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衍与江绍安先后走出武清县府衙。江绍安出言相邀,“裴大人不如与我同乘一辆马车,我备了上好的茶叶,你我二人煮上一壶,也能打发时间。”尽管江绍安官高一级,年岁也长裴知衍许多,但在他面前也是客客气气的。裴知衍笑着婉拒,“我还要赶回衙门,就不耽误江大人了。”高义适时上前道:“世子,马车已经备好了。”裴知衍道:“江大人,那我先行一步。”江绍安虚一抬手,“裴大人请。”马车走得不紧不慢,裴知衍阖眼靠在车壁上休息。车内闷热,裴知衍漫不经心的抬手,修长的手指轻捻解开圆领袍上的盘襟扣,端方的君子仪态被浸透骨子的不羁压了下去。高义骑马走在前头,老远就看到了停在路边的青帷马车,他向来谨慎,一眼便认出青书是跟在季宴身旁的小厮。看他扬头张望的样子,也不知道再等什么,高义拉了缰绳,隔着布帘道:“世子,季家的马车在前面。”等了一会儿,不起波澜的声音才传来,“不必理会。”马车越走越近。那一头,青书也看到了高义,忙道:“小姐,我看到高护卫了。”季央心微微提起,不自觉僵直了背脊,“去拦下。”一条道就够两辆马车通行,季家的马车占了半边,青书往另一边一跳,就挡住了高义一行人的去路。车夫急忙拉了马,骂道:“大胆,也不看看是谁的马车就敢拦。”青书只当不知拦得是谁,看到高义当即两眼放光,“这不是高护卫吗,可太好了!”高义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青书手指着身后,愁容满面,“行到半路马车出了问题,正愁着不知如何是好,就遇上高护卫了,你说巧不巧。”高义看了一眼就发现是輏带断了,只是断口整齐,怎么看也不是自然老化断裂的,反倒像是被人为割断的。他脑袋里的弦立马绷紧,巧什么巧,讹上了!绝对是讹上了!他等了一会儿,不见裴知衍做声,那就是不准备管的意思。高义对着马车遥一拱手,道:“世子还有要事在身,不可耽搁,季公子还是另想他法……”高义还没完得话断在了喉咙口。一只纤细娇柔的玉手将马车的布帘轻轻挑起,季央微低着头出来,恰好吹了一阵风,拂起垂落在粉颊边的发丝,吹动她的羽睫,季央轻眯起眼眸,不着痕迹的侧过肩头躲闪。高义这样的大老粗看在眼里,就好比是看到了一朵开得极娇艳的花,必须精心呵护,经不起一丝一毫风雨的摧残。让他不自觉得连动作都放轻了。季央从马车上下来,细眉轻蹙告欠道:“我不知车上坐得是世子,并非有意烦扰。”马车内,裴知衍睁开眼,细狭的眼眸内古井无波。“只是此地少有车马路过,实在是不得已为之。”季央赌裴知衍不会坐视不理……再不济,他与父亲也是同僚,这份面子总还是要给的。可久久不见他出声,季央心中还是打起了鼓。毕竟,此时此刻的裴知衍,她是一点也不了解。高义原本以为车内坐着的是季宴,没想到却是季家姑娘,一下子也不知该如何,于是低声请示,“世子。”裴知衍抬手扣上领口的盘襟扣,掀起布帘。清清冷冷的目光落在季央身上,平淡到让季央一时吃不准他是不是压根儿就已经忘了她了。“世子可还记得我,三日前,我们在武清县叶家庄子上见过。”“是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好像真的不记得。“顺天府尹季庭章乃是家父。”季央说话声变轻,显得小心翼翼。她站在高大的马匹旁边,低垂着眉目,毒辣的日头照红了她的脸,鼻尖上也布了细细的汗意。裴知衍看着她,淡淡道:“想起来了。”季央将手藏在袖下,裴知衍还是看到了她攥紧成拳的小手,指尖发白透着怯意。害怕他?那还敢拦他的马车。裴知衍忽然就没了与她周旋的耐心,清浅温雅的声音变得寡淡,“我还有公务在身。”“世子可是要回大兴。”季央顾不上伤秋悲春,反应极快的堵住了他下半句话。裴知衍顿了顿,“是。”季央提着揪紧的心,小心翼翼地问,“那可否劳烦世子将我送回季府。”裴知衍拒绝的干脆利落,言辞更是近乎冷漠,“恐怕不方便。”哪怕知道现在与上辈子不同,季央还是不受控制的委屈起来,眼眸里泛起水雾,绵软带娇的声音似在控诉,“可我回不去了。”绝对是讹上了!高义又一次在心底高喊。京中倾心世子的贵女不在少数,使得招数各有千秋,装偶遇的也不是没有过,可像这位这样,委屈的仿佛是世子负了她一般,还真没见过。偏那一垂眸,一颦眉,都是这般的我见犹怜。裴知衍眉心轻折,能不能回去与他有什么关系。可见她一副快要红了眼圈的样子,裴知衍到底还是耐下了脾性,他对高义道:“你去寻辆马车来。”季央要的哪里是马车,她用那双水雾雾的眼睛看着裴知衍,“可这样太麻烦高护卫了。”裴知衍不说话看着她,季央心里忽的就紧张了起来。“等高义找来马车你就可以回去了。”裴知衍对车夫道:“走罢。”正欲放下帘子,又见一辆车马过来,是江绍安的马车。江绍安隔着车轩道:“裴大人,出什么事了?”