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行川摊手:“我很诚实的,说谎就是说谎了。只是没想到会被揭穿……”他转而看向燕星辰:“你怎么那么笃定我说的地煞是假的?”燕星辰也坦然道:“我只是根据我对你短暂的印象,觉得你是那种为了破局可以不在乎小节的人,口头承诺互相交换信息对你来说没有效力。那你一定会先尝试从我这边获得信息,然后你隐瞒你得到的信息。这样即便你和我有短暂的合作,你也拥有绝对的主动权。”“所以我诈你的,没想到你真的交代了。”“……”事已至此,喻行川清楚,燕星辰这边,他暂时是讨不了好了。夜晚正在逐渐靠近。天空之上,云层密布,阴云盖下。不是雨天,却只能隐约瞧见层云之后的天日。若是细细看去,天光倾斜的角度已经开始慢慢下降,寺庙中的大钟被僧人敲响了,又是一个小时过去。喻行川浑然没把刚才的撒谎当回事,此刻才开始认真讲述他遇到的地煞。喻行川进入的地煞,确实是一个怨气极重、稍有不慎就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的地煞。他刚才说的真假掺半,有一点是没骗人的,那个地煞也是一个魅鬼和人类相恋的过往。但那是一个男魅和一个女人。男魅是一个存世很久的魅鬼,远不是燕星辰进的地煞里那种刚诞生的女魅能比的。若是这地煞是属于男魅的,这个副本都可以直接进入前三万的编号水平。幸好那个地煞的归属者是与男魅相恋的普通女人,否则喻行川怕是一进去就死了。这地煞里,女人之所以死不瞑目,并不是因为恋人背叛。相反,在和男魅相恋之前,女人就知道,她的伴侣是一个世人所不能容的鬼怪。她也是在山间遇到那个男魅的。女人本来是个同伴在登山,结果不小心迷了路,手机还没信号了,只能在山里徘徊,等待救援。但她不知道,她完全走错了方向,越走越深,居然遇到了毒蛇。女人被毒蛇咬了一口,本以为自己要死了,可当时正在山间徘徊的男魅见到了这一幕,现身救了她。女人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美得让山林花草都黯然失色的那张脸。男魅是男人的形态,一举一动都出尘如仙,全然不似一个鬼物。但他眸光转动间,漆黑的眸底偶有森然鬼气浮动,时而骇人,时而动人。女人看呆了,甚至忘了自己脚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消失了。她仍然坐在原地,微微抬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男魅成形很久,见过不少人世悲喜,比谁都清楚鬼魅在别人眼中的样子。他见多了一开始见他如同这个女人一样,之后却又避如蛇蝎的人。他没当回事,见女人伤口痊愈,转身便要走。女人喊住他:“我要怎么谢谢你?”“我是鬼。”清冽的嗓音在深夜山间回荡,比轻风还轻。女人嘀咕了一声:“看得出来……”“你不怕鬼?”“你杀过人吗?”“没有。”也没必要。“但你救过人。”男魅头一回听到这样的回答,愣了愣,还是消失了。后来女人等来了搜救的人,跟着走出了深山,再也没有听到和男魅有关的只言片语。魅鬼生于寺庙、山间、死亡之地,哪里有欲,哪里就有他们。男魅本是在山脚下的一处坟地,由死去之人不散的执念之欲形成,时间久了,那处坟地都被黄土掩盖,山下住着的人都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一直都待在那里,日日见人间悲喜。除了那次恰好一时兴起救了个女人,魅鬼并没有出现过。又过了几年,山脚下居然开了个旅馆。这里本来就是小众的旅游之地,但是因为地方偏远,很多设施都没跟上,很多想来投资的人试了试,多半都放弃了。而有更多资金的人自然也不会愿意在这种没什么太大赚头的地方。所以这地方一直都没有什么竞争,不难做,就是吃的苦多,收益却不高。可旅馆的老板似乎并不怕这些,在这边先开了个小旅馆,经营了几年,之后还开了个更大的,直接留在了这里。男魅见着山下人烟越来越多,竟然热闹了起来。他一时好奇,看了一眼,却发现是个熟人。就是他几年前在深山之中救过一命的女人。喻行川说:“然后地煞就开始快速闪过很多他们两个渐渐有了羁绊的那些回忆,都很日常,过的很快……”男魅告诉了女人,魅鬼天生拥有绝世容颜,除非变换性别,否则这张脸就是无法低调的存在。