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公十四年,孔丘获麟而隐。七十一岁的孔丘还拥有着一副三十岁左右的面容,身材依旧高大挺拔,但看上去却比我这个九十一岁的鲐背之人还要迟暮。他向我讨要走了迄今为止的所有研究成果,包括引炁法,经脉图,还有一些在修行上的感悟。他说,他要潜心修行。我不信。他分明已经心存死志。但我还是将他要的东西给了他。他没有带走葛天,独自一人大步离去,不远处有人弓着身子迎了上来,却被孔丘一巴掌拍飞出去老远。那是堵在门前想要拜我为师的人。我站在门前目送孔丘远去,看到一个中年人将他扶上了一辆马车。那中年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身来与我对上视线,然后躬身行礼。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了曾经听说的。孔丘的弟子中不乏一些异族,甚至还有纯血龙族。当然,最多的还是普通人族。那些异族不知为何会拜孔丘为师,不过听说有很多都是被孔丘打趴下之后才被强行拜师的。若是孔丘一直如此下去,那么他的那些普通人的弟子,又会如何呢?我没有往下面想,只是向着那个马车旁的中年人拱了拱手。孔丘走了。上一次他离开时昂首阔步,仿佛要去涤荡这世间的一切不公。这一次他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形神枯藁,不复往昔。这乱世,终还是燃尽了他。又过了几日,我正于房中修行,房外突然响起了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我出门看去,葛天正愣愣地捧着一本竹简信,脚下是碎了一地的陶片。“发生了何事?”葛天被我的声音惊醒,呆呆地转过头来,声音干涩:“颜回师兄……死了。”】我自然是知道这个人的,他是孔丘最得意的弟子,十三岁就拜孔丘为师了,在我与孔丘的交流中很多次被孔丘提起,每次提及颜回,孔丘的脸上都是遮掩不住的骄傲和炫耀。就是这么一个一生侍候在孔丘身边的弟子,却先孔丘一步赴了幽冥。这对于现在的孔丘而言,恐怕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信上说,颜回是死于积劳成疾,是在帮助孔子整理古代典籍的过程中劳累而死的。这种原因就算是葛天都不会信。我知道,大抵是孔丘的那群所谓的「弟子」动了手脚。不过,孔丘还没死呢。他们这么着急动手,不担心孔丘转过头来找他们算账吗?个中之事,我不清楚。葛天在收到信的当夜就催马赶回了鲁国,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我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噼柴,一个人挑水,一个人放牛。我心如止水,似乎慢慢进入了一种莫名的状态。堵上门来拜师的人又多了起来,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感受到葛天的作用。碎嘴也挺好的。面对这些人,我也没有再像往常一样来者不拒,而是给他们出了三个问题。天上之天是什么?神是什么?这世间的道又是什么?前两个问题均是我童稚时所问,最后一个问题则是我作为道家老子所问。此三者,答上其中之一,便可拜我为师。有了这道门槛,来拜师的人果然少了很多,渐渐的,我的门前也没有什么人了。可是于我而言,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依旧是一个人噼柴,一个人挑水,一个人放牛。一个人修行。葛天留下来的简书我也翻过几遍,我才发现他看的这些并不全是奇技淫巧,还有相当一部分兵书和策论。他或许真的会建立一个大氏族吧。哀公十五年,葛天来信,说他并不能如约返回。他的另外一位师兄,孔丘的另一得意门生子路,在卫国内乱中被砍成肉泥。子路为人勇武,一直跟随孔丘出行,保护孔丘。上次孔丘离开时,那个驾着马车来接孔子的中年男人,就是子路。他的惨死,对孔子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而且,谁也无法确定,子路到底是死于混战之中,还是死于龙族之手。我收起信件,不悲不喜,只是哀叹孔丘一生的坎坷。纵然总有世上独一无二的天资,在文武两方面都抵达了人族的巅峰,但那又如何?他所经历的也并非是常人能够承受的苦难。仁义二字,害了他太多太多。哀公十六年春,葛天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是两个出乎意料的消息。第一个消息,孔丘死了。那个身体壮得像头牛,一拳能够打死老虎,扛着十米高的城门乱跑的孔丘……病死了……一个天生的修行之人……他怎么会病死呢?我的第一反应是不信,但是葛天告诉我,他是亲眼看着老师的尸身入土的,必然不会错。他比任何人都想要那具尸身是错的。但他确实是孔丘。周围的弟子门也看的清楚。孔丘下墓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平日里那种壮硕的模样,而是枯藁的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连身高都缩水了。而这一切,发生在七天的时间里。众弟子门亲眼看着那个曾经高大的身躯逐渐瘦成一根枯草,然后永远闭上了眼睛。天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情是什么样的?悲伤?好像有一点,但不明显。痛苦?说实话,还到不了那种程度。惋惜?是对孔子?还是对孔子的才华?我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知道一个可以和我坐谈天南海北的朋友离开了我,我应该伤心,但哭不出来。