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想和做当然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所以陈觉非又娴熟地摆出了那副他最擅长的道貌岸然的样子。他拿好笔袋,神色如常地和于真意说他先走了。于真意叫住他:“你运动会报什么?”陈觉非:“不报。”于真意哦了声:“那太好了,我报了三千,你记得来给我送水。”这本就是她的班级她的位子,她翘着二郎腿,从桌肚里拿出一袋牛奶塞到他怀里,“我跑三千可是非常厉害的,我去年就是第一呢。”陈觉非动作愣了一下,声音低到喃喃自语:“我知道你是第一。”“什么?”他回神:“没什么,我会来给你送水的。”·夏季运动会被这场暴雨活生生拖成了秋季运动会。主席台前大喇叭正在播报女子三千米比赛。于真意把长发扎得紧紧的,在跑道边拉伸。张恩仪给她捏捏肩,那千叮咛万嘱咐的模样活像她妈:“不要看到别人跑得比你快你就心急,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于真意点头:“我知道。”“还有!”张恩仪双手环胸,走到她正对面,“这次冲刺的时候稍微注意一点,看清楚我在哪里,去年的尴尬别再发生了行吗,我真的很丢脸。”于真意满脸不耐地哎呀了一声:“我去年是汗水滴进眼睛里,太难受了,实在看不清路,这次不会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奇怪地说,“再说了,丢脸的是我好吧。”“你少胡说八道,你当时知道个屁啊。”于真意在和别人的口舌之争中从来不落下风,她撑着腰,理不直气也壮地要继续和她争辩一番时,体育委员来催她和另一名一起参加比赛的女生前去录入。录入完后,她站在起跑线上,左顾右盼终于看到了陈觉非,她冲他招招手。哨声响起,于真意不管别人的战略,只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头几圈都跑在了中上段。不知道过了多久,裁判拿着大喇叭喊最后一圈。最后的冲刺阶段,于真意加快脚步向终点跑。睫毛上挂满了汗珠,让她眼里发涩到想流泪。毫无意外的,她依然是第一个冲线,腿发软地跌进张恩仪怀里。“我靠,一一我要死掉了。”她搂着张恩仪的脖子,整个人挂在她身上,上气不接下气,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我下学期不想再报名了。”张恩仪:“女壮士,清醒一点,这是我们最后一届运动会。”于真意:“跑得我脑子都成浆糊了。”“于真意,喝水。”旁边有男生给她递水。于真意刚要接,突然停住,她费力地跺了跺脚,伸长脖子往人群中看,却没找到陈觉非的身影。肩膀被人从后方点了点,她回头,看到陈觉非站在自己面前。“你怎么站在这里呀?”陈觉非意有所指地答:“离你近一点,就可以第一个给你送水了。”于真意笑着拿过他手里的水,又对一旁的男生说:“不用啦,我有水了。”跑道这里不能聚集人,一帮堵在这里的学生被体育老师和志愿者清散开。于真意和陈觉非往一班的场地走去。于真意体力和精力都恢复得快,她走在前面,低头踩着自己的影子:“我又是第一,我太厉害了。”陈觉非跟在后面:“嗯,你真厉害。”“你跑过三千米吗?”“没有。”“跑完跟要死掉了一样。”陈觉非:“我知道。”于真意:“你没跑过,你怎么知道?”他当然知道。他刚才就站在张恩仪身边,所以听到了于真意和她的所有对话。他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地发现,即使过去了一年,她跑完步依然会说同样的一段话。时间回到高一运动会的三千米长跑比赛,陈觉非和几个男生被岑柯安排站在终点线处给自己班的女生送水。旁边有三五个女生也拿着水在聊天。其中一个女生又是捶脖子又是压腿,另一个女生打趣:“张恩仪,你又不用跑步,你热什么身?”那个叫张恩仪的女生回:“因为我有前车之鉴。”“什么意思?”