他还告诉她,鬼是不会老的,迟早有一天,他还会顶着那张不似常人的脸,送她离开人世。他是个鬼。是个人一旦提起来,就会害怕、恐惧的存在。那张脸会时刻提醒她,他的不容于世。女人开心道:“你不出现不就行了?既然你是鬼,那你一定可以随便藏起来吧?我不需要你和我一起在别人面前出现,你不用换样子,我不要你遮起来这张脸。对了,你不会老,那你岂不是可以一直这样好看?”男魅一愣,低了低头,复又抬头,带着笑意说:“你该不会只是图我好看吧。”“那又怎么样?好看不也是你的一部分吗,这种问题,就和有个人问:‘你该不会是图我有钱’‘你该不会是图我性格好’一样的吧,如果没有吸引对方的地方,两个人怎么会走在一起。你喜欢我,不也有图我的东西吗?我一无是处,又有什么值得你喜欢?我就是图你好看,图你救过我,图你让我一见钟情,不行吗?有所图又如何,谁规定的有所图就不是爱了?只是有所图的东西若是日后变质了,有人却因这东西而爱驰,而不是一同改变,这才不齿。”许千舟听到这,晃了晃头:“很恩爱啊,听不出任何可以让那个女人死不瞑目的地方。”喻行川说:“我就差点死在这里呢。我当时看到这里,整个地煞越来越平和,我差点就跟着一起心虚平和忘记自我,要不是我突然警醒,我就要被这个地煞同化了。”燕星辰波澜不惊道:“那只是说明你心结在这里。你也想要他们这样平静安宁地和爱人一起度过余生的日子,所以这一段回忆才会切中了你的欲念,差点把你拖进其中。如果是我在里面……”他自小就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平和日子的存在,期盼都没有过。“我只会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燕星辰显然直接点破了关键,喻行川闻言,眼神微变。他眼珠子转了转,什么也没说,居然难得地没有反驳燕星辰的话。他接着说:“他们这样平和的日子持续到了那个女人怀孕。魅鬼是鬼,不会怀孕,但是魅鬼又不是厉鬼,生人靠近,不会像靠近厉鬼一样被腐蚀所有生气。女魅不能生孩子,但是和男魅在一起的人类,却可以。”魅鬼鲜少和人在一起,更别提恩爱到孩子出生了。所以男魅虽然阅历不低,却也不知道,这孩子会带来什么。孩子出生那天,周遭阴气浓厚,第一个收到阴气侵蚀的,就是生产的母亲。“她在那时候死了!?”许千舟惊道。“没有,”喻行川说,“事实上,她的执念节点有两个,一个就是遇到魅鬼的时候,还有一个就是,她觉得她应该死在那个时候的。”“魅鬼本来是人世欲念化为恶,才形成了这样没有生前的鬼,说白了他们还是鬼,而且寻常魅鬼都要许许多多年的阴气欲念堆积才能诞生,人要生下一个有魅鬼气息的孩子,怎么可能十月怀胎就能做到?那只要让几个男魅去找抓来一堆女人,不就可以让魅鬼的数量迅速增加,把那些法师道士都灭了岂不是容易得很?”不容于世的东西,要出生,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孩子需要吸收足够的阴气,才能抵得上身上的魅鬼气息,顺利出生。周遭的阴气如果不够,那便会连母体都杀害,以此来获得养分。如果母体死了,亲生母亲的怨气,自然是足够这个孩子出生了。男魅根本不知道这件事,阴气汇集而来他却驱散不掉的时候,他才明白这一点。女人疼得抓紧了他。他握着女人的手,眼神一沉,那双总是充斥着温柔的眼睛第一次在女人面前出现了杀意。齐无赦听到这,神情居然颇为感慨。不用喻行川说,他似乎就猜到了接下来的情况。他摇了摇头:“他杀人了。”不仅杀了人,生了一个有一半魅鬼气息的孩子,这么大的动静,恐怕还惊动了附近精通阴阳之道的人。这个地煞的结局,燕星辰三人都已经隐约能看到。一个普通女人,如何面对那些精通阴阳的道士和法师们?又如何面对自己的丈夫为了自己的孩子杀了活人这件事情?魅鬼虽然一直都不曾为恶,那是因为没有能够打动他的东西。等到了需要的时候,他心中远没有太高尚的底线。他终究是个鬼。整个山脚下阴气涌动,那么厉害的一个魅鬼的孩子,一出生就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半鬼。周遭普通的法师和道士解决不了他们,寻来了隐山寺法师的帮助。隐山寺的法师说:“我们山寺就遇到过好几次魅鬼,魅鬼作乱真是越来越多了,居然还有魅鬼残害普通人逼她生子。”