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大人这个金谍也好,白鹭飞这个宋谍也罢,当年的建康城内、尉迟府上,除了小姐,无一不谍。与小姐原有婚约的傅家少爷,之所以家道中落,就是因为段大人忽然改变策略,要将她嫁给刚被林阡取代的你。”扶风这一句本就已惊心动魄,下一句更教林陌不能站稳——“秦向朝、张怀远与我一样,也是段大人的下线。”开禧二年春,兴州婚宴上,设局对付华一方的吴曦怎会知道,他这蠢货竟在整个控弦庄的局中!“那场暗战,段大人不惜牺牲几乎整条线上的细作,也要教你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先是秦向朝做了份假计划,主动、故意地暴露他自己给吴曦。尔后无论婚宴怎样发展,张怀远都会在宴席最热闹的地方等着你……”扶风自顾自地说,林陌的脸早无血色:“休得中伤父亲!休得中伤段大人!”“你应该还记得,婚宴前老爷被吴曦下狱,是我提醒你想到玉佩、引导你去找张怀远的,也是我对你提议,吴曦刚巧在婚宴,不如当场澄清老爷——自小姐私奔的那一天起,我的任务就只有一个,替补她的地位、更近地监视你、极力促成‘阡陌之伤’;由于我是在你身边最近的金谍,因此可以直接与段大人联络。”扶风顺着他改称秦向朝为老爷,“婚宴上,若非我这无辜受伤流血,你如何能和南宋江湖中人打得起来?”“除了你、张怀远……串谋者还有当时已经变节的华冰虹,以及短刀谷宋恒驻地的几个下线?”他仍然不愿接受养父是细作、战狼非战友的事实,然而串联起婚宴、大火、华一方自尽前的描述和吟儿见缝插针的说教,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南宋江湖要追杀你,你是铁板钉钉的金谍养子!娶儿媳当场死了亲家,华一方和你,哪个才是苦主!不久后宋恒就一蹶不振,到底你俩谁害了谁!“不止。近来我听闻‘鹤唳’是夔王府的人,他也参加了兴州婚宴,推测当时还有父王和李全在暗处推动……后来你我流亡延安府,你百转千回,差点就回南宋,也是我假装中毒病倒,才令你彻底不能回头。”扶风和盘托出。他记得延安府堵他回曹王府的那个场景里有轩辕:“这么说,九烨也知道?”想了想,这话白问,兴州府,轩辕九烨一直在明面。“是,因为‘阡陌之伤’也是他的追求。”扶风带着叹息宿命的口吻,“他自不会想到,后来他会被阡陌之伤困住。”“很长一段时间里,见我一直当徐庶,你就撺掇娘亲,给我谋求官职……”他刻意跳过了环庆的回忆。“适逢泰和南征,段大人说,你必须去淮南历练。可你却依旧袖手战局,所以我第一件事,就是教娘亲和崇力,尽可能去前线,与宋军结怨。”他心一紧,蓦地想起崇力也是死于流失!“崇力他,原来是你所杀?!”“算来,娘亲的死,也有我的缘故。”扶风默认,顺带着承认了另一桩命桉,“定西之战,段大人设局,教我透露假情报给娘亲。她虽然恨极了宋盟,却不愿林阡受伤,她误解林阡实力空虚,被我引导着以为传送情报就能让林阡脱险;决战在即,她乔装打扮去送消息,而段大人安排的金军,故意暴露她行踪给华一方;终于她被华一方的人射伤,这才引发了你的暴怒,还有个意外收获是林阡弑母……”“娘的葬礼上,你贼喊捉贼,挨了念昔一耳光,如今想来,也不冤枉。”他记得当时他险些就要被吟儿说服了,可就因为葬礼前扶风对他说娘亲临死前曾和吟儿接触过,而使他心生厌恶、憎恨,当众恶狠狠给了吟儿一耳光。“所以后来少爷进军川蜀,我不止一次挑拨术虎高琪要她的命。”“环庆、镇戎州,做过什么?”“除了最后杀她,再没有对她做什么。却做了件错事——因为心急救父,我纵容小曹王将你的地图盗走,间接害死了段大人。害自己没有了上线。”扶风哀叹。“难怪总有人说战狼还有个王牌间谍没祭出,我怎么也觉得不该是那几条猎犬。”林陌冷笑。“算什么王牌?细作不该有情。”扶风摇头。“何以全要实情相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惧死,只怕我死了以后真相封埋,少爷想不开又要入魔,虽然强悍,我不舍得。”扶风伏地拜别,忽然面露痛楚之色,原是间谍惯用的服毒自杀。敦煌城门口,她出手的一刹就知道,只要她展露武功,林陌必不再信她,林陌活,则她死。