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从楼梯后走出来。海棠红襦裙的女子媚眼如丝,听见动静也不过眯着眼扫过来一眼,接着便旁若无人地继续沉溺在情海里。倒是那个嫩黄衫子的“姐姐”及时停下,朝她屈身施礼。海棠红襦裙的女子亦屈了屈膝。“客人午好。”裴玉点点头,目不斜视地路过二人。她耳聪目明,听见那两女子在她身后低声娇笑。“姐姐你瞧,客人脸红了。”“休要胡说。”裴玉僵着身子,额前微微见了汗。耳后又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想是那二位女子就近找了间房,进去了。进去做什么呢?裴玉耳旁又回荡起方才那海棠红襦裙女子媚人的低吟,忍住了回头探听的冲动,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搜查到三楼中间,屋顶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裴玉面色微变。不好!汲坚果然跳窗而逃!好在听破窗声就在附近。青天白日,富丽堂皇的千金阁三楼,轰的一声窗户碎裂,一个衣冠不整的男子破窗而出,就地打了一个滚,扎紧腰带夺路而逃。街上百姓侧目。还未反应之际,另一道白衣身影从破裂的窗户里跳出来,看身形是个女子。“锦衣卫办案,闲人避让!”女子清亮的声音道。民众纷纷让道,只是街道纷杂,短时间内很难肃清,汲坚的背影隐入人群,很快就会不见踪影。裴玉提气纵身,上了房顶,居高临下地看着仓皇逃路的汲坚。汲坚拐进一条暗巷,身后再没有传来脚步声,他松了一口气,放慢了步伐,低头整理衣衫。忽然,他若有所感地抬头,十步之外站着一个白衣翩跹的年轻女子。那女子容貌太漂亮,风姿楚楚,汲坚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狐疑地看着她:“这位姑娘?”“锦衣卫千户裴玉,奉命捉拿汲将军。”女子平淡道。汲坚倒吸一口冷气掉头就跑,刚迈出一步却膝盖剧痛跪倒在地。裴玉走过来,捡起地上的铜钱,伸手扯下他刚系好的腰带,压在墙上反绑住双手。从刑部出来,刚好是午饭时间。裴玉回府用午膳,陆如琢公务繁忙果然不在,听说她不在府中,裴玉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天夜里,陆如琢很晚才到家。拢翠阁。“都督,小姐已经睡了。”丫鬟丹橘道。陆如琢微微诧异。往日不管多晚,只要她没派人回府说她不回家,裴玉都会等她。丹橘道:“需要我叫醒小姐么?”陆如琢摆手。“不必了,明日再说。”陆如琢离开了院子,丹橘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回去轻手轻脚地推开裴玉的房门。原本应该安睡的女子身穿浅色中衣,坐在内间的卧榻里,墨色长发散在肩头,闻声抬起头,露出分外柔美的一张脸。“姑姑回去了?”“是的,小姐。”丹橘很奇怪。以前裴玉巴不得陆如琢来看她,一日不见就闷闷不乐,怎么这次陆如琢来探望她她反而躲起来。“她有没有说什么?”“没有。”裴玉“哦”了一声,慢吞吞把手里的书卷放下。丹橘站了一会儿,不见她有什么吩咐,“小姐?”“我睡觉了。”裴玉说。丹橘应是,上前收拾她案几上的书。裴玉用手一盖,轻咳道:“你先下去吧,我自己收拾。”丹橘视线往那瞟了一眼,好像是什么“宫”什么,许是新的话本,也不多想,屈身施礼退下。裴玉和陆如琢一样的习惯,都不要人在房里伺候,所以丹橘住在其他的屋子里。房门带上,脚步声逐渐远去,裴玉从卧榻起来,耳朵贴着门听了会儿,万籁俱寂,她才赤足回到榻上。继续翻阅了几页春宫图,裴玉意兴阑珊地合上书页,市面上流行的皆为男子与女子,着实对她用处不大。早知今日在千金阁时就应该问那二位姐姐芳名,以便下次向她们讨教。讨教什么呢?裴玉脸微微涨红,不敢往深处想,把书压进箱底,一跃到了床上,拉高被子睡觉。过了一会儿,被尾被两条腿快速地蹬了几下,终于安静不动了。月上中天。主院种了数株红梅。陆如琢从净房沐浴出来,披一件雪色中衣,斜倚在榻前,一只手支着脸颊,阖眼假寐。婢女跪在她身后,用干燥的帕子将她的长发绞干,动作轻柔。“小姐今日什么时候回的府?”女人闭着眼,声音懒散。“午未之交。”身后的婢女恭敬道。