这可真是冤枉。但谁会觉得,鬼魅和人在一起,会是一见钟情、心甘情愿呢?和尚们有过几次对付魅鬼的经验,做了万全的准备。但这个男魅实在是太强了。他甚至把自己的真身藏了起来,法师们对付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鬼魅。几番争斗,魅鬼险些把这些和尚全给杀了。是女人拦住了他。女人生完孩子醒来,发现魅鬼为了她和孩子杀了人的时候,她就已经十分痛苦。她不是鬼,她是人,是一个在现代社会的教育下平和地长大的人。她能接受得了自己的伴侣是个永远不会老去的“秽物”,却无法面对血淋淋的人命。魅鬼又要杀人,她怎么可能看得下去?她拦住了魅鬼,让那些和尚跑了。隐山寺的和尚们却因此发现了魅鬼这个软肋。他们故意消失了一段时间,让魅鬼以为他们知难而退,走了。随后,他们寻来了人,装作是在山里遇到野兽追赶受了伤的普通人,趁着魅鬼不在家的时候,敲响了他们的家门。女人自然收容了路过的人。“进了他们家门的那个人,不仅偷偷进去了,还抓住了那个孩子,找到了魅鬼的真身——是那个孩子把玩的一个洋娃娃,所以他们成功地抓住了魅鬼,也……带走了那个孩子。后来,隐山寺的法师把这个魅鬼还有……还有他的孩子,一同投入了隐山寺主殿供奉香火的那个大香炉里,击散得干干净净。”“那个女人跟着上了山,她假意哭诉自己当初识人不清,如今一无所有。给她开门的小和尚听她哭得真切,一时心软,将她带进了隐山寺,还给她安排了离主殿最近的房间,方便她第二日醒来上香祷告。但是那个女人其实不是为了上香,她晚上偷偷跑进那个魅鬼和孩子被烧死的主殿,跳进巨大的香炉,点了把火,把主殿和她自己一起烧了。”女人挣扎在自己的伴侣杀了人的事实里,痛苦纠结了大半年,也没想过防范和自己一样的人类。她一时心软,收容了一个法师伪装的普通人进屋,从而让隐山寺的和尚们找到了机会。隐山寺的法师们对付鬼魅,自有一套,却也同样没想到过防人。开门的小和尚一时心软,给了女人在寺庙内畅通无阻的权利,最终导致一把火带走了许多人。他们互相都没有设防,互相成了对方的灭顶之灾。这把火明明没有任何助燃的东西,可因为香炉中本来就困着魅鬼和半鬼婴的怨气,再加上女人的怨气,虽然不是鬼火,却胜似鬼火。烧了主殿还不够,火势还直接在四方蔓延开来。措手不及间,那把火烧死了不少和尚,也把之前的主殿烧成了灰烬。当真如此的话,包括燕星辰经历过的那个地煞,隐山寺起码被魅鬼祸乱了好几次,最后会不敌鬼魅被掌控,也不算意外。燕星辰明白了:“我们刚来的时候,就有人说过隐山寺和以前长得不一样,看来就是这把火,把隐山寺的很多地方烧了,他们便干脆翻新了。”“这其中首先就有一个信息——这把火之前,隐山寺还是正常的。那也就是说,鬼王掌控隐山寺、杀人,都最多是在十年之内的事情。”许千舟坐在观音殿的门前台阶上,一手托腮,一手的手肘抵着大腿,愁眉苦脸道:“这魅鬼吧,善良也善良,遇到那个女人之前呢,也没杀过人,甚至还救了个普通的女人。”“你说他作恶吧,他也确实作恶,杀了人又是实实在在的事情。”“而这个女人呢,说她情大于理吧,她在魅鬼杀人之后,虽然痛苦,但也仍然和魅鬼在一起,还怕他被和尚抓了。可若是说她完全偏心吧,她又有些认理,没有一条路走到黑,阻止了魅鬼赶尽杀绝,这么做,最后反而成了隐山寺的和尚击破魅鬼的关键。”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去过不少副本的,早就不知见识过多少地煞,看过不少意难平、贪嗔痴。喻行川不以为意:“那女人就是个普通人,哪有什么判断力能够杀伐决断?这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执念。”齐无赦却说:“人心本就是善恶两面,鬼怪也不例外。这世上,人和鬼若是要过得好,心性得是极善、极恶才能独善其身,不为所扰。坏不坏透,好不好到底,两边不沾,最终就是这么个结局。”许千舟刚想点头,听到齐无赦又说:“像许千舟,他连差点死了的时候都很快乐。有时候极端一点,起码自己不会痛苦。”“是嘛,”许千舟推了推眼镜,颇为不好意思地把玩着自己的耳机道具,说,“觉得我极善吗?”“极傻。”许千舟低头,深呼吸道:“阿弥陀佛,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