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和颜悦色地问了几句路上的情形,让人赐了宗提一碗酒。宗提激动得手直哆嗦,倒有半碗洒在了衣襟上。杨安玄偷偷打量着慕容垂,见慕容垂须发如雪,依然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两只眼睛锐利如刃,盯人生寒。这时,侧旁有人发问,道:“尔等都带了什么货物?报上来。”商队的人齐齐看向宗提。宗提强笑道:“仆带了四百匹帛、二百匹麻、漆器二百件、五十坛酃酒……”等宗提说完,买价报了出来,“价值金五百”。这些东西买时花了宗提二百金左右,加上打点、关税、雇人等开支,成本至少在四百金,如果贩运到代国能换取千金,这五百金的报价虽然没有亏本,但挣得不多。人在军营,生死难测,哪敢多言,宗提只得点头同意。慕容垂笑道:“莫要太薄了,多给一百金。”宗提拜倒在地,道:“多谢大王赏赐。”就这样,货主一个个上前将自己所带的货物报出,货物都被买下,只有一至两成利。轮到杨安玄,杨安玄暗自庆幸,幸亏胡藩细心,事前将货物的数量告诉过自己。开口道:“仆的货物有大小瓷器三百件,黄绸、红绸、白绸各二百匹,茶叶千斤,石蜜(冰糖)百斤,云节纸五万张。”慕容垂看了一眼杨安玄,道:“汉人?”杨安玄躬身应道:“是,荆州江陵人氏,赵承。”“云节纸?吾(1)怎么没有听过?”“是新野郡阴家新近所制的竹纸,这种纸色泽淡黄,纸质均匀,细腻柔韧,比起其他纸要强。”看着从容谈笑的杨安玄,慕容垂眯起眼,抚须笑道:“吾对你的货物很感兴趣,让人呈来给吾一观。”杨安玄心中一紧,知道慕容垂起了疑心,又听慕容垂道:“来人,赐酒。”等杨安玄将酒饮下,慕容垂问道:“吾听闻新野郡出了种新犁,你可知晓?”“知道,叫杨家犁。小人远远看过几眼,这种犁只用一头牛便可耕地。”杨安玄道。慕容垂用肘支案直起身子,逼视着杨安玄道:“只用一头牛,当真?”人群中还有个晋国商人,壮着胆子回禀道:“大王,确实只用一头牛,听说比以前两头牛耕地还要好用。”“哦”,慕容垂推案而起,踱到杨安玄的面前站定,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慕容垂的个头与杨安玄差不多,久居上位自然带着股迫人的煞气。杨安玄有意地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低下头,不去看慕容垂的眼睛。“哈哈哈哈”,耳边响起慕容垂的笑声,“你们谁若能从晋国把杨家犁给吾带来,吾愿用五十倍重的黄金相换。”不少人眼中露出贪婪之色。那个晋国商人知道点内情,道:“大王,此事很难。杨家犁官府看得很严,每次耕地用犁有专人发放,用完之后便收入仓中,仓库有人看守,等闲接近不得。”慕容垂点点头,不以为然地道:“《军谶》中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你们能把杨家犁运来,朕绝不食言,万金买犁。”杨安玄暗自警醒,慕容垂对杨家犁的重视提醒了他,回到新野后要提醒父亲加强杨家犁及制犁匠人的管制,不然北方诸国借助此犁壮大国力,反成晋国之祸。虽说同样是造福普通百姓,但两国相争,彼之百姓亦是敌人。有人将杨安玄所带的四车货送进帐中。灯火下丝绸闪闪发亮,瓷器有如美玉,有人上前把玩;茶饼被当场切碎,投入在清水釜中煮开,大帐内很快弥散着茶香。慕容垂饶有兴趣地拈起一张云节纸,用手摸了摸,又抖了抖,在油灯下照了照,笑道:“确实不错,比吾以前用的纸强不少。只是为何叫云节纸,这名字有些古怪。”杨安玄禀道:“大王,此纸是竹子所制,小人听说之所以叫云节纸是因有人为此纸做了一联,‘未出土时先有节,至凌云处尚虚心’,上下联各取一字叫云节。”慕容垂讥讽地嘲道:“晋人就是‘风雅’,制纸也要想出点雅句来。既然纸是竹子所制,以后在燕境就称它为竹纸好了。”回到席上,侍从奉上茶,慕容垂喝了一口道:“清香解腻,好茶。”放下茶碗,慕容垂对杨安玄道:“你带来的东西皆是上品,吾给你千金。”杨安玄装出一副苦脸应道:“多谢大王厚赐。”慕容垂哈哈大笑,回到席上坐好,道:“商人逐利,千金给的有点少。朕此次西征并未携带多少钱财,尔等若能等待,长子城破后朕可以倍赐尔等货价。”商贾们兴奋起来,交头接耳。宗提首先表态道:“大王,小人愿意等长子城破。”慕容垂的威望、信用不错,超过半数商贾愿意等候城破。不愿留下的商贾领了钱连夜出营,杨安玄和宗提等人则回到西南角的营帐。一连两日,杨安玄等人都呆在帐蓬中,偶尔到帐蓬外空地透透气。营帐外围有士卒看守,不能随意走动。