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十月,天气已寒。尹纬换上裘袍,每天按时前去向姚崇请安,陪姚崇吃罢早餐,便在洛阳城中四处游逛,看看洛阳风物,与市井百姓聊天。偃师城的百姓大半回返了家乡,虽然遭受大劫,家园被毁,财产损失殆尽,但故土难离。裴、严两家的家产多数保存了下来,裴博和严安让族人将大半族产赠与百姓,毕竟这场大祸两家有不可推脱的责任。两家族人也陆续回了偃城,裴博和严安留了下来,焦急地等待朝庭最后的决定。杨安远带着安远军和安玄军也要回返孟津关,他们奉命前来救援偃师,如今战事已定,自然要回归。回去之时杨安远带走了六百匹战马,杨安玄与他议定,安玄军和安远军各留下二百匹,剩下的二百匹交给三叔杨思平。建春门,辛恭靖、杨安玄等人送别杨安远和孟津关来援的将士。赵田、阴绩等人依依不舍,杨安玄笑着安慰道:“诸位,说不定愚会留在洛阳城,到时候便能并肩作战了。”杨安远目光复杂地看向杨安玄,道了声“珍重”,带着大军开拔。尹纬站在送行的人群中,仔细地观察着这只让秦军饮恨的大军,果然军容整齐、士气高昂、装备也不错,看上去不弱于秦军精锐。从姚崇嘴中得知他失利的原委后,尹纬注意搜集着杨安玄的信息:杨安玄,原河南太守杨佺期三子,弘农杨家果然了得,将门虎子不同凡响。文名彰显,他所喜欢的《小窗幽句》居然出于这个年轻人之手;前些日子在栖仙楼宴请太守府的官吏,听到了歌伎弹唱的《问月》,尹纬大为感叹,打听作者方知亦是杨安玄。此子文武风流,真晋人之英杰也。朝庭使者外兵侍郎董怀的到来,让许多人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一连串的封赏让众人喜笑颜开。夏侯宗之如愿以偿,转任襄阳太守,赐钱十万,布帛二百匹;辛恭靖接任河南太守,迁升广威将军、赐钱十万、布二百匹;杨安玄转任汝南郡主簿兼郡司马,迁广威将军,赐钱十万、帛百匹;裴、严两家赐“忠义传家”匾额,赐钱十万……杨安远由校尉升横野将军,岑明虎、赵田、阴绩、蒯恩、徐孝重、俞飞、孟龙符等出战将士皆有迁升,普通军士按功劳大小由主将决定封赏,朝庭送来钱粮犒赏三军等等。董怀是杨安玄的旧相识,当初杨安玄率三千老弱残兵北上之时还替他担着心,在京口没少为他向王恭据理力争,洛阳大捷董怀与有荣焉。恭贺过众人,董怀对杨安玄道:“安玄,大王委你为谈判副使,愚对情况不熟,与秦人的谈判要你多出力了。”杨安玄知道董怀脾性,笑道:“董侍郎放心,愚定当全力相助。”谈判地点设在驿馆远朋居中,此处是新任太守辛恭靖安排给朝庭天使的住处。尹纬已在洛阳城中呆了近二十天,秦天子姚兴三日一问、五日一信,上洛城杨佛嵩秣马厉兵,洛阳城中严阵以待,气氛紧张。董怀、杨安玄带着鸿胪寺随行官员在远朋居外迎接尹纬等人,尹纬首次看到晋国朝庭派来谈判的正使,见这位晋国官员身着头戴细纱笼冠,身着禇色官袍,四方大脸、白面微须,面容严肃地揖礼。尹纬还礼,看到董怀身边的杨安玄,眉头微不察觉地皱了一下,预感有此人在,这次商谈怕是不易。见礼毕,双方在大厅分左右坐下,各人面前摆下张案几,仆役献下茶水。尹纬端茶不慌不忙地饮了一口,道:“好茶,贵国山水灵秀,育出此等好茶,正合泉边悠游论玄。”董怀笑应道:“天水尹家亦是汉臣,何不移居江南,共享诗酒风流。”“我朝万岁圣明,视各族如一家,并无分别。”