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在空中飘**着。晃晃悠悠地,如一片落叶,迎着风,飘浮在空中。雪花落下,或是落在工人的肩膀上,或是落在正轰鸣工作的机器上。黑色的工业与白色的雪花,一上一下,本应隔绝,却又互相交融,形成了一副视觉感官的美丽图景。房间内,托洛茨基缓缓醒来。长久以来的监闭生活让他的身体异常虚弱。警惕性,也变得越来越高。当他醒来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是一面洗刷得白净的墙面。耳边,是机器的声音。轰隆轰隆地,颤动不止。工人们有说有笑,时不时从楼下走过,然后交谈几句,便迎来了一阵欢笑。这时,外面楼梯口处响起了声音。轻盈的步伐,一步步地踏在钢铁制成的楼梯上。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房门被打开了。一位年纪大概在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正端着一个木盘,盘里都是干净的清水。该是看见一直昏迷不醒的托洛茨基醒来了,妇女愣了一下,连忙放下这盘清水,朝着下面大喊着什么。很快,房间内有多了几个人。几名孩子和两个年轻健壮的男性工人。托洛茨基正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喉咙一阵干痛。心细的孩子先给他端来一杯水。捧在手心上时,托洛茨基只感觉到这杯水的温热。孩子笑嘻嘻地说道。“大叔叔,水是刚煮开的,你要慢慢喝,可别烫到了噢。”将水煮开?托洛茨基挑了挑眉。他可从未听过,俄国人有这个习惯。又或者说,他从未听过现在的人,有这个煮开水的习惯。虽说如此,但还是很有礼貌地道了一声‘谢谢’。细细吹开上面的热气,稍微抿了一小口,滋润一下自己干燥的嘴唇。身边的人并不着急,那两位男性工人更是带着一种宛如看着亲兄弟的眼神看着自己。那感觉,有些不自在。他从来没有被人以这样的眼神注视。在《火星报》编辑部内,他与普列汉诺夫是为竞争,与弗拉基米尔是为合作。在外面,演讲时,自己的激昂可以吸引一大批受众。在谈判时,他对投资者和合作者往往都是步步紧逼,不留有任何余地。“他是一个持才傲物人,很有才华,很有理论见识,然而却又是一个十分严厉且不讲情面的人。”曾经,有人对他做出如此的评价。无法沟通、难以相处、可以把人给活活气死。尽管在一开始的时候,托洛茨基确实是为这样的不理解而感到悲伤。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这一习惯,让他对付这种处于阶级之上的人,更加从容不迫。可唯独这一次,他感到了一丝不知所措。工人兄弟的热情,妇女的关怀,孩子们的纯真。这些,都是托洛茨基很少遇见的东西。在以前,别人都是以敬畏、崇拜或者厌恶的目光对着自己。唯有亲切,从未有过。“《火星报》的编辑部,是一个比西伯利亚更加寒冷的地方”在与弗拉基米尔交谈时,他曾经如此形容这里。尽管,他是因为《火星报》而出名,也因为《火星报》对他的欣赏而大力扶持。可就算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如此埋怨。“没有任何的人气。”“就像是一台台冰冷的机器,端坐在高阁楼台之上,敲打着打字机,喝着那难喝的咖啡。”“目之所及,没有工人,也没有农民。”“而他们所说的,所讲的,却是革命。”“一种缺少了对底层了解的革命。”这,就是托洛茨基对孟什维克的评价,同样也是对目前《火星报》编辑部的评价。然而,他却没想到,自己也成为了这样的人。不是不愿意,而是没那时间,也忽略了这一情况。他开始为了优化自己的文笔而长时间留在房间里。与他为伴的,是冰冷的打字机,苦涩的咖啡,还有空****的房间。试想,小时候的自己,也感受到他人的关怀。