从巳时到申时,号角声连绵不绝,在营帐中听不到攻城的厮杀声,从送饭的士卒口中听到片言只语,前方激战正酣,长子城守御甚严。看不到燕军虚实,只能从经过的士卒行止来管中窥豹,赵田告诉杨安玄,燕军整体素质要强过安玄军不少。八月五日申正,杨安玄正与胡藩在帐内说话,突然听到外面爆发出雷鸣般地欢呼声,两人急忙出帐,见燕兵高声欢呼,摇旗呐喊。旁边帐篷内的宗提也钻了出来,仔细听了听燕军的呼声,满面喜色地道:“长子城破了。”胡藩不敢相信,道:“怎么可能,长子城城坚池固,城内有五六万精锐,怎么才两个月就破了?”杨安玄低声道:“怕是祸起萧墙。”历史上长子城因西燕太尉慕容逸豆归的部将伐勤叛敌,打开城门而破,看来自己亲历了这段历史。胡藩叹了口气,看了看长子城方向,沉声道:“慕容永的燕国完了。”…………两天后,杨安玄等人再次得到慕容垂的召见,召见的地点不是王帐,而是慕容永的王宫。从东门进入长子城,街道上满是瓦砾,地面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还能看到零星的箭只在地上、墙头招摇着。后燕将士押送着哭嚎的人群出城汇聚,看身上的衣饰华丽,应该是西燕官员的家眷。城头变幻大王旗,西燕立国不过十年便亡了。王朝更替,却是普通百姓的噩梦。在一片哭嚎声中,杨安玄踏进了西燕皇宫。慕容垂端坐在高阶上的王座,龙盘虎踞、顾盼生威。整个宫殿装饰得金碧辉煌,地上铺着鲜红的地毯,也不是上面洒下了多少鲜血。杨安玄随着众人跪拜在地。慕容垂充满威压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朕话复前言,如今长子城破,数倍给付你们的货款。”众人称谢,有人引着他们出殿。杨安玄随着众人转身,听到慕容垂唤道:“赵承,且慢。”缓缓转身,杨安玄面向慕容垂,心中忐忑。慕容垂目光如箭射落在杨安玄脸上,杨安玄低头恭笑,不敢与慕容垂对视。大殿内静了下来,杨安玄听到自己的心“怦怦”乱跳,生死操于慕容垂一念之间,说不害怕是假的,双腿都有些发颤。数个呼吸的静默让杨安玄遍体生汗,慕容垂沉声道:“赵承,朕有件事相托,若能办成定有厚谢。”“请大王明示。”“朕看你非常人,你回晋国时替朕带件礼物给晋皇。”慕容垂略顿了顿,继续道:“你作为朕所派的使者,向晋天子表达朕的结好之意,燕晋两国各安疆土,不起纷争。”杨安玄惊疑不定,让自己做使者送礼物给天子,为什么不派出专使,是试探自己的身份还是另有目的?见杨安玄没有做声,慕容垂微微笑道:“你无需多虑。朕让你做使者是看你是个可用之才,你若愿为朕效命,朕当不悋封赏。”杨安玄不敢做声。“朕之所以不派专使,是因为朕得知伪燕慕容永曾向晋国天子求救,伪太子也准备南逃晋国。朕担心晋国天子不相信朕的诚意,所以借你之口将所见所闻告诉晋国天子,或许晋国天子更愿意听到他的臣民转述。”杨安玄叹服慕容垂的气魄,躬身道:“小人定不负大王所托。”“好。”慕容垂道:“呈上国书和礼物,这礼物是朕最大的诚意。来人,把王冠拿来。”有侍从用漆盘捧着一顶五梁进贤冠(2)过来,冠身金丝编制而成,镶嵌着五彩宝石,光彩照人。杨安玄咽了口唾沫,这顶冠的价值堪比明万历的金丝翼善冠,可惜后世没有出现。慕容垂手指着金冠道:“这顶冠是慕容永库中所藏,巧匠费时三年方才制成,便赠与晋皇。”杨安玄按过漆盘,久违的职业病发作,目光为冠所迷,无心分辨慕容垂的用意。有人用木盒收好金冠,慕容垂继续道:“你若无心仕途,朕便送你一场富贵。此次回晋国,你想办法替朕弄来杨家犁,朕以万金相购,绝不食言。”杨安玄躬身应是,揣好国书、手捧着金冠跟着侍者出殿,殿外一角宇提等人正欢天喜地往牛车上装着金子。攻破长子城,夺取西燕的国库,慕容垂赚得盆满钵满。车轿、服饰、宫女、各种奇珍异宝无数,光金锭就不下十余万两,所以慕容垂付出账来十分大方。杨安玄得了五千两金锭,除了三千两货款,还有二千两作为使者的费用。与胡藩等人汇合后,车队立即南下。至于西燕太子,西燕都亡了,哪里还顾得上他。离开长子城二十里,杨安玄把国书和金冠拿出来给胡藩看,把慕容垂让他做信使的事说了说。胡藩吸了口凉气,震惊地道:“燕主送金冠是何意?还是个亡国国主的金冠,其中寓意太多。安玄,此事非同小可,你要多思量思量,不可莽撞行事。”话是好意,杨安玄笑道:“无有大碍,燕主有意求和,天子必然乐见。吾也懒得替他送信,到了洛阳将金冠转交给河南太守,送场功劳给他,就算还了货钱。”“安玄做得一手好生意。”胡藩也笑了起来。收好金冠,杨安玄道:“吾等携带重金,路上恐不安全,要多购置马匹,速速南下。”胡藩点头道:“不错。今日已是八月七日,恐怕中正品评人物的时日将近,安玄莫要错过机缘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