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正时分,杨安玄与大哥、胡藩联袂求见刺史郗恢。郗恢听闻杨安玄到来,欣然在栖心堂会见。杨安玄将手中提着篮子放在地上,整衣上前郑重揖礼,道:“晚辈见过郗公。”用的是晚辈之礼,却甚合郗恢的心意。说起来郗恢因杨安玄受天子赏赐两次,一次是献杨家犁得了十万钱,三百匹帛的赏赐;另一次是献金冠升为征虏将军,兼领秦州刺史。这是他提携杨安玄的回报,郗恢自觉慧眼识人,看着杨安玄分外顺眼。“安玄小友,数月未见,风采依旧。这篮中装着什么,可是前来送礼。若是瓜果老夫倒可收下,若是钱帛你可是行贿刺史,当问罪。”听到郗刺史的调侃,众人都笑起来。杨安玄掀开篮子上布帛,笑道:“被郗公猜中,小子确实是来送礼,不过小子自信这份礼郗公一定会喜欢的。”郗恢瞅了一眼篮中杂物,捋须笑道:“老夫拭目以待。”杨安玄将篮中茶具一件件拿出摆放整齐,让人打来净水,开始煮水。从阴家庄回来后,杨安玄又反复操持了许多遍泡茶的礼仪。取水,煮沸,涤杯,泡茶,整个一套动作从容不迫,有如行云流水,风仪极佳。郗恢、杨安深和胡藩等人兴致盎然地看着杨安玄表演,见其举手投足似含韵律,郗恢示意燃起素香,让侍女在帷幔后轻弹瑶琴助兴。待杨安玄将茶盏奉到面前,郗恢看了一眼杯中茶叶有如新芽,树竖如帜,在杯中浮沉成趣。再看汤色碧清,闻之香味扑鼻,郗恢不禁问道:“安玄,此为何茶?为何有如新叶?”杨安玄笑而不语,示意郗恢先品茶。入口淡香,甘醇清爽,回味幽长,不似原来的茶水那般浓稠涩口。郗恢赞道:“这种饮茶方式,淡雅得很。妙哉。”等郗恢杯中茶水喝尽,杨安玄提壶再次冲泡,道:“初巡鲜美,再则甘醇,请郗公再品。”郗恢慢慢地呷着茶,品味着茶水的清香甘醇,两杯茶入肚,意犹未尽。指着空杯道:“可再三乎?”杨安玄提壶叙上水,笑道:“三则意欲尽矣。”胡藩叹道:“饮此茶让人忘忧。”杨安深亦道:“三杯入肚,快意立生,飘然若仙也。”杨安玄低头拨弄着炭火,道:“饮此茶需择山泉为上,江水次之、井水为下,水沸至蟹眼即起……”从择水到烧火,从制茶到选器,从礼仪、环境再到心境,杨安玄足足讲了半个时辰,杯中茶叶换了三遍,席间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将杯中剩茶饮尽,郗恢笑道:“安玄,听你说了半天,还未告诉老夫此茶何名?”杨安玄拱手道:“前年安玄随父前来拜见郗公,得郗公青眼相加、一路照拂,中正评议时将小子定为上中品,安玄感激在心,一直想着报答郗公知遇之恩。”郗恢捋须微笑,杨安玄知恩图报,不枉自己对他的一番提携。“郗公性情高洁,小子想若用些财帛之物相报必然污了郗公的眼。”杨安玄小小地奉迎了一句。果然,换得郗恢开怀大笑,道:“安玄知吾。”杨安玄微笑道:“小子想起初见郗公时,郗公以茶相待,提起与慧远大师相交往事,因此小子便想着能制一种新茶,请郗公品尝。”郗恢深为感动,叹道:“安玄小友,有心了。”“小子与阴家关系密切,得知二月中旬新茶将出便去了阴家庄,向茶农讨教后苦思良久,得此制茶之法。”杨安玄笑着冲郗恢拱手道:“此茶是愚献与郗公的礼物,所以请郗公为之命名。”郗恢甩动麈尾,温和地看着杨安玄,以他的阅历知晓新茶面世后必然引发茶饮的变革,而自己作为新茶命名之人必将随之名传千古,这是送了个不朽的声名给自己。沉吟片刻,郗恢放下麈尾,温声道:“小友好意,却之不恭。此茶色泽碧清,有如春草,就称之为碧春茶吧。”杨安玄笑道:“多谢郗公命名,还请赐下墨宝。阴家今年会制此新茶售卖,得郗公题墨命名,碧春茶定然热销。这润笔之资可不算贿赂,郗公可不要忘记向阴家索要。”郗恢兴致盎然,吩咐道:“取纸笔来。”郗恢的字为四品,楷书“碧春”二字雄健有力,笔酣墨饱,杨安深、胡藩站在侧旁围观,齐声称赞。看了看纸上的留白,郗恢意犹未尽,笑道:“安玄,你以诗才著称,此新茶怎能无诗,且吟上一句。”杨安玄笑道:“长者有命,焉敢不遵。”在脑中将茶诗过了一遍,挑了一句应景的茶联改动了一下,吟道:“疑成云雾顶,茗出碧春香。”“好”、“妙”,郗恢欣然提笔在“碧春”两个大字旁边写上两行小字。