尹纬淡然笑道:“尹某受万岁圣恩,自当竭忠报效。”看似平淡的言语暗藏着机锋,谈判在论茶的笑语中拉开了帷幕。唇枪舌箭,杨安玄看着两国的官员们争得面红耳赤,秦国要以退兵换回姚崇,晋朝则要秦军退回占领的华山、弘农和上洛三郡。双方官员都知道,谈判无非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没有十天半月哪显得出众人的辛劳。尹纬没有加入争吵中,杯中的茶水续过两次,味道已经淡了。看着对面一脸肃容的董怀和漫不经心的杨安玄,尹纬心中发急,他哪有功夫跟晋国的官员闲扯,天子心急,要尽快将齐公救回国中。前两天争得面红耳赤,却丝毫没有进展。第三天再谈,尹纬敲了敲案几,道:“董侍郎、杨将军,归还上洛等地之事不要再谈了。尹某来之前万岁曾交待,若是晋朝一定要归回土地,那便放弃齐公,举全国之力与晋开战。”董怀见尹纬正颜厉色,不像作伪,打着哈哈道:“尹校尉,商谈商谈,边商边谈,莫急莫急,饮茶饮茶。”尹纬将茶杯重重地一墩,“哐”的一声,道:“董侍郎,我朝十万大军在上洛整装待发,请董侍郎速速决之。”董怀轻轻放下手中茶杯,笑道:“我大晋有百万雄师,秦师若来,大晋地广,倒有葬身之地。”尹纬见董怀不甘示弱,霍然起身欲走。杨安玄开口笑道:“尹校尉,且不说贵国在上洛没有十万人马,单讲境内各族蠢蠢欲动,反叛随处可见,贵国也无力与大晋在洛阳决战。”尹纬心中一沉,杨安玄对秦国内事十分清楚,这场谈判怕是要让出几分利了。尹纬站立,冷声道:“是与否能战,拭目以待。除了归还土地不行,其他要求大晋不妨说来听听。”董怀见要还国土的可能性不大,只好道:“尹校尉先请回,本官与众人商议后明日答复于你。”送走秦国使者,董怀问随行的官员,道:“诸位以为如何?”目光首先看向杨安玄,杨安玄沉吟片刻,道:“愚看尹纬所说是真,秦人归还占据的土地的可能性不大。”董怀沉声道:“愚亦是这样认为,看来逼迫秦人退让国土是不可能的了。”鸿胪寺丞诸葛松一心想借谈判之事立功,厉声道:“董侍郎,有伪秦齐公在手,何愁秦人不屈服。若是松口,岂不让将士浴血奋战的功劳付之东流。”杨安玄心中冷笑,道:“诸葛寺丞,秦军在上洛没有十万,不过三五万倒是不假,万一谈判不行,真如尹纬所言秦师攻打洛阳,您认为洛阳能否守住?”诸葛松叫嚷道:“当初洛阳仅有万余守军便能挡住秦军进攻,现在驻军两万据城而守,何用畏惧秦军威胁。”无知者无畏,杨安玄淡然道:“当初秦军困洛阳守军退守金墉城待援,城中粮草辎重充足。若是秦军再来,朝庭援军何时会来,金墉城能守至几时,百日?半年?城中粮草能食用多久?到时诸葛寺丞可愿上城协守?”诸葛松坐直身子,色厉内荏地道:“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本官自会与诸位一起共抗秦军。”目光睃巡,却见堂上众人面露惧色,不敢与他对视,不禁气沮,塌下腰端起杯喝茶。出京之时,司马道子召董怀入王府面授机宜,许他便宜行事,给他的底线是秦军只要退兵、承诺五年之内不再进犯洛阳,再赔偿些财帛颜面上过得去即可,若能索要些百姓、马匹就算他立功。董怀与杨安玄私下有过沟通,将会稽王的意图告知过杨安玄,问道:“安玄,你以为该如何答复秦人?”“董侍郎,洛阳兵力不如秦军,只能倚城据守。豆田壁一战是趁敌不备,如今秦军有了提防,再想突袭几无可能。”杨安玄道。