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成为那十六人之一时,自己是有多开心,多兴奋。在踏入这片陌生却又充满不可思议的美国土地时,他跟其他人一样,都满怀希望。组织每一个月都会给他们发钱,以做生活费和学费。他们都被安排到不同的学校去学习,在一开始的时候甚至经常性会聚在一起,或是谈自己的理想与想法,或是谈这段时间的学园生活。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聚在一起的次数越来越少,到最后他们之间的聚会也不再举行了。他本以为这些学长都只是学业繁忙或者也跟他一样在勤工节约。可没想到,他们都没事,仅仅是不再与组织联系而已。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伊曼感到了一丝孤独感。一艘名为‘совет留学团’的小木舟里面,坐满了十六个人,他们都带着‘一定要让这艘小木舟变得更加坚固,更加庞大’的理想。可到最后,他们纷纷离开,跳上其他路过的大船。这艘等待着他们建设的小木舟,孤零零地在海上漂泊,而原本热闹的舟上,只剩下自己一人。这种强烈的孤独寂寞,让伊曼感到了窒息。“你,也会走吗。”接头人员将只剩下小半截的香烟丢在地上。落寞的眼神,带着无法说清的复杂情绪,凝视着还有余火红光的烟头。伊曼惊讶地回过头,他看着这名接头人员,眼中的诧异显露无疑。这位对接人员从一开始直到现在,都是为他们负责。第一次见面时,伊曼觉得,这位虎背熊腰的对接人员,是一个猛男,有他在,一般的小混混根本不敢靠近。那双凌厉深邃的眼眸,更是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可是,如此之人却在这一刻,露出了疲惫的软弱。健硕得如同一头公熊的他,此时此刻竟像是失去了灵魂一般。“你……也会突然间消失吗。”他又一次问道。尔后,突然发笑。蹲下身,捡起那半截烟头,他的笑声充满了苦涩。“也对,毕竟这里的环境远比我们那里好。”“空气就是香甜的,没有饥饿,也没有臭气,四处可见都是干净的街道,哪像我们那里,全都是落后的村庄,出门就是臭水沟,吃完上一顿就得考虑下一顿。”“所以啊,你们走了,我也能理解。”死死地紧握着拳头,随后又无力地松开了手。“但……我不想理解。”他很想认命了,但又不想就这样认输。现实不断地打击这自己。组织为了这些留学生,拨了很多钱过来,还特意吩咐自己,绝对不能饿了他们,冷了他们。吃的一定要好,穿的也一定要暖。如果有人欺负,你就去帮他们一把。可是……十六人里面,十四个人离开,一人暧昧不清,最后只剩下伊曼·柯察金按时报道。看着对接人的无奈和痛苦,伊曼陷入了沉默。那十几名兄弟或许再也见不着了。离开,已经成为了常态,就连这位对接人也会认为自己随时离开。这就是孤独与失望所带来的绝望吗。他觉得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端起半截烟头,上面还有些灰尘,但是在对方并不介意。正准备不浪费地抽完时,伊曼突然间伸出手,将香烟给按了回去。面对对接人不理解的目光,伊曼露出一直以来的自然笑容。“导师说,抽烟对身体不好,少抽点。”“……”怔怔的,他看着这孩子,随后笑了一声,似是苦笑,又似是释怀,他将这半截烟头给掐灭。“好,听你的。”“听我戒烟?”“不可能,想都别想。”对接人重新在脸上泛起笑容。“我没打算离开。”突然间,伊曼说了一句。没打算离开……呆呆地看着伊曼,他愣了半天,尔后一声轻笑,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又转过身去,骂了一声‘臭小子’。伊曼挠着脑袋笑着。二人之间,少了几分隔阂,多了几分同志间真诚。短短的一句话,一个承诺,即使没有任何保证,却让这位对接人感到心暖。因为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给伊曼拿经费时,又多拿出一些东西。翻开来看,是一些肉干。这些肉干看起来挺新鲜的,对接人买回来时都不舍得吃。“给,学习费脑子,别饿坏了。”