了大理寺就会被灭口!楚溪客拼命劝说自己冷静下来,说:“阿淼,别逞强,这么大的事你一个人担不住的,就算加上林一哥也不行。我却不同,我背后有阿爹,有师公,还有贺兰大将军,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至少自保没问题,不是吗?”林淼捏了捏拳,终于被说服了。他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那支笔就是关键,我看过了,里面有一副小画,画上用隐晦的法子暗示了考题。”若不是那支笔花纹特殊,让他记忆深刻,险些就造成大麻烦了。林淼之所以没有提前提防,也是因为这件事本不该这么早发生。他的记忆和楚溪客的预知差不多,这件事本来应该是考完之后才发生的,原本他还在想怎么提醒楚溪客,好在不等他提醒姜纾就已经离开长安了。眼下,楚溪客听到“画”这个字,脸色就已经绷不住了:“什么画?是不是《春江戏鸭图》?”林淼比他还震惊:“你怎么知道是《春江戏鸭图》?!”楚溪客一噎,不知道该怎么跟林淼解释。上一世,林淼只知道涉案的是一支笔,并不知道里面有一张图,也是看过之后才知道的。楚溪客却只知道图,不知道笔。他们俩的信息拼在一起,才是完整的线索。然而此刻,两个人之间却出现了信任危机。林淼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问:“难道,姜博士当真参与了泄题案?”若是如此,他上一世的坚持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