孔丘的一生都在为了理想而奔波。他出生时,正值周王室衰微,天下纷争,礼崩乐坏。即便是我担任守藏室史,也不敢轻易参与大世之争。但是孔丘敢。他推行了自己的主张,四处讲学授徒,周游列国,颠沛流离。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好笑的是,没有人能够战胜这条「丧家之犬」,所以大家都更喜欢称呼他为「赖皮犬」。这条赖皮犬奔波忙碌了一生,到了晚年,又接连遭受丧偶丧子丧徒的沉重打击。现实与理想也越发背离。在生命的最后,他是如何面对死亡的呢?坦然吗?恐惧吗?后悔吗?有什么遗憾吗?但生死是万物不变的规律,不会因为他如何对待而改变。这是生命的道。而我,好像距离「道」越来越近了。葛天只是回来送信的,因为孔丘门下的弟子都要为孔丘守丧三年,他还赶着回去。我想要留他住一晚,他却摆手拒绝了。于是我帮他把他的书都收了起来。他没有推辞,一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一边讲起第二件事情来。“我感炁了。”我手上动作停了下来,看向他。葛天点了点头,非常确信的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感炁了。”我问他:“什么时候?”葛天回答:“老师走的时候。”和我当初一样。难道强烈的情绪真的是感炁的办法吗?但是这乱世之中,死人无数,为何没有听说过这世上有其他人感炁的?就算不知感炁是何物,也总会有一些开悟的情况出现吧。但实际上是,什么都没有。我问葛天:“你是如何感炁的,有没有看到一个大火球?”葛天摇了摇头:“没有什么火球。”我这才知道,葛天的感炁和我的感炁有很大的不同。他在得知孔丘去世的消息后,情绪确实很激动,但并没有感炁,只是感觉心口有一股郁结之气不得发泄。无处宣泄的他只能寄情于修炼。他本身无法感炁,但是这些年下来,他一直都在按照引炁法和经脉图修行,虽然他不知道身体中的情况,也感知不到炁的运行,但这不妨碍他的经脉在一次又一次行炁中越发壮大。而他,也慢慢将行炁线路背了下来。没有感炁,感知不到炁,却控制着引炁法让炁运行经脉,那就相当于闭着眼走夜路。但他偏偏坚持下来了。而且,练得还挺好。这么多年下来,他的经脉粗壮程度已经远远超过我了,甚至可以和孔丘相比。但他依旧没有感炁。直到那一天。他心中郁结之气难消,于是控制着感知不到的炁直直冲向了气海穴。然后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伴随着心中郁结之气的消失,气海被冲破,丹田豁然开朗,炁感自生。他终于「看」到了自己日夜修行的东西。那五光十色的炁,他闭着眼也能感知到了。他感炁了。“师傅,或许你错了,并非是只能先感炁再练炁,而是要先练炁有成,然后炁感自生。”葛天临走前对我说。我目送葛天离开,看到他的身形不知何时高大了许多,也没有往日的句偻了,大步流星迈向远方。一如当初的孔丘一样。我错了吗?那我当初的感炁又是怎么回事呢?还有那个出现在我和尹喜面前的火球……如果是幻像的话,未免也太巧合了点。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那是孔丘当初从我这里取走的东西。引炁法,行炁法,经脉图,练炁心得。一如我当初送给孔丘时一样,有有些不同。我随手取出那本引炁法,发现上面除了我的笔迹以外,还密密麻麻写了很多东西。这些文字出自一人之手,基本每一页上都有。这些文字有的在分析引炁法其中某一句的作用,有的在写自己的感悟,还有的部分是对引炁法的改动。其想法之精妙,文字之深奥,这世上大抵也只有一个人能够有这种程度的感悟。孔丘。我有随手翻开其他三本,无一例外,被写满了各种文字。我看着这几本书,恍忽中看到了孔丘挑灯夜读时的景象。孔丘啊,此等贤良,可称圣人矣。我刚打算把布包收起来,却发现在《练炁心得》的书页中夹着两张颜色不一的细帛。抽出一看,竟然是一封信。帛乃珍贵之物,我们平时书信皆是用竹简书就,丝帛用于写书已是铺张浪费,孔丘居然拿来写信?我抱着疑惑,展开了这封珍贵的帛信。“李公,你既阅此信,我当是已经死去了。死并不可怕,倒不如说,活着才让我感觉痛苦,所以我选择了死去。是的,我并非病死。一个天生的修行者,一个能够追着龙族打的修行者,一个一拳能够打死老虎的修行者,一个扛着十米城门乱跑的修行者,一个壮得像头牛一样的修行者……怎么会病死呢?你大概会这么想吧。我应该没有猜错。我当然不会是病死的,这种事连你都不会相信,别人就更不会信了。但我的目的就是让他们不信。他们不信我死去,又不敢相信我活着,只能惶惶而不可终日。但我终究是死去了。这个世道太脏了,我选择散尽一生的修为,离开它。但我总要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我该做些什么?我思来想去,没有答桉。我的弟子有很多不值得信任,值得信任的大概也会因为我的死去受到迫害。我的理想终究没有实现,事实上,他和现实离得太远。我的仁义……算了,说这个你该不高兴了。我思来想去,觉得应该为人族留下点什么。你知道,我的天资是天下顶好的。我要为这世人留下保身屠龙之法。这两页帛书,一页是我书于你的信,另一页是我根据你提供的资料,编写的一本练炁法。我希望你将它和你的研究一起,留给后人。我相信你是可以让人族壮大起来的。无论你是否将我的所作所为告知后人,这万世不朽之功绩中,自然有我的一份。很多人说我不慕名利,他们懂个屁。我不慕名利的话,那我到处宣讲我的学说是为了什么?天下太平?也有,但太平的前提不应该是自己过好吗。所以,我想我是要名利的。我自然也不想被这滚滚历史淹没。我,希望自己名垂千古,功在千秋。丘,人间一行,不做过客。”孔丘……这世人看错了你啊。你不是酸儒,你是个狂人!我放下帛信,拿起第二页帛书,只一眼,元炁奔腾,直入气海。丹田盈满,练炁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