“我不能收下。”“别婆婆妈妈的,我们斯拉夫人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反正我也吃不完,你不要我就拿去喂狗了。”听到这,伊曼才带着一丝不好意思将肉干接了过来。“对了大哥,我找到那个人了,导师特意吩咐过的一个发明家。”说罢,将自己这段时间的事情都告知给这位对接人大哥听。其实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发现了,但为了确保没有认错人,而且又是自己导师所认为的那位鲁道夫·狄塞尔,他便刻意地进行观察。直到最近才开始明确对方的身份,确确实实就是那位研发柴油发动机的研究人员。这番话立即让对接人大哥心头一惊,连忙把此事给记录下来。他重重地拍着伊曼的肩膀。“你立下大功了,你想要什么奖赏,我都可以帮你申请。”“我想……”他犹豫了一会儿,重新说道。“我想要更多的钱。”“钱?”大哥不理解。“对,就是钱。”该是察觉到大哥的疑惑,伊曼连忙解释道:“因为我觉得鲁道夫先生将会进入一个极为困难的时期。”“导师说过了,她很想招揽鲁道夫先生,既然如此,我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用钱收买吗?”大哥问道。“不,导师说过了,只有真心才可以让人信服,我想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予援手,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来得重要。”大哥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论打架,他可以说是自己村里面最厉害的一个,可是论这些复杂的东西,他远不如这些年轻的学子。“好,我立即给你申请,我会尽可能的给你申请。”“谢谢。”“跟我谈什么谢谢,拿着这些肉干回去补一下,瘦得跟一条竹竿似的。”“嘿嘿。”伊曼挠着头,腼腆地笑了起来。在他离开之后,对接人大哥立即给远在大洋彼岸的组织发送一份电报。那时候,察里津内还有着不少安保局的人员。为了确保安全,他们以‘粮食反馈电报’作为掩护,在安保局人员的目睹下,将电报送到约瑟夫手上。这份电报所反馈的信息让约瑟夫十分重视。尽管对留学生的损失率感到十分不满,而这件事也有着‘拿完钱就跑’的可能性,但是在捷尔任斯基的坚持下,约瑟夫决定给伊曼·柯察金打去一笔钱。因为还处于安保局的监视当中,约瑟夫将这笔钱打入到法国摩根银行里面,然后再派遣几名契卡核心人员,通过轮船来到美国。待他们将所有事情都交代之后,伊曼便可以通过手上的票,去摩根银行兑现美元现金。一下子得到了这么多钱,伊曼着实是有些恍惚。他从未想过组织会如此重视自己,会如此大胆地把他交落在自己手上。或许,仅仅是组织对那个发明家的重视吧。该是察觉到伊曼心中所想,这位对接人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组织最看重的,是不忘初心的人。”这一番话立即让伊曼重新拾起信心,他决定拿着这笔钱好好地等待着机会的到来。从1907年引起的证券金融危机,再到现在的摩根财阀的及时救助,近乎于崩溃的美国,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不少人又一次对投资和证券拾起了信心,加上证券商不遗余力地进行宣传,这使得美国百姓产生一种错误的想法。导致这次经济危机的罪魁祸首,便是远在大洋彼岸的欧洲列国。他们突然之间从美国这边撤资,一下子失去大量资金的美国,便会出现船大难掉头的情况。大部分工业在缺乏资金的情况下难以运行,特别是当前最为发达的铁路行业,几乎陷入停滞阶段。而这一切的源头,便是撤资。在美国银行的煽动之下,社会矛盾直接给转移到了国外,同时还让人民重新对金融等产业拾起信心。“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另外一名留学生也回来了。名字叫谢廖沙·奥斯特罗夫斯基,与伊曼一样,现在刚好15岁。