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裴玉在自己院子里练完功,换上官服前往一道游廊之隔的主院。刚踏进院子,檐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鸟叫,百灵、杜鹃、乌鸦,好不热闹。裴玉仰头看过去,叫道:“我不就半年没回来吗?把我当外人了?”屋顶传来笑声。陆如琢从屋里出来,看见她一身银白色飞鱼服,皱眉道:“你要进宫?陛下还没有召见。”裴玉道:“我去入直。”……奉天殿。裴玉和另外几名锦衣卫官员在殿前侍班,余光瞧着御座前站立侍卫的朱色身影。陆如琢身穿大红蟒衣,头戴乌纱帽,腰悬绣春刀,目光锐利地盯着临朝大臣,带去不容小觑的压力。女帝的御座右下首,放着另一把椅子,坐的是帝姬楚涟。裴玉正看得出神,却感觉到一道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她微微蹙眉望过去,正对上楚涟公主的视线。楚涟公主朝她点头示意。裴玉:“?”退朝以后,裴玉要带一支小队巡查皇城四周,一位内监小跑过来,低声道:“裴百户,帝姬有请。”裴玉看了一眼陆如琢消失的方向,施礼道:“有劳小公公。”裴玉以为会被请去东宫,却被领去了女帝的勤政殿,陛下也在,奇怪的是向来和女帝形影不离的陆如琢居然不在。裴玉撩起下摆,单膝跪地。“臣裴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裴卿请起。”楚涟公主亲自扶住她的胳膊。……裴玉若有所思地从勤政殿出来,被门口立着的身影吓了一跳。“姑姑。”陆如琢点头道:“嗯。”她没问陛下和公主对她说了什么,只道:“走罢,去巡城。”“你也去吗?”“嗯。”裴玉回想刚刚在勤政殿发生的事,小心翼翼道:“姑姑,你是不是失宠了?”怎么连陛下都不让她在身边侍候。“大概是吧。”陆如琢看着前方,随意的口吻。“……”陆如琢回过头,轻轻一指弹在她脑门上,道:“别胡思乱想,我知道陛下找你做什么,只是避嫌。”裴玉低声嘟囔了两句。她想:陆如琢失宠也挺好的,这样她就带姑姑离开京城,远离庙堂浪迹江湖,做一对……一对什么呢?“裴玉。”陆如琢站在几十步之外喊她:“还不过来。”“来了。”裴玉醒过神,快步追上。陆宅,夜。裴玉脱下飞鱼服,换上十七岁陆如琢为她定做的生辰礼,一袭银红的衣裙,丹橘为她整理衣袖,看着露出来的一截凝白腕子,哎呀一声叫出来:“小姐,袖子短了!”“短了?怎么会短了?谁给我裁的?”裴玉大惊失色道。丹橘扑哧笑道:“谁敢动小姐的衣服,是您长高了。不妨事,我让制衣司即刻来量,年内便可做好,不耽误过年。”裴玉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怪不得她这两日和姑姑站在一起时不用再仰视她,忧的是她去岁的生辰礼,百般珍视,只穿过一回便要压箱底了。婢女在门口禀报:“小姐,该用晚膳了。”“姑姑在府里吗?”“在的。”“我这就去!”丹橘握着的衣袖从掌心飞快滑走,裴玉三跳两跳不见了踪影。膳食已经摆好,陆如琢端坐在桌前,待裴玉坐好,执起一双筷箸。裴玉做了个手势,厅里站着的下人全部退出去。“陛下给我升了千户。”陆如琢筷箸未停,端着青瓷小碗,小口咽着米饭,嗯了一声。“公主想升我做指挥同知,从三品。潼关一役我立了那么大的功,又得储君青眼,破格提拔也不是不行。我听说姑姑以前就当过这个官,从此青云直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陆如琢停下竹筷,静静地看着她。“我拒绝了。”裴玉道。陆如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这辈子都不能得宠了。”裴玉哈哈笑了。“我又不想得宠,现在这样挺好的,没事给我派个外差出去放放风。”陆如琢也笑了。“姑姑,你笑什么?你是不是也不想我蹚这趟浑水?”陆如琢但笑不语。“姑姑~”“吃饭。”陆如琢伸指推开她凑过来的俏脸。裴玉“呜”一声,陆如琢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她又高兴起来。