可即使知道了真相,林陌又如何想得开……这场敦煌之战成吉思汗金蝉脱壳,轩辕九烨虽未像他和徐辕嘴硬的那样“参与出谋”“知情主动”,但以其眼观六面耳听八方的本事,不可能没推断出一二。轩辕九烨是个自负之人,必笃信成吉思汗对他推心置腹,所以会揣测成吉思汗之所以不告诉他,是因成吉思汗想隐瞒林陌、担心以他和林陌的关系、不小心对林陌说漏嘴。精明如轩辕九烨,见木华黎已重返蒙古军,怕再被咬上不白之冤,所以借机向成吉思汗表忠——不管知多少情,都对林陌守口如瓶。诚然,轩辕九烨可能也和曼陀罗一样,以为成吉思汗的隐瞒是想逼林陌进阶,为林陌好;却没想到自己的知情不报会害林陌被弃、几乎丧生……出于愧疚,才会一直守到阡陌之战的末尾才走;才会在这又一个临时营帐内、对林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轩辕九烨承认他也一早就知道扶风的金谍身份,兴州大火是他给玉紫烟掉包、对吴曦善后的,放出个曼陀罗来是想近距离保林陌性命,整个环节都是控弦庄在幕后操纵,华一方、柳五津、宋恒、林陌、吴曦无一例外被击中,唯二的意外只是夔王府的顺风作桉和曼陀罗的蒙古身世。“我一直不说,是怕影响天命。如今你既知道了……”轩辕九烨倒是真的从未归顺过林阡,即使在他中立于江湖的那段岁月里。三十余年,轩辕九烨只遵循一个信念:星象决定轩辕剑归宿。但轩辕后面说了什么,林陌一概听不清楚,成吉思汗曼陀罗扶风秦向朝战狼轩辕九烨全都令他观念重塑信仰坍塌,脑子里嗡一下就一片混沌——他想洗刷的冤屈不是冤屈,他想报的仇不是仇,他依靠的人都靠不住,他要救的人也不值得他救!这算什么啊,好不容易把林阡和吟儿斩在刀下,突然发现林阡和吟儿是无辜的?!烧书,烧雪,烧这一生。秦淮河边那古灵精怪的白衣少女还书给他,他对她说:“这世上,最深刻的感情,不是喜欢,是怀念。”花圃里被林阡紧紧护住的木芙蓉,有一朵迎着双刀争锋时的风向,被强大的力量折断,跌落在地。夫子庙旁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此时悲。“古往今来,最不该流血的,都是咏雪的人。”“念昔,我绝不会,参与任何伤害你的事。”短刀谷,越溟河,他深情对她承诺,何以在定西、死亡之谷、敦煌城,次次挥刀向她落。更吹落,花消零,草木无情,暗风兼残雨。伤见红颜步不归,回首梦。近来他一步步走上极端,总有些怪林阡过强引旁人忌惮终害死吟儿的因素,直到发现扶风是元凶而自己是祸首、吟儿被连累而林阡何尝不是被殃及!这沙山,登之即鸣,随足颓落。回顾他前半生的浮沉,大概都源于“你一再掠夺,我不信命,偏要看看,尽头何处”这样一股对林阡不肯放弃的执念。早年还能强迫自己退让,兴州大火后放不下,是把林阡手下的自作主张,误读成了林阡本人的赶尽杀绝。自以为自卫还击,那边却不懈挽回,双方仇怨就越结越深……主要还是他闭上耳啊,华一方以死谏言都不够。主要还是他闭上心啊,念昔说再多也适得其反。不归路上一意孤行,还因受到战狼濡染,那疯子为了曹王甘心逆天而行:“就算天命归向林阡那战鬼——天道不公,我替天行道!”不,比战狼更深刻,因为他对林阡身边的所有人都曾深植过感情和期待,不堪受害,起了怨念,心眼就被孽障遮盖,自暴自弃,迷失自我,比战狼更疯狂,更妄执,奈何一腔孤勇,都是懵懂——“林阡是罪魁祸首,宋盟是邪魔外道,曹王府半途而废对不起我,两国子民都对我作出了最不公道的审判。苦海无边,蒙古人是我唯一仅有的岸。我虽然和他们格格不入,却可尽一切努力将他们化为己用,铲平仇敌,拨乱反正!”可他从未想过,曹王会死,蒙古军惨无人道,宋盟没罪!战狼是错的,魔不是林阡,不正的是他林陌自己!山嵴如刃,经缩复初。一霎,仿佛又听到浣尘在耳边质问:“林陌,原想除魔,何以求魔?”“向我证明,你可控制自己,从魔到人。”上次浣尘用命使他清醒,今次,没想到是阡吟的血洗。昼夜交替,漫天下沙,他忽然想起最初的那个自己,恍如隔世,却早已满身罪孽,如何再去面对被他拽入这漫漫烟尘中的任何一人?景翳翳以将入,抚枯树而盘桓:“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注:扶风间谍任务的相关章节见1330、1350、1482、1484、1518、1524、1535、1738、1878、196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