“初中所有的运动会,于真意每次跑完三千都往我怀里扑,你们没有体验过的人是不会知道她冲刺时候的那个力道,看着瘦瘦小小,都能把我撞飞。”陈觉非站在一边,听着左边几个男生七嘴八舌地谈论哪个女生长得好看,又听着右边的女生叽叽喳喳地讲话,他低头转着自己手里的矿泉水瓶,只觉得好吵。“最后一圈最后一圈!”旁边有人说完后,整个操场霎时响起呼天喊地的加油声,陈觉非站在最旁边,身边的男生齐齐回头看他。他不明所以:“干嘛?”男生:“她肯定想喝你送的水,你站到最前面来。”这个她,指的是一班参赛的那个女生,陈觉非也不瞎,大概能猜测出对方对自己的意思。陈觉非:“这样不太好。”男生:“什么不太好,人家在为班级荣誉争光,你不要扭扭捏捏的啊。”陈觉非:“我没有扭捏,我只是觉得谁送的水都一样。”男生:“那我们都不送了。”陈觉非觉得无语,他有些烦躁地啧了声,站到最前面的冲线处边上,等着冲刺的女生。只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有一个柔软的触感扑进了他的怀里。他毫无准备,直直往后退了两步。操场周围的欢呼加油声,哨声和并发的枪声,还有恼人的闲聊声,那些原本汇聚在一起的几乎可以用嘈杂来形容的声音立刻消失不见了,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全然压制住它。取而代之的,他听见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声,即使没有经历过剧烈运动,他还是感觉到了这可怕的动静。他从未发现,自己这具身体的承受阈值竟然是如此的低。从头到脚的麻意也跟着两道混在一起的一点儿都不和谐的心跳声而上升。女生勾住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胸口,头转了好几圈,像刚洗完澡的小狗甩毛一样,把额头上的湿汗都蹭到他衣服上:“一一,我要累死了我真的要累死了,我发誓,我明年绝对不报这狗日的三千了!!!”她气息不匀,胸口因为刚刚结束剧烈运动而大幅度地起伏着,手在他脖子上乱摸,摸到那根挂着玉佩的红绳结:“咦,你怎么——”还没说完,有人从后面拽住她的手,一个猛力将她从陈觉非怀里拉出来:“我真日了!太丢人了于真意!”于真意被她抓到踉跄着走,陈觉非下意识想拉她的手腕怕她摔倒:“小心——”话音刚落,有些破音,再加上这句“小心”说的实在小声,很快湮没在张恩仪如大喇叭般的嗓门里。她的手腕太细了,细到陈觉非不敢用力,只能看着她的手从自己的掌心中脱开。像短暂停留又立刻离开的蝴蝶。“啊,那我刚刚抱的是——?”于真意彻底傻了,转头想去看看,头才转到一半又被张恩仪硬掰回来:“别看了别看了,太丢脸了,赶紧走!”可能于真意也觉得丢脸吧,她缩着脖子,躲在张恩仪怀里:“我说呢,你胸怎么突然缩水缩得硬邦邦的。张恩仪:“于真意,你是流氓吧你?你他妈别是故意抱错的?”于真意:“什么呀,我闭着眼睛根本看不清跑道,你自己不在终点线迎接你的真真大人,你还有理了。”张恩仪:“你怎么倒打一耙——”于真意:“别说了,走走走!”其他人目瞪口呆地围观了这场不过半分钟的闹剧,又随着下一场比赛的到来而四散开。只有陈觉非,依然站在原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相对静止。对别人来说只是那么一瞬的功夫,像流星划过天际,于他而言却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世纪,漫长到这从头到脚的触感仍然顽固地停留在灼热的肌肤上。他从来从来没有和女生有过如此近的接触。沸腾的神经让他得出了一个未经证实的结论——这种感觉,有些许上瘾。他感受到她扑在自己怀里时胸口柔软的触感,像一摊棉花糖融化开。酷暑中恶毒的紫外线将他的理智剥除了个彻底,他的大脑被外来者侵袭,所有防御系统自动报废,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所以,即使是站在厕所的洗手台前,用冰冷的自来水打在自己的脸上,这股莫名其妙的冲动还是没有消失。