杨安玄的话得到辛恭靖的赞同。董怀道:“打仗辛将军和杨将军都是行家,愚不便置言。”辛恭靖抚着胡须道:“留姚崇在手,于国并无大利,反而容易激起秦人怒火。晋秦相争,徒让代、燕得利,依辛某愚见,不如索要些战马放他回去。”杨安玄笑道:“若能将姚崇换得马匹、百姓和财帛,诸公能在年前立功回朝与家人团聚,来年二月吏部考绩亦不会错过。”这席话引得众人频频点头,便连诸葛松也感觉若能早些立功还朝,赶上明年考绩说不定能凭功劳迁升。秦军不顾后果发兵,自己难道还真的上城御敌吗?基调定下,以姚崇换马匹等物。董怀松了口气,问道:“安玄,你觉得秦人的底线在哪?”杨安玄胸有成竹地道:“尹纬是伪秦司隶校尉、秦皇姚兴最信重的臣子,早早就派他前来谈判足以表明姚兴对姚崇的重视,既然除开土地不能谈,其他财帛、马匹、被掳百姓董侍郎不妨大大张口,越多越好。”董怀担心地道:“秦人会不会反悔,得了姚崇又兴兵前来?”“应该不会,秦人境内不太平,派杨佛嵩驻军上洛做出威迫之势,其实并无战意,不然早就陈兵在洛阳城下。”董怀松了一口气,笑道:“如此甚好,明日定要从秦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再谈,晋朝开出条件:要五千匹战马、五万掳走的晋国百姓,两国签订协议,各守疆域不得侵犯。尹纬暗松了口气,天子暗中交待过,一定要保证齐公的安全,如果晋朝一口咬定要占领的土地,便将弘农郡归还,事后再兴兵讨还。这话表明了天子赎回齐公的决心,但尹纬却知道大秦国运虽然蒸蒸日上,隐忧出不少,一不留神便会重蹈当年苻秦之覆辙,天子才会期以三年勤修内政,夯实国基。晋国疆域远在秦国之上,一旦争起,长年累月秦国拖不起,燕、代与秦接壤,说不定会趁火打劫。晋国虽然朝政腐败,但仍有杨安玄、董怀、辛恭靖这样的忠贞之士,又身处南方有长江天险,短时间内还是不起冲突为上。秦国的精力应该放在北方凉、燕身上,特别是是代国迅速崛起,打得燕国节节败退,一旦代国灭燕,那么将是秦国大敌。尹纬向姚兴建议,趁代燕交战之机,在治国安民、发展内政的同时,蚕时燕、凉土地,与代国一战。若能胜代,则可顺利平定北方,像天王苻坚一样,率军南下一统天下,晋国会像熟透了的果子,伸手便可摘下。晋人开口要要五千匹马、五万百姓等财物,在尹纬看来就一个字“陋”。秦国的战马超过十万匹,去年取成纪和上邽,得良驹三万余匹,百姓七万余户;占领燕国河东又得战马两万余骑,薛、柳两家归降人口近十万户,区区五千匹马、五万百姓对大秦来说不算什么。虽然晋国索要不多,但也不能轻易许之,尹纬安坐,任由属官与晋人磨牙。两天后,晋秦两国初步达成协议,用二千匹马、二万晋朝百姓的代价赎回齐公姚崇;晋国每年付给秦国二十万石粟米、丝绸千匹、麻布万匹、茶五百斤做为交换,两国签订协议五年之内不动刀兵。董怀等人面露喜色,能从秦国得到二千匹马和二万百姓,算是大功一件。二十万石粟米、布帛和茶叶等物按年给秦国,亦可约束秦国不动刀兵,不算什么。双方对这个结果都很满意,尹纬提议道:“尹某还有个小要求,希望晋国能提供百张杨家犁。”杨安玄断然拒绝道:“不行。”尹纬笑道:“杨将军别急着拒绝,我国愿以一万晋人来交换。”董怀眼神一亮,在他看来用百张杨家犁换回万名百姓,这交易大为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