饭后立春带着女儿来玩,她的宅子和陆府在同一条街,经常有事没事就过来串门子,还拖家带口的。裴玉刚吃完饭不久,正在院子里遛弯消食,琢磨今晚找什么借口能赖到姑姑房里睡觉,就听到门房传来“钟大人”的问候,眉毛耷拉下来。陆如琢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把拽过她的手道:“走。”裴玉被带得下意识往前,仔细一看却不是通往大门的方向。“这是去哪儿?”“出去吃夜宵。”“啊?”刚用过晚膳,吃的哪门子的夜宵?陆如琢抬手点了点后面,言简意赅:“烦。不想见。”裴玉一时又要大笑,陆如琢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女人的掌心温热,贴着嘴唇的温度太明显。裴玉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女人收回手,握住她的手腕往前跑,一直跑到府外,眼前霍然明亮。宝马香车,鱼龙灯舞。长街的灯笼一眼望不到尽头。前方的女人牵着她的手,苍衣绿裙,乌黑的长发插着一根玉簪。裴玉第一次觉得,京城的夜色那么美。……第二日拂晓。裴玉睁开眼,入目是青色的帐幔,身边已经没有女人的踪影。她睁眼望着帐子的头顶,徐徐露出笑意。昨夜终究是让她得逞了,陆如琢带她去太白居吃宵夜,她多吃了几口酒,“不胜酒力”留宿在了姑姑房里。院子里隐约传来练剑的声音。裴玉从床上跃起,熟练地从柜子里拿了身以前的练功服换上,提剑出去了。女人玄衣金带,剑法又灵又稳。锦衣卫有宝刀,名绣春,出自名师之手。尤其是陆如琢的那把刀,削金断玉,江湖百晓生若是有幸见到,将其列入兵器谱必在前十。陆如琢刀下亡魂无数,却很少有人知道她是个用剑高手,除了裴玉。她的剑从不出鞘,除了那一次。裴玉站在门口,眯着眼睛想:那是在自己五岁那年。锦衣卫只听皇帝的命令,为她涤清朝野,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尤其是一路升到指挥使的陆如琢,可以说满手血腥。找上门的仇家不计其数,陆如琢无父无母,只有一个义女,为了裴玉的安全起见,陆如琢将她自小带在身边,夜里亦寸步不离,不在府内的时候也会让立春过来守着。绝大多数的刺客都踏不进陆如琢的房门,被解决在了屋外,但也有例外。陆如琢的仇家重金请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杀手“鹿门”,“鹿门”是个很厉害的杀手,他避过府里所有的眼线,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陆如琢房里。裴玉被事先藏进了正对着床的衣柜里,陆如琢从枕下抽出了绣春刀。剑影刀光,刺得裴玉眼睛生疼,但她记得陆如琢事先交代她的,不许闭眼,仔仔细细看清楚。她刚开始习武不久,只会扎马步,打一套简单的热身拳法,看不懂两人武功谁高谁低。刺啦——陆如琢的衣袖被划破了一个口子,她似乎有些吃惊。“鹿门”没有迟疑,挺剑又刺。陆如琢闪身避开,从腰带里抽出了一柄蛇样的细长软剑。她手一抖,垂柳一样的剑身立刻笔直。“鹿门”是个职业杀手,接了买卖不管对手是谁、出现多少意外他都不会停下。他最后还是停下了。因为剑已割开了他的喉咙。剑身依旧雪白,听说最快的剑杀人是不会沾上血的。她的剑比他更快。“鹿门”眼睛望着她,他已认出她的剑,可惜再也无法出声。他的身子轰然倒下,有血从喉咙的红线大片渗出来,渐渐染深了身前黑衣。赶在他的血渗进地砖之前,陆如琢收好剑,把小裴玉抱了出来,冷静地叫人进来处理尸体。屋子里重归寂静。陆如琢抱着裴玉,小裴玉坐在她怀里,眼神里没有惊慌,更没有软弱的泪水,而是低头去摸她的腰带……里面藏着的软剑。陆如琢解开暗扣,让她把剑抽出来看。“姑姑,我想跟你学剑。”小裴玉目光狂热。陆如琢没有说话。小裴玉早慧,从陆如琢怀里跳下来,到桌旁倒了一杯茶,无师自通地在她面前跪下,双手奉茶。“徒儿裴玉,拜见师父。”小小的稚嫩的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