他认出站在一旁的季央,诧异道:“这不是季大人的千金吗?”江绍安都记得她,裴知衍怎么会不记得,何况他还救过她,他们算是见过两面了,他根本就是装得不认识她。裴知衍不让人知道是他救了自己,就是为了不与她扯上关系。终于明白过来,季央心都坠到了谷底。她朝江绍安欠身,“见过江大人。”听季央解释了来龙去脉,江绍安哈哈一笑,“不必这么麻烦了,我与裴大人让一辆给你就是了。”“裴大人,你说呢?”裴知衍跟着笑了笑,未置可否,只道:“江大人的茶可煮上了?”他一撩衣袍下了马车,走过季央身旁时才说,“你坐我这辆。”季央抬起头,裴知衍已经从她面前走过,从侧面看去,只看到他轻抿的薄唇和略显凌厉的下颌线。马车内还残留着与裴知衍身上一致的沉水香,淡淡的弥漫在马车内。季央靠在车壁上长长吐气,原来被拒千里之外是这样的感觉,一次她就难过极了。上辈子裴知衍是怎么忍受她一再的冷漠与抗拒的。季央心里难受却又庆幸,她曾有过最坏的猜测,裴知衍会不会与她一样,都是重新活过一次的人,若真是那样,他对她就不该只是疏冷,而是恨。季宴先一步回了府,一直到了快傍晚也不见季央回来,不由得发起了急,干脆自己到府外等着。“阿兄。”孩童稚气可爱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季宴不回头也知道是季瑶,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嗯了声。季瑶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张望了去,嘴里嘀咕道:“阿兄在看什么呢。”季宴目光不动,随口问道:“你怎么来了?”季瑶认真地说:“母亲做了荷花酥让我拿给你,我去了书房见你不在,才出来找你的。”季瑶是继室陈氏所生,今年才七岁,生得粉雕玉琢,性子也活泼开朗,尤其喜欢粘着两个哥哥姐姐。她拖着季宴的手臂往里走,“快去吃糕点。”季宴哪有心思吃什么糕点,拍拍她的头,打发道:“你先去吧,我等你长姐回来。”季瑶转着乌黑滚圆的眼睛,欣喜道:“长姐今日也回来吗?”季宴多数时间都是在国子监读书,季央又去了通州好一段时日,剩季瑶一个人在府上别提多无趣了。“嗯。”季宴又催她,“赶紧进去。”季瑶不情不愿地撅嘴,倒也没有闹腾,“我去让母亲多准备些荷花酥,给长姐吃。”眼看天色越来越暗,这会儿再不来,万一撞上父亲回来就不好解释了,季宴越发急了起来。终于看到远远的有辆马车过来,等看清驾车的人后季宴眼睛都瞪直了。不由得咋舌,想不到小丫头还真的有办法。可一转头,他又骂起裴知衍也是个贪图他妹妹美色的。论家世,比季家好的有大把,可论容貌姿色……不是他夸大,若不是阿央自小就怕生,又极少出府,恐怕如今来府上提亲的人都要将门槛踩烂了。季宴这边还在自吹自擂,马车已经到了跟前。萤枝扶着季央下马车。季宴趁机往马车内张望了一下,原来不是裴知衍亲自送来的。季央扯了扯他,对高义笑道:“劳烦高护卫与世子说一声,世子再三相助,季央感激不尽,改日一定当面道谢。”高义暗叹,季小姐的一腔情愫恐怕是要落空了。他跟在世子身边那么多年,便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女子另眼相待的,今日若不是江大人出现,定然也不会让出马车送她回来。果然,他回到侯府之后,世子半句都没有提起季央。高义将季央的话说给裴知衍听后,他也只是说了句知道了。高义多嘴提了一句,“想必季小姐是对世子有意。”裴知衍微一偏头,神色犹带着困惑,“有意?”说罢他又自顾笑了笑,“不会。”两个字说得又清又浅。“怎么不会,我看她就是喜欢世子。”高义说着急性子就起来了。他一个大老粗都能看得出来的事,世子怎么还不开窍。早年在军营的时候还会与他们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怎么这文官越做越有一种澹泊寡欲,羽化登仙的味道。裴知衍看他抓耳挠腮得想说说不清楚,也懒得理会,抽出挂在架子上的长剑,行云流水的挽了个剑花,剑锋直指高义。“有日子没练剑了,比划比划。”劲风猛得袭来,高义神色蓦然一肃,提剑跃出丈外。裴知衍剑势凌厉,招试尤其刁钻,高义的速度越来越慢,从起初的试图破招,到后来只能勉强招架。“铮!”剑刃在空中相撞发出刺耳的利响,裴知衍反手缠、勾,高义手里的剑直接被挑落。高义手心被震的发麻,他搓着自己的手,非但不觉的挫败,反倒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意。裴知衍连发丝都不乱一分,他收了剑道:“你的剑法退步了。”高义惭愧地笑笑,输得心服口服。裴知衍道:“明日你自去兵马指挥司找一百人比试,输一次都不必回来了。”