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欢闹声逐渐平息下去,坞堡内的族人皆知族长阴晞歇息的时辰到了。住处,阴晞坐在卧榻之上,看着烧水砌茶的孙儿既是快慰又是感慨,这个猢狲长大了。年未弱冠便是军中校尉,跟在杨安玄身边,称得上前程似锦。如今长孙阴敦是七品殿中监,兄弟两人一文一武,阴家崛起之势不可阻挡。长子阴友齐前段时间来信告知,正在谋求阴家升品之事,若能成事,阴家将成为新野郡名副其实的第一世族。究其根源,阴晞想到了那个身处深宫的孙女,阴家的得益多半源自阴慧珍。从儿子的信中阴晞知道孙女在宫中十分落寂,天子司马德宗是个傻子,根本不知道亲近女色,除了吃便是睡,连歌舞都不知欣赏。阴慧珍之母何氏入宫探视,每次都会带上坊间传唱的新曲,每次收到京口淑兰院传出的新曲,孙女才会愁容暂去,轻声吟唱,忘乎所以。阴晞心中酸楚,为了阴家误了孙女一生,到了九泉之下怕不敢见她。接过阴绩双手奉上的茶水,阴晞浅饮了一口,淡香扑鼻,满口生香。茶是杨安玄所授的碧春茶,阴家又采购了三千亩茶山,所产的碧春茶仍供不应求。放下茶杯,阴晞放下杂念,淡淡地道:“说吧,你这次回来有何事?”新野郡与汝南郡只隔着义阳郡,四百里不到,阴晞知道汝南郡太守周安多病,还动过心思让阴友齐谋郡守之位。洛阳大捷,杨安玄转任汝南郡司马兼主簿,阴晞立知太守之位已是杨安玄囊中之物。灯下,阴晞的白须闪着银光,额上的皱纹又多了几丝,两只眼睛睿智依旧。阴绩笑道:“杨将军派孙儿前来筹粮。”阴晞调侃道:“当初杨佺期来新野,第一件事便是来阴家庄筹粮,杨安玄去了汝南郡,怎么让你跑到新野郡筹粮了,这对父子倒是有趣。”阴绩把汝南郡被庾刺史征役征粮,造成府县的仓库空虚,加上征夫误了农时,汝南百姓这个冬天没有存粮过冬的事讲了一遍。“杨安玄让你前来,筹集的粮食肯定不在少数,他想要多少?五千石,一万石还是两万石?”阴晞捋着胡须,缓缓开口道。阴绩笑笑,道:“祖父不妨先猜猜,杨将军准备用什么来换粮食?”阴晞听阴绩私下里仍一口一个杨将军,尊敬之意溢于言表,笑骂道:“小猢狲,当初你可是一心不服杨安玄,如今对他推崇备至,还敢在爷爷面前卖关子,讨打不成,还不快说。”阴绩嬉皮笑脸地道:“杨安玄分文不给,只说欠阴家一个人情。”阴晞面容一肃,拈须的手顿住,追问道:“杨安玄说欠阴家一个人情?”阴绩见祖父重视杨安玄的承诺,道:“祖父,人情有大小,关键看给的粮食多少。”阴晞笑骂道:“吾还用你提醒。此事非同小可,明日请岑家、邓家一起来商议。”阴绩不以为然地道:“这个人情咱家可以吃下,用不着分于邓、岑两家。”阴晞正色地道:“绩儿,你要记住,阴、岑、邓三家是一体,相交数百年,情意深厚,越是身处乱世越要抱团不弃。别看阴家现在处境比岑、邓两家好,若没了两家相帮,阴家走不远。无论将来如何变化,阴家都要拉着岑、邓两家一起前行。”对于祖父的话阴绩向来深信不疑,点头应下。时辰不早,阴晞让孙儿前去休息。屋内静了下来,阴晞思索着杨安玄,这个少年郎深不可测,短短数年时间从一文不名到官居五品,便是皇族和王谢子弟也没有几人能做到。对于杨安玄所说的那个洛阳宋道士,阴晞深信不疑,要不然无法解释杨安玄身上发生的那诸多奇异。可惜派去的人将洛阳四周搜了个遍,倒是发现了不少道士,姓宋的却没有,更不用说那本奇书《天工开物》,应该是无缘。阴晞在给儿子的信中提起此事,猜测杨安玄莫非是得神人下凡相授。阴友齐在回信中隐晦提及,每逢乱世天降英主,此子或为人中之龙,假以风云将遨游九天,阴家要用心结交。烛心“剥”的一声轻爆,将阴晞的沉思打断,阴晞再度想起好友范道人说孙女阴慧珍面相贵不可言的话来,细细揣磨起来。一直以为范道人的话是让孙女嫁入宫中,如今已经如愿,阴家也因此富贵显达。只是若杨安玄是天降英主,那当初珍儿与他在坞堡见面的机缘又谕示着什么,自己会不会走错了棋。心中生出悔意,阴晞在榻上站起,盘桓良久。