老师的期待,母亲的关心。只不过,出来社会之后,人还是改变了。不再去回望过去,而是看着前方的道路,让自己的心越来越坚硬冰冷。久违的亲切感,重新浮现出来。他愣愣地看着这几名工人。孩子还在小心翼翼地鼓着腮子,给他这本热水吹着气。妇人正在用清水擦拭着房间。两名工人端坐一旁,宛如两尊雕塑。“大叔叔,水不热了哦。”小孩子嘻嘻地笑着,他将这杯水递给对方。清澈的眼神,让托洛茨基深处的那颗冰冷的心脏,多了一条裂缝。“嗯……”“谢谢。”从孩子手上接过这温水,洛茨基轻轻地喝了一小口。水还是有点烫,但是在这寒冷的冬天里面,却暖和着自己的身体。“大娃子啊。”那妇女突然走了过来,笑道:“你叫啥名字啊。”大娃子……托洛茨基眼眉忍不住地抽搐了一下。按照年份来计算,他现在是二十七岁了,再怎么说也是个知识分子,家乡里的俊俏后生。只不过,被这位四五十岁的妇女如此称呼,托洛茨基又好像觉得没什么问题。点了点头,便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下去。“我……”正要说出口,他猛的止住,那股强烈的警惕心又一次浮现出来。‘托洛茨基’这个名字已经在沙俄帝国的通缉犯名单上横列了出来。现在,自己能逃出来并且被人所救下,或许只是巧合而已。他并不是怀疑这些人是沙俄政府的爪牙。让他警惕的是工贼。工人繁多杂乱,里面有什么人,谁也理不清楚。或许会有为了革命事业而甘愿牺牲的伟大工人,但也会有为了自身利益而出卖同伴的可恶工贼。正准备编出另外一个名字时,坐在边上的两位工人突然咳嗽了一声。“玛尔阿姨,我们想跟这位先生聊聊,可不可以帮忙带点吃的东西上来呢?”玛尔阿姨看了一眼这两名工人,又看了一眼托洛茨基,似乎意识到什么,笑了一下,便带着那孩子离开了房间。一下子,房间又陷入了一片安静。左侧的工人打破了沉默的氛围。他指了指自己。“你好先生,我叫托马斯,是一名武装工人。”又指向身边的同伴。“他叫……,同样也是一名武装工人。”“我们都是совет公社的成员。”……武装工人?托洛茨基微微一愣,这是什么职业。很快,他就想起弗拉基米尔的理论。他认为俄国要改革成功,就必须组建一支工人武装力量,从而推翻面前这座腐朽的泥墙。而面前这两位工人,竟然自称武装工人。加上对方又是自称为‘совет公社成员’人员,这让托洛茨基不禁皱起眼眉。“你们,是совет公社的武装力量?”说罢,又补充一句。“现在的沙俄政府,允许工人公社自组部队了?”托马斯微微摇头。“仍不允许,而且一旦发现,无需判决,便可立即处于极刑。”“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组建?”“为了让公社在未来的斗争中掌握话事权。”武装夺权吗……托洛茨基惊讶发现,这个совет公社在某种理论上,居然与弗拉基米尔的观念十分切合。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弗拉基米尔并没有任何工人组织在俄国境内,他甚至怀疑,这个组织的负责人就是他本人。当然,совет公社主席他是见过的。一个留着大胡子,眼神犀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感到不适合不爽的冰冷气息。在感性上,托洛茨基打从心底的讨厌那个叫约瑟夫的家伙。一个粗鲁野蛮的莽夫。可是,在理性上,他又不得不称赞几声。但凡可以让一个工人公社组织壮大起来的领导者,都必然是身怀才能。然而,当他想到那个时候的不愉快见面时,原本就暴躁的火气,便又一次给提了上来。“如果你们拥有这样的力量,那么为什么要拒绝我当时的合作请求?”“难道你们还不清楚吗?只有不断地给俄国当局施压,才可以掌握与他们正面交谈的机会。”一气之下,托洛茨基将这本已经变温的开水一饮而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可真是把自己的气坏了。