“之后可曾出去过?”“不曾,一直在院里。”陆如琢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冬日的庭院连草丛的虫儿也不再鸣叫,婢女手上越发小心,许久,她收起帕巾,从榻上下来,安静地退下,带上房门。陆如琢双手推开窗户,在寒霜里探手折了一支红梅,插在几案的花瓶里。裴玉的院子离她不远,就在目光能及的地方。她静静地看了会儿,轻轻关上了窗。夜月重归静寂。……女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没有在朝上,而是下朝后在勤政殿。殿里除了楚涟公主,只有她的心腹重臣陆如琢。“朕还没死呢!汲坚受了谁的命令?!”女帝将御案拍得啪啪响。楚涟公主站在女帝身边,伸手抚着她不住起伏的心口,自责道:“是女儿让母亲费心了。”女帝还没有说话,底下的陆如琢便道:“殿下千万不要如此说,是那些人不安分,解决了便是。”“陆卿……”楚涟公主眸光闪闪。女帝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喝过一口楚涟公主递来的茶,道:“阿琢说得对,如今这些人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倒省了我们的事。”“母亲。”“涟儿!”女帝脸色沉下来,打断楚涟公主的话,“身为将来的一国之君,绝不可优柔寡断!”楚涟公主跪下道:“儿臣只是担心母皇的身体。”女帝神色稍霁,扶起她柔声道:“母皇没事,不要挂心我。”陆如琢站出来道:“陛下,公主一片孝心,不若这件事就交由公主处理。”女帝迟疑。楚涟公主也道:“请母亲相信我。”女帝看了眼陆如琢,静默片刻,说:“好罢,让陆卿辅佐你。”陆如琢单膝跪下,掷地有声:“臣定不辱命!”京城的这个新年注定不会太平。明威将军汲坚擅离边关被抓,关进刑部大牢,尔后转到北镇抚司诏狱。陛下命帝姬全权处理此案,右都督兼指挥使陆如琢从旁协助。嗅到了风声的官员们纷纷夹起尾巴,生怕火烧到他们身上。朝堂噤若寒蝉。帝姬楚涟素有贤名,性格仁厚,中立党也想趁这次机会看看,这位有史以来的女储君会不会妇人之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往大了说,这可是谋逆的重罪。想当年女帝继位,楚廷上下多有不满,杀了一批又一批。就连暗处勾结的逆臣薛侍郎一党,还未来得及真正作乱,就被锦衣卫拿住,祸首满门抄斩!此后再无成气候的逆党。当今是位明君,二十年勤于政事,殚精竭虑,令大楚国富兵强,百姓安居乐业,堪称中兴之主,却绝不是位仁君。就是不知继承她血脉的帝姬,骨子里流的是不是虎狼的血。陆如琢自然跟着忙碌起来。裴玉之前拒绝了帝姬的拉拢,如今只是作为普通中级官员协理查案。她是陆如琢的义女,按理说即便如此,也可以接触到中心事件,但陆如琢并没有要分派给她重要任务的意思。裴玉不是没有感觉,陆如琢似乎在刻意让她远离皇宫,远离女帝和公主。不是在她拒绝公主以后,而是在之前便如此了。裴玉并不是很介意。她志不在此。但她讨厌横空冒出来的汲坚,把平静的京城搅得山雨欲来,陆如琢已经七日没有回府了。陆如琢亦不怎么回官署,正五品的裴玉想见正一品大员的都督一面难上加难。裴玉在宫门口守了半日,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身影。“姑姑。”“有事?”陆如琢气色肉眼可见地比前几天差了不少,因为公务缠身语气简短,显得有些冷漠。裴玉把手里的凤纹漆食盒递过去,道:“这是素心斋的糕点,特地买来送与姑姑,望姑姑保重身体。”“你有心了。”陆如琢点了点头,神色似有缓和。裴玉接过校尉手里的缰绳,亲自为她牵马,为她系紧大氅,看着陆如琢跨上高高的马背,夕阳余晖越过重重宫墙,落在她的背后,落满京华。陆如琢调转马头,轻夹马腹,马蹄踩在宫门前的青石砖上,嘚嘚远去。裴玉看着那道淡金色的背影。她怔神间,笼在夕照下的那道身影由远及近,似乎又停在她面前。裴玉陡然醒转。不是似乎,是确实。陆如琢翻身下马,在裴玉的注视下走近,寒冬里染上凉意的指尖徐徐抚上了她的脸。“好好吃饭,等我回来。”女人柔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