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酥、茯苓糕、蜜饯银杏,还有鸡丝银耳、八宝兔丁。”丹橘在拢翠阁的小厨房,走来走去地巡查,叉腰道,“这都是小姐最爱吃的,小姐最近心情不好,都做得用心点。”“是,丹橘姑娘,我们省得的。”管事嬷嬷道。丹橘点头,看看窗外的天色,小姐也该回府了。她拍了拍手,提了一食盒蜜饯,先往外面去了。正巧赶上裴玉抬脚进院门。“小姐!”丹橘提着食盒跑过来,道,“小姐,你最喜欢的银杏蜜饯,要不要吃两口?”裴玉一反常态地没有拒绝,而是伸手道:“好啊,我尝尝。”小丫头年纪小,差点儿流出眼泪。见她呆呆地站着,裴玉笑道:“愣着干什么?要饿死你家小姐么?”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菜,裴玉吃了一大半,饱得不能再饱了才摆手让人撤下。丹橘给她端来一杯热茶,好奇道:“小姐,你怎么突然胃口就好起来了。”裴玉喝了一口茶,道:“我去见了姑姑。”丹橘了然。往后的不必说她也明白。小姐总是这样,见到姑姑就欢喜,见不到姑姑就低落。她的喜怒哀乐、阴晴圆缺全都系在陆如琢一个人身上。裴玉烟视媚行,抿唇笑了笑:“她让我好好吃饭,等她回家。”话音刚落,只见丹橘捂住了嘴,惊呼声还是从指缝漏了出来。“你怎么了?”裴玉蹙眉道。丹橘两只手紧紧挡住嘴,疯狂地摇头。话说出来未免太离经叛道,主子的事不是她一个小丫鬟能妄议的。裴玉一拍桌子,茶水溅出来。“说!”丹橘跪下来。“奴婢不敢。”裴玉失了耐性,冷冷地看着她,道:“你现在说我还能恕你无罪,再有迟疑逐出陆府。”丹橘咚咚磕了两个头。“奴婢说,奴婢现在就说。”她爬起来,先把房门关上了。裴玉目光逡巡,等她走过来,向后靠了靠身子,重新端起茶。丹橘不敢看小姐的脸,低声道:“奴婢是觉得,小姐对都督,不似对长辈的敬爱之情,倒像是……倒像是……”裴玉声音里没有情绪。“像什么?”丹橘一咬牙,跪地道:“像话本里说的男女之情!”啪——裴玉捏碎了手里的杯子。“你好大的胆子。”她森然道。“奴婢胡言乱语,当不得真的,小姐恕罪,小姐恕罪。”丹橘咚咚叩头,额上很快有了血迹。“滚出去。”裴玉道。丹橘应声是,连滚带爬地出去。裴玉低下头,看着地面染血的瓷片碎渣,脸庞藏进烛光的阴影里。……许是裴玉的那一食盒糕点起了作用,陆如琢当夜便回府歇息。不出意外,在裴玉这吃了个闭门羹。守在门外的是另一个小丫头,有些面生。陆如琢挑眉。这小丫头差点吓得跪下,哆哆嗦嗦地道:“禀都督,小姐、小姐已经睡了。”陆如琢慢吞吞地“哦”了声,转身走了。小丫头背抵在房门前的柱子上,缓缓滑落,跪坐在地上。陆如琢进了主院,身后悄无声息地多出一个影子,正是她院里侍候的婢女之一。“丹橘今日被小姐责罚了。”“缘由呢?”“不知,晚膳的时候丹橘忽然关了房门,之后便一额头的血出来。”陆如琢嗯了声,已走到房内,双臂打开。婢女为她解下披风,露出里边的交领织金麒麟深衣,婢女道:“主子可要现在就寝?”陆如琢摇头。“给书房添些炭火,我要处理公务。”“是。”婢女款款退下。书房的灯点了一夜。朝食摆在正厅,府里两个主人都在,仆侍们都被打发下去,安静地用膳。陆如琢端着的碗碟一顿,抬目望向对面坐着的少女。“你这般看我作甚?”陆如琢无奈道。“我在看……”裴玉索性放下碗筷,道,“姑姑生得这样美,为何没有意中人?”陆如琢似乎没有多想,轻易中了她话里的圈套。她道:“你怎知我没有意中人?”裴玉面色一白,说不出话来。陆如琢骑上马,朝皇宫的方向驰去。裴玉从门口走出来,脑海里浮现的是她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的传言。皇帝陛下后宫空置,膝下只有一女一子,皇夫的影子都没有一个。而陆如琢深受皇恩,和陛下形影不离不说,还不时夜宿宫中。满朝文武,怎独她二十年恩宠长盛不衰。于是大家都说,女帝和陆如琢是磨镜之好。裴玉本不信的,幼时她曾因好奇亲口问过陆如琢,陆如琢说陛下是她半个知己,并非传闻的那样。可过去了十几年,她们俩还是君子之交吗?