…………阴绩所率的轻骑归家团聚,邓家、岑家都有人回家,邓靖和岑纳不用相请,一大早便带了礼物来阴家庄拜贺。阴、邓、岑三家当年差不多,如今阴家借助阴慧珍一飞冲天,远远将两家抛下。阴慧珍是贵妃,阴友齐是给事黄门侍郎、新野郡中正,阴敦是七品殿中监,阴绩是七品校尉。岑家押注杨安远,岑明虎也成为了军中校尉,算是勉强跟上;邓家邓崇跟在杨佺期长子杨安深身边,杨安深去了荆州做七品法曹参军,邓崇无法随行,仍不过是个九品书佐,留在襄阳熬资历。岑纳关心儿子,拉着阴绩不住地询问岑明虎的情况,阴绩耐心地应答,时不时说些军中趣事,逗得众人哈哈大笑。“绩儿,阴岑两家是世家,你与明虎从小在一起长大玩耍,要互相照应。”岑纳感慨地道。看着换了个人般的阴绩,想像着儿子身上的变化,岑纳满怀期待。邓靖插不上几句话,有些发急。好不容易得了空档,邓靖问道:“绩儿,听回来的族人讲,你此次是替杨将军前来筹粮。愚庄上收成不错,能捐个千石粟米。”杨安玄前往汝南郡赴任,邓靖听阴晞分析过不用多久杨安玄就会接任太守之职。郡太守职权极大,当初杨佺期便是许了几个职司才从三家手中换了千石粟米和五万钱。汝南郡是新野郡的三倍,职司自然多出不少,邓靖想先投其所好,为子侄们在汝南谋些职司。阴绩昨夜与祖父商谈,雄心勃勃地提出筹粮五万石。杨家犁推广加上粮食丰产,粟米价从一石一百五十钱降至一百三十余钱,阴晞为了杨安玄许诺的人情,答应购粮五万石。邓靖提出捐粮千石,还真没放在阴绩的眼中。邓、岑两家跟在阴家身后做生意,这两年没少赚钱,千石粮不过十几两金,真当杨将军是叫化子不成。要知道阴家把云节纸的分红交给安玄军通过自己经手,每年就有五六十两金。两年多的历练让阴绩笑容依旧,道:“邓伯的心意,侄儿会向杨将军禀报,杨将军定有回报。”邓靖欣然道:“你五哥邓义已经及冠,四月成了家。成家该立业,绩儿烦你向杨将军说一说,在汝南为他谋个差使。”阴绩点头应道:“邓伯放心,愚一定把话带到。五哥娶亲了,改天愚可得去讨杯喜酒喝。”岑纳坐在阴绩身侧,小时阴绩常到他家找岑明虎玩,岑纳对阴绩的性情十分了解。看到阴绩嘴角略一抽动,岑纳知道这皮猴子对邓靖的话流露出不屑。三家之间的缝隙隐现,岑纳心中不快,放下手中茶杯道:“阴绩,你若还把愚和你邓伯当成长辈,有话就直说。杨安玄想要什么能给就给,不要藏着掖着。”阴绩哈哈笑道:“岑伯,仆喜欢你这脾气,仆小的时候您可没少揍我。”“兔崽子,你还敢记仇不成。”岑纳笑骂道:“别看你爷爷在这,愚一样那样揍你。虽说现在可能打不赢了,你难道还敢还手不成。”阴绩耸肩缩头做了个害怕的样子,道:“愚可不是岑伯的对手,您老人家大人大量,放过小的吧。”说笑几句,气氛变得轻松起来。阴晞佯骂道:“小猢狲,有什么话还不直说,误了你家将军的大事,你可吃罪不起。”阴绩把汝南面临的困境简要的说了说,道:“杨将军命愚来筹粮,希望越多越好。两位伯父都知道,杨将军是重情义之人,此时相帮将来定有还报。”见岑纳和邓靖默然思索,阴晞笑道:“你们若听得进老夫的话,便不妨多借些粮给杨安玄,赌个回报。现在兵荒马乱的,华山、弘农、上洛都落到了秦人的手中,指不定哪天新野也保不住,给自己多留条路吧。”邓靖和岑纳悚然而惊,拱手道:“多谢阴公指点。”三家一起行动,将族中的粮食尽数捐出,又派人四处购粮,三天时间便筹得三万石。杨安玄让阴绩过完年再回返,但阴绩知道汝南盼粮救急,决定五天后便起程返回。虽然不舍,阴晞对孙儿的决定表示了支持,好男儿志在四方,要建功立业就不能儿女情长。五日后,阴绩率军押运着三万石粟米和四百两黄金起程返还汝南新息城。只是三家在新野郡四周大肆购买粮食,至使粮价为之涨了二十钱。粮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筹齐,三家决定向更远处买粮,阴晞许诺年前至少会将五万石粮食送往新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