相对于伊曼,他更擅长市场调控下的数字,虽然说他读的是航空专业。好久没报到的他,这一天特意回来,并且领了属于自己的活动资金。在这里,正巧与伊曼见面,虽说二人交集不多,但在知道他和伊曼成为了留学生团里面最后的二人后,也不禁有些唏嘘。稍微聚了一餐后,谢廖沙便直接说道。“美国的工业很发达,国土面积庞大,假以时日,凭借这如此庞大的国土面积和孤立政策,恐怕会超越欧洲的英法德。”这样的言论让伊曼大开眼界。如果说伊曼喜欢物理学里面的各种知识,那么谢廖沙则更像是一名社会学家。他敲打着桌面,如此说道。“这一次,凭借摩根财团他们暂时性渡过了危机,但也仅仅是渡过而已,很显然无论是摩根财团还是美国政府都已经看出来了,他们缺少了一个中央银行。”伊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本想再挺多点的,但谢廖沙却起身了。他拿着自己的资金准备离开餐馆,临走前回过了身,对伊曼说道“你……现在的你,还对那里抱有希望吗?”那里?伊曼微微一怔,尔后认真且严肃地回答道:“有,绝对有,而且坚不可摧。”“坚不可摧。”似是要验证什么一样,他重复地咀嚼着这个词。“好,以后再见。”没有再回过头去,他直接把门推开,离开了这家餐馆。伊曼亲眼目送自己的同伴离开,尔后也离开了餐馆,并开始了自己的工地生活。仿佛真的要与自己断绝联系一般,自从那天以后,鲁道夫·狄塞尔便没有再次出现。伊曼也并不着急,他通过对接人大哥,已经知道鲁道夫现在的状况。不算不差,但也绝对不好。他没有再去自己的私人实验室,就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经常性在证券市场里面跑。听到这一切之后,伊曼依旧保持着冷静,只是继续着自己的日常生活。工作、上课、学习、休息,如此反复从未变过。一直这样,直到两年后,也就是1910年的中旬,伊曼从大哥那里听到了一个消息。“那个研究人员,又破产了。”“为什么?”他冷静的问道,就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投资不慎,似乎还把自己的研究所也给抵押了。”“那么,他还能支撑多久?”“可能两年或者三年,扛不住后就会选一个偏僻的地方自杀吧,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都是一群赌徒。”赌徒……这世上最难解的不单是毒瘾,还有赌瘾。但现在,正好是他最好的机会。伊曼不喜欢用这些小伎俩,但他愿意为了成功而去等待机会的出现。五月,天空弥漫着小雨。两年未见的二人再一次见面,只不过这一次是伊曼亲自找到了他,同时也亲眼看到落魄的他。“鲁道夫先生,好久没见了。”两年的时光,让伊曼那青涩的面庞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鲁道夫睁开那双迷茫的眼睛,怔怔地看着这位他最欣赏的年轻人。“先生,如果你还有机会的话,你是愿意继续选择金融投资,还是继续自己的研究发展?”鲁道夫苦笑一声,他环顾自己所在的地方一眼,满地狼藉,不久之后他就会因为交不起房租而被驱赶出去。机会?颓废的摇了摇头。“现在的我,哪有机会。”“有,而且是一个能让你大展拳脚的机会。”黑色的眼睛,正燃烧着一股烈焰。伊曼紧盯着鲁道夫,认真说道。“先生,现在的您无牵无挂,就像是死去一样。”“但是我导师说过,置之死地而后生,她相信这个道理,而我相信您。”“相信我?”他第一次以认真地目光正视眼前这位年轻的小伙子,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期待和好奇。“我要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俄国!”伊曼按捺着自己激动的心:“那片尚未开发的土地,那片还处于落后的土地,在那里有着一群渴望改变的知识分子。”“他们可以给您提供资金,给您提供场所,给您提供自由。”“那里,将会成为您的舞台。”(cod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