陆如琢还说过,陛下以女子之身征战沙场,平定乱局,开创盛世,她十分仰慕。裴玉握住了春台的剑柄,悲哀地心想:我有什么叫她仰慕的呢?荣华富贵是她给的,武功是她教的,连牙牙学语开口说的第一个字都是她教的。她心悦自己的姑姑,是大逆不道,早该熄了这心思。裴玉一声唿哨招来自己的红马,利落地翻身上马,朝锦衣卫衙门打马疾行。大楚朝规定“正旦”给假七日,寻常官员已经“封印”,专心过节。对于裴玉这样的皇城卫军,安排轮休。衙门比往日冷清许多,裴玉进门刚好遇到指挥佥事林丹青,林丹青一身常服,似乎正要出门。“丹青姐姐。”林丹青走近,温言笑道:“是裴妹妹。”“丹青姐姐这是去哪儿?”“去街上逛逛,买点年货。”林丹青道,“裴妹妹怎的今日还来衙门?不是到你休假了吗?”“在府里闲着也是闲着,不若来看看有什么差事。”林丹青忽然作恍然状:“噢,我想起来了,陆姐姐近日公务繁忙,不在府中。”林丹青的年纪正好介于陆如琢与裴玉之间,对上喊姐姐,对下称妹妹,却也不嫌乱了辈分。裴玉却想道:连林丹青也知道她对陆如琢这般在意吗?那她岂不是司马昭之心?那姑姑呢?她是不是也……林丹青见她出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裴玉眼神定了定,淡笑道:“没什么,既然衙门无事,我陪丹青姐姐买年货吧,还能帮你拎东西。”“好啊好啊。”林丹青答允不及。启元朝建元二十年,锦衣卫进行过数次改制,已经不再唯武艺是举,或文治或武功,也要出身清白,像钟立春那样的江湖草莽,如今再想进锦衣卫难上加难。林丹青士族出身,父亲是四品京官,她经义学得一般,两次科考都落榜,却对查案很有兴趣。眼看着仕途无望,凑巧遇到锦衣卫扩编,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层层选拔考了进去。林丹青的武功,只能说打得过一只鸡,两只鸡就换成她挨打。裴玉陪她逛了一天,手里大大小小的盒子,钗环玉佩、胭脂水粉、果子蜜饯。在林宅用了晚膳,裴玉在门口拜别主人,她将马缰松开,自己走路回府,小红马在她身后跟着。裴玉神游天外,一个玩闹的小孩撞到她腰上,扑通坐倒在地,她低下头,伸手扶起来。几步之外孩童的娘亲将孩子牵过去,温柔地向她赔礼。此时已过宵禁,但大楚朝“正旦”前后共三日推迟宵禁时间,裴玉恍然惊觉,明日便是除夕,一年终了。陆如琢在府里没有出门。裴玉用完早饭便出去贴红对子,没跟往常一样刻意赖在陆如琢跟前,陆如琢一个人在书房写字,似乎更显清净。未时,陆如琢将裴玉叫到主院,送了她一身新衣,湖缎的布料,湖水绿的春衫。“上回见你衣袖短了。”陆如琢提着衣裳往她身上比了比,温柔道,“这件正合适,颜色也衬你。”“谢谢姑姑。”裴玉心中五味杂陈。“谢什么?你我二人相依为命,我不想着你还能想着谁。”“是……”裴玉低声道,“我也想着姑姑。”陆如琢怜爱地摸了摸少女的脸。“姑姑。”少女抬起头,道,“今夜陛下的宫宴我就不去了。”“嗯?”“规矩多,我不耐烦。”“好,我从宫里给你带好吃的回来。”陆如琢含笑道。“谢……”裴玉将话咽了回去,挽住女人的胳膊,脸慢慢枕在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嗯。”……这个新年许多官员都过得心里不踏实,宫宴表面一派祥和,实际暗流汹涌。果不其然,年初三,“正旦”刚过,光禄大夫家就被抄了,合族下狱,连襁褓里的婴儿也不例外。年初四,鸿胪寺卿吊死家中,搜查发现他的妻儿也都自尽在房中。年初五,宣抚使、布政司参议主动前往刑部衙门下狱。年初六,大理寺正公门前击鼓,举告逆臣乱党。短短四天,罪臣们相互攀咬,带出了几十名之多。这是启元朝以来第二桩谋逆大案。有些年纪的人还记得十七年前那桩滔天巨案,杀得西四牌楼的天都血红血红,脑袋一颗颗地掉,陈尸于市,观刑的百姓吓得整宿整宿做噩梦,小儿无不夜啼,当年其他的犯罪案件都显著减少。裴玉坐在衙署的长案后,翻开了启元三年吏部侍郎薛妩谋逆案的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