镜子里的自己,脸红耳朵红,脖子也红。幸好太阳毒辣,可以成为他用来借口自己脸红的缘由。他手撑着洗手台,低头任由头发上的水珠往下滴。“于真意,就你这件事我可以嘲笑你一整年。”隔壁女厕所里,传来几道女声。“行了啊张恩仪,说一遍就够了,说那么多遍干什么。”于真意率先走出来,她走出来的那一刻,陈觉非立刻低下头,打开水龙头捧着水搓脸以此捂住自己的五官。明明是她自己跑到他的怀里的,心虚的那个人却是他。怎么会有这样没道理的事情?“都怪你,我都没机会看清那个男生长什么样。”于真意洗了手之后,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又立刻往厕所里走。张恩仪:“要看清干什么?四目相对的时候难道不会很尴尬吗?”于真意想想也是:“可是我这辈子还没和男人抱过,万一那是个丑男人怎么办?”张恩仪:“抱了就抱了。”于真意嗯嗯啊啊了几声,有些难以启齿:“可是我以为那人是你,我和他贴得可紧了,我胸都疼,四舍五入,他摸了我的胸。”陈觉非目瞪口呆地望着女厕所的方向,因为惊讶而嘴巴微张,他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这个女生这个有点可爱的女生怎么可以胡说八道呢?和他一样惊讶的还有她的那位好友张恩仪。张恩仪:“这位女同志,你以后可以靠讹人发家致富了。”于真意:“讹什么人啊讹,你屙你的屎吧。”陈觉非只觉得脑袋疼。这个身上香香软软,长相可爱的女生,原来说话用词是那么的也是那么的可爱啊陈觉非没等到她们两个人出来就回到了教室。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他拿着笔盯着面前的作业,说是做作业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密密麻麻的公式让他觉得有点头晕。摸摸脑袋,也是发烫得厉害。医务室里都是因为脚崴或者是扭伤的“病患”,他站在一群人中间,看着自己面前的体温计——377c。校医叮嘱:“换季时节,冷热交替,发烧感冒都是常事,这段时间注意保暖,多喝热水。”陈觉非拿着那两盒药回到教室,严格遵守校医的叮嘱,去灌了满满一大杯的水。于真意的所有比赛项目都已经比完了,她没再回操场,而是趴在位子上,校服外套盖在脑袋顶上,正大光明地拿出手机追剧。陈觉非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病,除了这一刻。为了能多看她一眼,他回到教室后,又开始频繁喝水,然后频繁地上厕所。等他第三次从厕所出来,于真意睡着了,原本盖在头顶的衣服掉在了地上,阳光从走廊一侧的窗台洒进来,天边散着的光晕连陈觉非都觉得实在刺眼,更不要说此刻睡梦中的正紧皱着眉头的她。鬼使神差的,陈觉非站到那个窗口前,微微侧身,他的阴影被阳光拉得很长,恰好落在她的脸上,遮住了斜射下来的阳光。那是他进入师大附中一个多月以来读过的最有意义的下午,尽管,他只是像个被点穴成功的蠢货一般站在原地,任太阳落在他的后脑勺和后脖颈,让本就发烫的身体烧得更加热了起来。他像个偶然经过蜿蜒逶迤的小路,却不小心窥见珍宝的盗窃贼。被太阳拉长的阴影落在她脸颊的那一刻,他甚至为这四舍五入可以称之为亲昵的行为而感到雀跃。楼梯转角处,有男生女生的三五成群的脚步声。陈觉非压制住慌乱的心跳,镇定地转身朝自己的班级走。只是,走廊上像被按了05倍速的影子运动速度出卖了他的心绪。一班那些人走进教室的动静太大,吵醒了于真意。江漪唰得将窗帘拉上:“你睡觉前倒是把窗帘拉上啊,这都能睡得着,神人。”于真意揉揉眼睛,把掉在地上的校服外套捡起。在声音彻底被距离隔断之前,陈觉非听见于真意迷迷糊糊的声音。——“哪有太阳,我觉得今天睡得可舒服了。”那就好。陈觉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