“难道你们还想指望那所谓的杜马会议?”“你们那决策者真是脑子被驴踢了吧!”另外一名工人面露愠色。正欲教训教训这个出言不逊的家伙,却被托马斯给制止。“公社规定,我们совет工人不可以内斗。”“可是!”他仍是不服地指着托洛茨基:“他根本就不是我们совет公社的成员。”“他更是口出狂言,侮辱我们主席。”“但他也是客人!”托马斯以坚定的语气,制止了对方的冲动,并且要求他出去冷静一下。目送自己同伴的离开,托马斯才重新将目光放在托洛茨基身上。“让您受惊了,我这位工友性格比较直率,但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值得将背后托付的好同伴。”“我……”眉头轻蹙,托洛茨基还是收敛了一下自己的坏脾气。他并不是不懂得与人相处。相反,他很希望可以跟别人交朋友。然而与他共事的家伙,都是一群脾气古怪的人。远的不说,近的就以弗拉基米尔来举例。一个才华横溢的天才,但同样,也是一个脾气极其狂暴的暴躁老哥。在这样的环境下,身为新人编辑的托洛茨基,不可能不被感染。这也造就了他这样的性格。直接,不留情面。只不过这样的脾气只会针对特别的人。例如给自己投资的资本家,与他意见不同的同僚,或者一些愚蠢得无可救药的蠢人。可如果面对的人是工人农民,托洛茨基便会收起自己身上的刺。以最有耐性的语气,与之交谈。这次暴怒,只因为回想起约瑟夫那轻蔑的眼神,与自己失败被捕时的狼狈。待他冷静过来后,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了怎么样的错误。这里可是совет公社,不是自己的《火星报》编辑部。在别人的地盘内辱骂他们的领袖,这种做法极其无礼。况且,对方也无恶意。身为一名享誉盛名的文人作家,他不愿意给别人留下如此无礼的一面。微微低下自己那高傲的头颅,与面前这位工人道了一声歉。“抱歉,是我无礼了。”“无碍,您是卡尔主席重点关注的客人,而且卡尔主席跟我说过了,您的脾气比较暴躁。”“……”眼眉轻轻挑起,这‘卡尔’是谁?更让他在意的是‘主席’这个词。第一次与совет公社接触时,他们里面还有没‘主席’这样的职位。他记得,里面有两个领导人,一男一女。男性是那个令他感到反感的粗糙约瑟夫。至于女的……莫非就是他口中的‘卡尔主席’吗?该是看出托洛茨基心中的疑惑,托马斯微微笑道。“卡尔主席是世上最温柔最漂亮的人。”“她啊,是俄国最明亮的荧珠。”“当然,这都是表面上的。”“卡尔主席的智慧,是无穷无尽。”“这样吗……”托洛茨基意识到这位女性主席可以交谈上话。原本他还在想,是不是要跟那个讨厌的大胡子约瑟夫交谈。现在看来,可以直接绕开那家伙,跟他口中的卡尔女士进行交谈。入股可以的话,他更希望好好了解一下совет公社。这个组织,究竟是怎样,又有着哪一方面的行动方针。“托马斯兄弟,我可不可以跟你们的卡尔主席见上一面?”说罢,又补充一句。“我想跟她谈谈。”“啊这……”托马斯面露难色。“难道卡尔主席有什么困难吗?”“困难倒也不至于。”托马斯犹豫了一下,但考虑到玛利亚对这位客人的关切性,便开口说道。“卡尔主席她还在上学呢。”叮铃铃铃——房间外,突然间响起了急促的铃声。外面,工人们变得热闹了起来。食物的香气,缓缓地飘入屋内。只不过,托洛茨基却没了那份心情。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位工人兄弟,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尔后,小心翼翼地再问一声。“兄弟,您刚才说,那位卡尔主席在读书?”“是的啊。”“她是……学生?”“对。”有那么一瞬间,托洛茨基感觉自己疯了,又或者说,这个совет公社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