收好字帖,回归席上,杨安玄从竹篮中取出六盒茶叶,笑道:“这是碧春茶,请郗公笑纳。”郗恢让侍女收好,看了一眼摆下在地上的茶具,道:“安玄,你这些茶具十分雅致,老夫想命人多制几副。你先将茶具留在这里,等制好后吾再还你。”胡藩笑道:“安玄,你不能厚此薄彼,此等好茶怎能只给郗刺史,怎能少了愚?”杨安深也佯做不快地道:“三弟,还有你大哥呢。”杨安玄又从篮中取出四盒,分别赠予两人,笑道:“都在这,再要就得等阴家庄新制上市了。”郗恢道:“老夫制好茶具后索性送套给你们,不过瓷盏可得你们自行购买,这东西金贵。”两人笑称不敢,谢过郗恢的好意。杨安玄起身再拜,道:“小子有一事相求。前次听郗公说慧远大师亦喜茶,愚想路过东林寺拜见慧远大师,请大师品鉴一下碧春茶。听闻大师清修少见俗客,所以想请郗公写封书信引见。”郗恢微感意外,他原以为杨安玄是想让他写信给京中好友代为引见,没想到是送茶给慧远大师。转念一想,不禁微笑起来,郗恢道:“甚好。大师好茶,若能品到碧春茶定然欢喜,吾晚些时候便写书信,取茶具的时候一并给你。”“安玄,此去建康入国子学,以你的才学不难声名鹊起,万众睹目。”郗恢轻轻地抚着胡须,道:“不过京中权贵众多,国子学多是宗室、皇亲以及重臣子弟,这些人骄奢成性,安玄你性情梗直,吾怕你与人起争执。”郗恢之言是长者的谆谆教诲,杨安玄端坐拱手静听。“你本定在上中品,会稽王以你年少轻狂,需加磨砺为由降了一品,是坏事亦是好事。”杨安深不解地问道:“品阶调降,仕途相应受阻,怎会是好事?”胡藩解释道:“愚想郗公的意思是安玄年少得志,易受人忌妒,杨家的根基尚浅,无法相护,不如韬光养晦、厚积薄发。”郗恢点点头,道:“老夫就是这个意思。安玄,在京中多交结有识之士,忠君报国,自会简在帝心。”端起茶水饮了一口,郗恢继续道:“待弱冠后便可授职,安玄可先在馆阁历练几年,然后外任县令、太守积累从政经验,相信不用四十岁汝便可坐镇一方,老夫的位置于你而言不过是时日的问题。”若是天下太平,郗恢所说的途径是最稳妥的晋升之路,不过杨安玄知道,不用多久天子便会意外死亡。司马曜死后,争斗再起,东晋王朝随之灭亡。如果按照郗恢指点的途径,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到天下争夺之中。大乱之世,唯有劈荆斩棘,奋勇向前,争一线之机。杨安远起身,一揖到地道:“多谢郗公所赠的金玉良言,小子一定谨记在心。”郗恢没有说替杨安玄引见京中士族,杨安玄也没有提起,有些事不必言明,水到渠成。…………在栖心堂吃罢晚宴,杨安玄和胡藩和杨安深再次去了东校场比试箭术,戌正时分杨安深回了住处。与何氏调笑几句,杨安深道:“明日吾休沐,准备把欠债还清。多余的金子换成铜钱,安玄后日要东行,吾身为大哥,要买件礼物相赠。”何氏心道好险,要不是自己前去金玉铺退还了玉簪和金玉摇,又把衣裙退回,恐怕杨安深得知自己将金子花费过半定要发怒。起身来到杨安深面前跪倒,娇声道:“深郎,妾身今日到金玉铺买了件东西,花了些金子,请深郎恕罪。”杨安深一皱眉,他知道何氏想要那根玉簪有段时间了,只是自己再三叮嘱她不要动用还债的金子,何氏依然不听,着实可恼。看到杨安深脸色阴沉,何氏故作哀怜地道:“妾身看到深郎身上的玉佩破损,在金玉铺中看中一组玉佩,所以瞒着深郎动用了金子买下。妾身事先未禀告深郎,请深郎责罚。”原来钱不是买玉簪,而是花在自家身上。杨安深大为感动,起身扶起何氏,叹道:“安深得遇娘子,实是三生有幸。待吾还清债后,剩下的金子娘子拿去将玉簪买回吧。”“妾身出身低贱,能得深郎错爱,实是感激涕零。”何氏双泪涟涟,道:“妾身别无所求,只愿能替深郎生下一男半女,来生亦要当牛作马报答深郎深情。”杨安深将何氏揽入怀中,伸手替她拭去眼泪,道:“娘子,早些安歇吧。”欢好之后,杨安深沉沉睡去。何氏高架着双腿,抚摸着腹部,心中暗暗祈求上苍赐她一子。脑中闪过杨安玄持剑而立的样子,又恨又怕,咬牙切齿,今日之辱将来定要百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